所謂大國 第26章 大國之史:黑箱操作? (4)
    其實,老百姓不願意剪辮子並不像革命黨人理解的那樣,是心裡依然甘願做奴隸,留辮子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他們習慣。凡是跟自家生活尤其是身體有關的事情,只要是習慣了,老百姓尤其是農民就不樂意改,不僅僅是頭髮,其他的也如此,如穿戴。不按照老習慣走,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有些不安,剃髮留辮已經實行了二百多年,老百姓早就將之視為理所當然的習慣,自然不肯輕易更改,沒了辮子,連老婆看著都不順眼,覺得醜得不得了。平民百姓沒有學過美學,在他們眼裡,順眼的就美,不順眼則丑。辛亥革命前,如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假洋鬼子的老婆見夫君沒了辮子而尋死覓活的並不少見,筆者就看見過若干筆記裡記載過因丈夫剪辮而鬧著自殺或者離婚的。不過,老百姓對辮子的擔心的背後還有一層更深刻原因,就是對於有關毛髮巫術的恐懼。

    整個清朝幾乎都在流行著剪辮子的故事,關於偷剪辮子的謠傳不是這兒傳傳,就是那兒吹吹,時常造成大面積的恐慌。美國學者孔飛力就曾經針對乾隆年間的一次有關剪辮的事件侃出了一本著作,將國內學界唬得一愣愣的。人們對丟辮子的擔心,最主要還是在巫術方面,經人類學家證實,這種心理許多民族都有過:人體的毛髮和指甲等東西只要被巫師作了法,相應的人就會遭到禍殃,甚至在某些工程中使用了這些毛髮之類的東西,也可以導致相應的人生病或者死亡。顯然,辛亥時老百姓對於剪辮的不情願也有這種巫術的恐慌在作怪。馮玉祥將軍回憶說,辛亥革命後,他手下那些來自農村的士兵被剪了辮子哭哭涕涕的且不說,而且十分鄭重地將被剪下來的辮子包好藏起來,那情形有點像太監閹割後,將割下來的命根子包好收起。其實,那些被當街強摁頭剪了辮子的人,如果沒有被嚇昏了頭,大多也是要將剪下來的辮子討回去的,在歷史記載中我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出來吃糧當兵的人,為了一碗當時看起來還算不壞的兵飯,不得不服從軍令而剪辮,不情願也沒有辦法,哭鬧一陣也就罷了。而對於革命黨並沒有賞飯的老百姓來說,無端強被摁頭掄剪刀,可就更難以接受了。事實上,革命黨人的剪辮政策還在革命進行當中就惹出了麻煩。據史料記載,蘇州宣佈獨立後,一位新軍的排長帶兵在街頭強迫市民剪辮,結果遭市民群毆,警察在排解時顯然有所偏袒,於是第二天又來了更多的新軍將警察局搗毀。至於安徽首府安慶發生的亂子就更大,擁護前清巡撫朱家寶的人利用革命黨人強迫剪辮惹起的民憤,煽動市民鬧事,一呼百應,成群的市民湧上街頭,看見穿西裝無辮子的人就是一通拳腳,並以反對剪辮為名逼革命黨人的都督王天培走人。結果還真的將王給擠走了,最後不得不由另一個革命黨人李烈鈞從江西帶兵入皖才將局面挽回。

    實際上,這些事件是一個信號,一種警示,它們預示著革命黨人在與民眾的關係上已經有些麻煩了,只是自我感覺不錯的革命黨人並沒有覺察。自然,對老百姓來說最大的問題是吃飯,他們對清朝的嫌惡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吃飯問題已經出現了麻煩。當清朝政府垮台的時候,一些農民曾經想當然地認為,皇帝沒有了租米也可以不交了。更有些人還無師自通地組織了「農局」,借來革命黨的口號打出「自由擇君」、「自由擇善」的旗幟,抗租抗稅,滿以為這種與黨人相呼應的新名詞能換來新政權的認可。然而,掌權的革命黨對他們的呼應卻是派來了軍隊,將這些癡心妄想的農民淹沒在血泊裡。革命後的苛捐雜稅不僅沒有減少,有些地區反而因軍費的緣故有所增加。

    事情就是這樣,作為政府,如果能給老百姓一點具體的實惠,那麼也許他們會接受或者忍受某些習慣的改變,如果一點實惠也沒有,反而強迫他們易風易俗,那肯定要遭到強烈的抵抗。革命黨既然連傳統的輕徭薄賦政策都不能採用,卻要強迫老百姓剪掉他們所相當在乎的辮子,那麼招致民眾的不滿自然就不奇怪了。在南京臨時政府剛剛成立的時候,西方的外交使節已經注意到由於派捐和強迫剪辮,南京的市民開始口出怨言,有的甚至後悔曾經對革命運動給予的同情和支持。革命後普遍出現的革命政權改頭換面,甚至真正的革命黨人遭到迫害和殺戮卻無人過問。其中固然有不喜歡革命黨的地方勢力的陰謀,但民眾對這些只顧剪辮和打菩薩的黨人嚴重缺乏親和力,這也正是地方勢力得售其奸的便利條件。

