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明天 第28章 小鞋子 (2)
    他跑出營房大門查看情況,眼前的一切讓他驚呆了,巨大的泥石流一擁而下,將大門口的馬路瞬間掩埋,王偉立即向支隊政委報告了情況,隨即吹響了緊急集合哨,集合兵力,清點人數,要求每人帶上雨衣和應急照明,準備應對突發事件。此時,營房也開始晃動,巨大的泥石流翻滾著湧來,瞬間將營房邊看守所周圍的房屋一卷而空。

    泥石流來了!

    晚上11點43分,全體官兵撤離到安全地點。隨後,中隊把除執勤外的50名官兵組建兩支救援隊,衝出營區展開救援。作為第一路救援隊的隊長,11時48分,王偉就帶領25名官兵冒著大雨衝向泥石流現場。

    王偉與戰友們先後救出23名倖存群眾,搶挖出9具遺體,並協助交警指揮疏通車輛5000多輛,引導救援部隊40餘批,共有5600餘名群眾得到及時營救和轉移……

    直到8月8日下午,王偉才聽說,他家附近已被泥石流夷為平地。

    這時,王偉才慌忙拿出了手機,發現妻子的未接來電,回撥時,已經打不通了。

    妻子的未接電話顯示,是在8月8日零點06分,王偉記得那個時候他正在看守所轉移犯人,環境嘈雜以至於沒有聽見手機在響。可以想像,在無邊的黑暗裡,在妻子最無助的時候,他卻沒有接電話,這,成為了王偉心中永遠的痛。

    災難奪走了妻子張蓉及岳父母、妹妹,還有他未出生的孩子,共5個人的生命。而王偉的家離他救人的地方只有五百米之遙。

    8月8日上午11點多,王偉的一個遠房姑姑急匆匆地跑到王合營家。「看電視沒?舟曲發生泥石流了,挺嚴重的。」王合營有些著急,給兒子打了電話。

    「你那邊咋樣?我聽說發生泥石流了。你沒事吧?你們的戰士好著吧?」王合營說話很急促。

    「我好著呢,大家都好著呢!你放心吧!」

    「親家一家都咋樣?」

    王合營的話問出口,電話那頭卻沒有了任何動靜。王偉別過頭,把手機從耳邊拿開,胸口劇烈起伏。

    「偉偉啊!你說話呀,到底咋樣了?」又過了幾秒鐘,「到底咋樣了?你要急死我啊!」

    王偉終於說話了:「爸,張蓉他們一家都不在了……」

    父子倆的對話到此為止,電話那頭的兒子突然號啕大哭。王合營也哭了。在他的印象中,兒子個性倔強,不輕易掉淚。

    「爸啊!你放心,我好著呢,我現在還忙著救人呢,你先別給我媽說,她心臟不好……」

    「好,兒子,爸聽你的,不給你媽說……」

    8月10日,不知是誰將舟曲發生泥石流的消息告訴給了王鳳珍,她一直催促王合營給兒子打電話過去問問情況。

    「你咋樣?張蓉咋樣?」王鳳珍焦急地問,手裡捏著一雙剛剛完工的小鞋子。

    「都好著呢。」雖然得到了兒子肯定的答覆。但王鳳珍還是不放心,非要兒媳婦親自來接電話。

    8月11日中午12點多,電話響起,正在做飯的王鳳珍跑去接起電話——「媽,我是張蓉。」「呀,張蓉,你還好吧?」「我們一家都好,爸咋樣?」婆「媳」倆問長問短沒幾句,「張蓉」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這個「張蓉」其實是王偉的女同學。坐在廢墟中,王偉說,為了讓老人放心,他只能出此下策。不明實情的王鳳珍掛了電話,來到兒子與兒媳結婚時用的一間新房,「喜」字、彩紙仍泛著光澤,屋內整潔如新,但她又很認真地收拾了一遍,就等著兒子和媳婦一起回來住。

    不過,謊言終究還是被識破了。8月15日,王鳳珍在看電視時,知道了兒媳一家離世的消息,其中包括自己未出世的孫兒。

    「黑暗中,她一定很害怕……但我沒在她身邊。」

    救了那麼多人,卻沒能挽救自己的親人,這值得嗎?

