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死，就是在無意識中確信自己不死。」
——弗洛伊德
那天，站著的那個人，和坐著的25個人，沒人相信自己會死。一個覺得手裡有了籌碼，就能和平解決問題。另外25個則是來菲律賓玩的——我花錢來玩，能出什麼事？尤其天氣那麼好，一大早，太陽就興高采烈地從地平線下蹦出來。對康泰旅行團的22名香港遊客來說，2010年8月23日，這一天開始得很愉快——直到他們看清楚跳上車的男人手裡拿著的M16步槍。
不過，人們最初仍然以為，這個相貌有些老土的傢伙，是不是在跟他們開玩笑。然而，11個小時後，他的形象永遠被定格為殘忍、暴力、血腥、毫無人性、泯滅天良……
這輛被死神選中的旅遊大巴最終停在馬尼拉市中心的基裡諾大看台附近，時間是上午9點多，大約11個小時之後，車裡的9個人會成為屍體倒下，包括拿槍的那個，這一站就是他們生命的終點。
可是，當8月23日的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你去告訴他們：今天你會死。覺得有人會信嗎？正如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絕少想到死亡，身體健康時誰也不會相信過勞死，當一個人被慾念牽引著汲汲營營時，死的可能是被忽略不計的。
這倒讓我想起一則關於德黑蘭死神的故事：有一天，一個有財有勢的波斯人和他的僕人在花園中散步，僕人大叫大嚷，說他剛剛碰上死神威脅要取他的命。他請求主人給他一匹健壯的馬，好讓他立刻啟程，逃到德黑蘭去，當晚就可以抵達。主人答允了，僕人於是縱身上馬，放蹄急馳而去。主人才回到屋裡，就碰上了死神，於是質問他：「你幹嗎恐嚇我的僕人？」死神答道：「我沒有恐嚇他呀！我只是奇怪他怎麼還在這裡。今天晚上，我打算在德黑蘭跟他碰面呢！」
55歲的羅蘭多?德爾?羅薩裡奧?門多薩，在這個屬於他的故事裡，確實很像是那個拚命逃往德黑蘭的僕人。他拉開了帷幕，卻不是這幕血腥大戲的導演，等他真正領悟這一點，死神已經站在了他身後。
作為一名退職警察，門多薩在很多朋友眼裡，一直是「一個好人」。
1955年1月10日，門多薩出生在馬尼拉灣南部，距離馬尼拉市30公里的甲美地省納伊克小鎮。父親塔泰?萊昂納多?門多薩曾做過一段時間的「菲律賓保安團」警察，但從小門多薩記事時起，老門多薩就已經是一個標準的農民了。當時，一家子已經搬到八打雁省丹瑙灣市的巴納德拉鎮，在一個名叫八拉桿的小鄉村務農。在菲律賓，農民的生活意味著清貧、底層、沒有前途，而這似乎是門多薩終身想要擺脫的。
日子一年年過去，如同每年都會刮過菲律賓的颱風，來了又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20世紀70年代，門多薩在完成中學學業後，便走出家鄉，北上首都馬尼拉的路內特地區，在馬尼拉國家公園開發公司當上了一名電工。
至今，國家公園裡許多老工人仍對30多年前青澀的門多薩記憶猶新，印象中門多薩是一個安靜、謙虛、一有空閒就靜下心來讀書的上進年輕人。園藝工人倫納托?凱爾齊達在看到自己多年未見的老夥計居然幹起綁架殺人的勾當後，震驚不已。但他還是說：「雖然我倆不常聊天，但我知道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他根本不是那種凶神惡煞的人物，也許只是被逼無奈。」
農民、電工，這種現狀絕非胸懷鴻鵠之志的門多薩所能滿足，終於他用實力得到一個鯉魚躍龍門的機會，在上世紀70年代末考入菲律賓最著名的警校。
國家公園電工理查德?梅爾卡多曾與門多薩共事，他是自稱內向的門多薩在園子裡最鐵的哥們：「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那幾年我們經常想約他下班後一起出去喝酒，但他總是推托掉，說是要自習功課。原本我們以為這只是借口，沒想到他還真考上了警校，當上了警察。」
門多薩明白，他有了一個與父親不一樣的人生。後來，一些媒體所謂「門多薩家族警察世家」的說法，實際上也得從門多薩考入警校後算起，隨後他的弟弟、兒子、侄子才陸續加入菲律賓警界。
警校時代的門多薩依舊內向、靦腆、沉默寡言、不愛多說話。如今已是警校教務處教官的埃裡克?馬諾，對這個師兄的意外結局唏噓不已：「其實他在學校裡的表現並不突出，功課也非全A，參加社團也不活躍。但有一點令人印象深刻，儘管他不善交流，但人緣卻很好。」但是，當時一位教官對門多薩的評語中也提到：「你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年輕人，但請不要過於衝動，做事也不要太過極端，那會令你偏離你的職業操守。」