    對於辛亥革命歷史的研究者來說,有一個問題始終令人感到有點迷惑,這就是革命黨在革命後的迅速失敗。在革命中,革命黨佔據了大半個中國,擁有全國人數最多的武裝力量,革命後雖然軍事實力有所削弱,但仍然不容小視,而且掌握著國會最多的議席。誠然,由於革命黨組織的渙散,對議會政治過分追求,不敵袁世凱的北洋軍並不出人意料。但在袁世凱的軍事打擊下,革命黨像雪崩似的瓦解,連像樣的抵抗都組織不起卻令人始料未及,其失敗之速、垮台之慘,與當時雙方力量的對比實在不相稱。在今天看來,革命的大廈雖然雄偉,但在建設過程中卻忽略了基礎,根本經不得風雨,一場農民根本沒有參與、基本上由知識界和地方士紳操縱的大選,無論拿到多少選票,實際上並不說明問題。退一步說,即使革命黨的軍隊還像革命過程中那麼多,恐怕也難以在跟袁世凱的角逐中獲勝。因為組成這些軍隊的人不過是貪圖幾個糧餉,對剪去他們辮子的人缺乏起碼的親和力。歷史證明,這樣的軍隊是不能打仗的。

    當然,對於這樣一場席捲全國的革命來說,辮子的去留委實算不上什麼大事,可是這場革命中推行的社會改革措施算來算去還就是剪辮子,而且就連剪辮子也是強迫的,不能不讓人感到困惑。以先知先覺自許的革命黨人,看起來根本沒在乎那些後知後覺的愚氓的感覺,農民租稅必須照交,選舉則由知識界代辦,連自家的頭髮也須由英雄們做主。辛亥革命早就過去了,男人的辮子也基本上完成了其留在畫面上的使命,可是英雄們替老百姓安排一切的做派卻流芳了幾十年。檯面上的人們總覺得老百姓,特別是農民太笨、太愚,不把他們的吃喝拉撒都想到、設計好就放心不下,不僅為他們架好了通向幸福生活的金橋,而且還要操心地手把手領著他們過去。直到今天,還不斷地有大人、先生叫嚷著要逼民致富,強行規定農民種這個養那個。總之,只要是英雄們認為對的事情,老百姓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也許這也是一種革命的邏輯。

    辛亥革命已經過去了九十年,不知道人們尤其是高高在上的人們有沒有雅量來看好醜好醜的辮子,或者類似的東西,哪怕在它上面體現了世界上最醜陋的思想,折射了最惡劣的行為,只要它沒有變成某作家筆下的「神鞭」,辮稍掠到你的尊臉。當然,更希望如果再有這樣的事,那些被強令剪辮子的老百姓能站起身來嚷一聲:我留辮子干你鳥事——呸!

    永樂皇帝的功德箱

    很久沒有去十三陵了,這固不知怎麼來了興致,想去拜訪一下久違了的列位朱家皇帝,於是與妻一道開車進了陵區所在的天壽山。第一站自然是長陵,那個朱元璋的桀驁不馴的兒子,以武力奪了侄兒建文帝皇位的朱棣的安宅。十三陵雖說埋葬了明代十三位皇帝,但朱棣一人卻佔了陵區風光的大半,其他的陵只不過是給主軸線的長陵做陪襯的。多年不見,神道上的石人石馬石頭獅子,石頭大象依舊,石牌坊也巍峨依舊,進了陵門,裡面乾乾淨淨,還修了一個連北京城裡都少見的配有休息室的現代化廁所。不過,陵內少了些雜草以後,給人的感覺怎麼看怎麼像故宮,享殿幾與太和殿無二。進了享殿之後,殿內那三十二根金絲楠木的巨柱,撐得大殿感覺比太和殿還要寬敞氣派,看來朱棣對他死後待的地方要比生前的地方上心得多。大殿的正中不知什麼時候添了一座很是龐大的朱棣銅像,銅像的腳下有一塊不太顯眼的牌子,上面寫著:成祖文皇帝保佑平安。像的前面是一個在佛、菩薩、玉皇、關帝、媽祖等面前常常能見到的功德箱,裡面盛滿了人民幣的功德箱的前面是一塊很厚的海綿墊子,不時有善男信女們在上面跪下磕頭,然後在功德箱裡塞上人民幣。