    很多年前,發生過類似的事件。男人的名字不記得了,但他做的事永遠忘不掉。一輛長途客車半路起火,男人護著滿車的老老少少逃出火海,他的妻子卻被留在車上,沉沉睡著。最後,整車人都安全脫離險境。這時,男人返身回去準備救妻子。客車卻爆炸了。

    其實,生死關頭的選擇,絕大多數都是本能。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大家都是赤裸裸的,人性也就暴露無遺。

    不管世道如何,世上善良人總歸是多數,他們心中最基本的做人準則是任何世風也摧毀不了的。這準則是人心中不熄的光明,凡感覺到這光明的人都知道它的珍貴,因為它是人的尊嚴的來源,倘若它熄滅了,人就不復是人了。

    世上的確有那樣的惡人,心中的光幾乎或已經完全熄滅,處世做事不再講最基本的做人準則。他們也可能逃脫塵世上的法律審判,但是,活著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做人的光榮,你不能說這不是最嚴厲的懲罰。

    「芸芸眾生,孰不愛生?愛生之極,進而愛群」。

    記者:你當時想過讓你的部隊先到家那邊救援嗎?

    王偉:沒有。

    記者:為什麼?

    王偉:那邊災情太嚴重了,與其在那裡浪費時間,還不如救一些能救的人。

    知道妻子出事後,有一段時間,王偉一直不敢靠近自己家,那片泥石覆蓋的廢墟。實在因為勇氣不夠。

    「沒有挖她,也沒有尋找她,就覺得挺愧疚她,心裡面堵得慌。」泥石流過去了,卻給王偉的心裡留下了刻骨之痛。他說,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廢墟中找到一張妻子一家人的照片,把他們安放在一個洪水永遠淹不到的地方。每年的8月8日,他都會在那個地方,給她說說話……

    2010年,王偉被評為「感動中國人物」。在台上,主持人說佩服他的堅強。但王偉搖搖頭:「不想是不可能,只是盡量克制自己。」

    他說打算休一次假,帶上妻子張蓉的照片去西藏。因為妻子活著的時候常說她特別喜歡西藏,感覺那裡很純淨,想讓王偉抽時間陪她去一趟。王偉打算找個很美很美的地方,把妻子的照片放在那裡,讓她看看純淨的西藏是什麼樣子。

    在王偉的QQ裡有他寫給天堂裡的妻子的一封信,信上說:「蓉蓉,親愛的老婆,我一定會帶你去西藏的!一定會的!這一次,我一定陪著你去西藏!一定要去的!」

    「我真不想採訪你,難受。手機還在用嗎?」主持人問他。

    王偉回答:「沒用。我覺得這是我和我妻子,唯獨的一件紀念品,我只想將它封存了,我不想再打開那個手機,因為那個手機給我留下了,太多的美好的回憶,而我把手機打開的時候,剩下的只有傷心。」

    「還在疼嗎,還堵得慌嗎?」

    「今天我能走到這個舞台上,其實並不是我王偉感動了大家,只是我妻子,我岳父岳母他們五個人的去世,換回來了這份感動。我想起這些,心裡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

    「最初的時候,是怎麼來面對自己的,一個人的時候怎麼辦?」

    「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我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每天晚上,都是到一點多兩點多睡覺。但是,每當眼睛一閉上的時候,我老感覺我妻子她在叫我,伸著無助的手,我不敢閉眼睛,然後一個人想哭,我又不能在戰士面前哭,我只有一個人躲到沒人的牆角里去哭,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眼淚。」

    「後來她用你期待的方式,給你報這聲平安了嗎?」

    「報了。可以說。事情發生以後我幾乎天天晚上夢見她,包括前兩天,是我和我妻子的結婚紀念日,一週年紀念日。我還在夢裡面夢見她。說是我一個人在外面出差,讓我自己多注意身體。在夢裡面,我妻子還是我印象中那麼好,那麼漂亮……」

    「就這幾天,恰恰是你孩子原來的預產期。想過名字嗎?會給他起個什麼樣的名字?」

    「想過,但是我不想說……」

    王偉於2000年12月入伍,2005年7月軍校畢業後分配到隴南支隊。2008年汶川大地震後,他衝鋒到一線救援,先後參與隴南文縣關家溝周邊的關家壩、李家壩、滴水崖、廟背後、鐵樓溝5個自然村的抗震救災,與官兵一道將5個自然村的267名群眾全部撤離轉移,幫助受災群眾搶運糧食2000公斤,排除險情12處,搶挖「生命泉」一眼,打通了姜家山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

    王偉的故事裡有死亡,是滅頂之災,但本質卻是關於愛。愛在哪裡?用周國平的話說,「就在超越了人的局限的地方」。

    「只愛你的親人和朋友是容易的,恨你的仇敵也是容易的,因為這都是出於一個有局限性的人的本能。做一個父親愛自己的孩子,做一個男人愛年輕漂亮的女人,做一個處在種種人際關係中的人愛那些善待自己的人,這有什麼難呢?作為某族的一員恨敵族,作為某國的國民恨敵國,作為情慾之人恨傷了你的感情、損了你的利益的人,這有什麼難呢?難的是超越所有這些局限,不受狹隘的本能和習俗的支配,作為宇宙之子卻有宇宙之父的胸懷,愛宇宙間的一切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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