    把皇帝當菩薩拜這種事情在中國還不多見,雖然中國有幾千年的頭上頂著皇帝的歷史,但是人們沖皇帝(包括皇帝的神位)屈膝下跪,主要是看著他們手中的權力。死了的皇帝就是一個死人,頂多是一個死了的貴人,照樣有人敢去盜他們的墓,把屍體拉出來翻財寶,這一點皇帝自己也清楚,不然的話他們的墓穴就不會那麼在乎保密了。中國的皇帝其實命挺苦的,祖祖輩輩神化自己,非說自己是真龍天子,權力還特大,可以封神。凡是經皇帝封過的神靈,香火一般都特盛。可是自己死後就是變不了神,只有兩個除外,一個是劉備,多半是托了他結拜二弟關羽的福,在有的地方沾光,可以在關帝廟裡撈點香火;一個是唐明皇,唱戲的將他奉為祖師爺,也算是半個神。其他的皇帝,任你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統統不過是死皇帝而已。

    不過,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是皇帝雖然不是神,卻有神氣,尤其是那些有名做過一些大事卻又沒有因此丟了江山的皇帝。他們吃過的有人樂意吃,從滿漢全席到通大便的牛黃解毒丸;他們用過的當古董拍賣更值錢,從湊在嘴上的茶碗到湊在屁股上的夜壺。這些「雄才大略」的皇帝的事兒,也特別招人傳頌。直到今天,關於皇帝的電視劇依舊一集一集地往下拍,哪管他們中還有曾經讓漢人掉腦袋、現活眼的蒙古人和滿族人。

    我沒有問過那些給朱棣下跪並塞錢的人們到底為什麼這麼做,也不想猜測他們頭腦中是不是有帝王意識。我意識到,其實我們中國人在現代化的路上走了一百多年,好像《國際歌》也正經地唱了幾十年,卻並沒有走出給皇帝尤其是「雄主」下跪的文化陰影,不僅「愚民」和「草民」們的膝蓋軟,我們的秀才知識分子膝蓋尤其軟,不僅軟,而且還會證明人之所以生出膝蓋,就是為了下跪用的。我們的歷史學家,包括在給中學和大學生寫教科書的時候,一碰到那些雄才大略之主,讚美之詞情不自禁地就會冒出來,擋也擋不住。我們的文學家就更來勁兒,一遍一遍地照著這個世界上最棒的男子漢來寫我們的好皇帝,也不知賺了觀眾們多少眼淚。

    長陵的主人朱棣就是這樣一位「雄主」,雖然排得比較靠後。跟那些入了秀才們法眼的皇帝一樣,朱棣很有一些可供炫耀的事功:他重建了北京城,特別是修了一座今天算做世界文化遺產的皇宮,同時還有一座供他死後享用的「皇宮」;附庸風雅,找人編了部《永樂大典》;真格好武,將蒙古人趕得離北京遠了一點;最露臉的是派身邊的大太監鄭和帶了一支龐大的船隊下西洋,開創了當時世界遠航史的新記錄,至今中國人提起來還激動不已,儘管當時人家不過是想打探建文帝的下落,生怕他那個倒霉的侄子什麼時候東山再起。

    不過,這位「雄主」殺起人來和糟蹋起人來也照樣是大手筆,不僅殺人如麻,而且表現出超常的嗜血欲。為了一點宮闈醜事,居然一次就誅殺宮女2800餘人,而且親自監刑,看著這些無辜的少女一個一個被凌遲處死。早在兩千年前就被廢止的人殉制度在朱家王朝居然能夠復活,雖然始作俑者是他那同樣「雄才大略」的父親,但他在執行祖制方面一點都不遜色,三十多個他生前喜愛的女子活生生地遵他的指令隨他去了長陵的地下,而且不知姓名的殉葬者據說不知凡幾。

    在奪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社稷之後,凡建文帝的忠臣遭凌遲而死的就算便宜了,被剝皮楦草者有之,被割掉耳朵鼻子再燒了塞給本人吃的有之,將受刑者的兒子割了塞給本人吃的亦有之。自古株連九族已經到了極限了,但人家朱皇帝居然能夷十族。同樣,幾乎所有的酷刑都在朱棣眼皮底下進行著,看來所有的這些地獄裡的勾當對他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樂趣。最令人髮指的是他對建文帝忠臣家屬的處置,九族十族的男丁都殺光了,剩下的女眷則被沒入教坊,由朱棣親自派人監管著到軍營做軍妓,每日每人要被20餘條漢子糟蹋。監管人凡事直接請示朱棣,而朱棣也為此下了許多具體的詔令,指示要這些可憐人多多「轉營」(即遭更多的男人侮辱),凡是不幸懷孕的,生下男孩做「龜子」,女孩則「長到大便是個淫賤材兒」,如果被折磨死了,便「抬去門外,著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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