1981年4月，門多薩畢業並獲得犯罪學學士學位，同時成功進入警界，成為馬尼拉市「菲律賓國民綜合警察」的一名持槍巡警，上尉警銜。
當警察的最初10年，門多薩一直在街頭擔任持槍巡警。1991年1月，他進入菲律賓國家警察局，在西部警區擔任高級警官，隨後這個警區改名為馬尼拉警區；2002年，門多薩被提拔為警察分局局長；2005年升為高級警務督察。
有些媒體認為，由於大多數菲律賓警察收入在該國平均工資以下，以致「警匪一家」的局面無法根治。「他們需要賺點外快貼補家用。」在菲律賓擔任導遊的DannySia說，「實際上，如果做到高級督察這個位置（門多薩退職前最高警銜），他的月收入至少在一萬比索（約1500元人民幣），雖然聽上去不多，但已經算是馬尼拉中等以上收入了，但錢永遠是不夠的，所以很多時候警察還會幫著黑幫通風報信，或者在路上巧立名目收取罰款。」
但對於這種論調，門多薩的家人一再反對：「他當警察從不圖財，他只是想要維護社會公正。」事情或許真如門多薩家人所言。在29年的警界生涯中，門多薩曾榮膺1986年菲律賓國際青年商會十大傑出警察稱號，此外還斬獲17項「菲律賓國家警察」頒發的榮譽獎項，包括榮譽獎章、榮譽徽章、效率獎章、功勳獎章、服役獎章以及一封由菲律賓內政部簽發的表揚信。
「你知道我哥哥當年是怎麼當選十大傑出警察的？」同為警官的弟弟格雷戈裡奧說自己的兄長從不貪圖不義之財，「1986年初，羅蘭多帶領一個小分隊前往調查一輛麵包車，發現車內放著13個木箱，裡面居然有6500萬比索（約970萬元人民幣）的現鈔，這可是統治菲律賓21年的獨裁者馬科斯和他的黨羽準備出逃運出國外的贓款。如果哥哥想靠著警察身份賺錢，當年他收入還如此微薄的時候，早就可以把這筆錢神不知鬼不覺地分掉，然後辭職回家，買個農場。何苦還要上繳沒人知道的贓款、繼續幹這麼辛苦的警察工作？」
但是，門多薩堅持上繳贓款，於是建下奇功。他似乎也成了菲律賓警界的「異數」。
或許，正因如此，在菲律賓，儘管「警匪一家」已不算什麼新聞，可還是有很多人覺得，門多薩這名履歷清白的「好警察」何以會變得心狠手辣、奪人性命？
門多薩的人生轉折點，要從2008年4月9日說起。
當時，24歲的馬尼拉文華大酒店廚師克裡斯蒂安?卡勞一如往常地將車停在路邊，準備上班。而就在此時，馬尼拉警區機動配槍部隊的5人小組正好途經此處，而為首的隊長便是羅蘭多?門多薩。
根據卡勞事後向菲律賓申訴辦公室舉報的材料來看，當時已經身為高級督察的門多薩，率領著三等警官威爾森?馬迪克?加維諾、警督納爾遜?烏巴諾?來佳斯卡、一等高級警官內斯托?裡耶斯?戴維德以及二等警官羅迪克?薩爾瓦?洛佩納向其敲詐勒索。
但從5人警銜分析，他們中至少三人都屬於菲律賓高級別警員，收入偏上。「你能想像這麼多高階警官同時向一名剛剛從廚師烹飪學校畢業的年輕人敲詐嗎？」格雷戈裡奧提出了他的質疑。
然而事情不能用一般的常理來判斷，且菲律賓的另一個常理便是「警察總是想盡辦法敲詐勒索」。根據卡勞的控訴，當時這5名警官以非法持有違禁藥品為由，索要3000比索（約450元）的罰款。
如果事情就此戛然而止，可能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歷史卻在此分岔，在另一個不利於門多薩的平行世界裡飛馳。卡勞稱，當時他其實很「配合」警察的工作，但事態卻急轉直下，門多薩居然逼著他吞下一袋「沙霧」，亦即香港人熟知的毒品「安非他命」，目的是讓他無法通過警局的毒品測試。隨後又追加非法泊車、無照駕駛等指控，並向其索取20萬比索（約3萬元人民幣）。最終，在一位朋友送來2萬比索（約3000元人民幣）後，卡勞被釋放。
2008年4月25日，接到投訴的菲律賓申訴專員公署，以門多薩與另外四人企圖向卡勞勒索2萬菲律賓比索為由，解除門多薩的高級督察一職。
但這起看似普通的勒索案，審理過程卻撲朔迷離。首先是門多薩這邊，這名號稱冤深似海的高級督察，不知為何自動放棄了在2008年10月17日「菲律賓國家警察」內務部門聽證會調查。另一邊，卡勞在當年4月25日向申訴辦公室舉報後便杳無音訊，甚至連馬尼拉檢察機構要求其出席8月預備庭調查，他也拒絕露面。於是這樁看似「稀疏平常」的警官敲詐勒索案就此不了了之。
這起事件確實存在許多疑點。眾多媒體很長一段時間仍在分析其中的不合理之處，比如為何非法泊車之類的勒索居然會高過攜帶毒品的指控，而那袋「沙霧」究竟是誰拿出來的？難怪有人質疑，這是有人陷害門多薩。更有好事者聲稱，那是因為門多薩此前查辦了一個地下毒品交易組織，而這個組織的後台卻正好是門多薩的頂頭上司，於是門多薩和他的夥計們惹來「官司」。弟弟格雷戈裡奧就宣稱其兄「在警隊並不怎麼受歡迎，誰讓他不願同流合污呢」。
不過，這並非門多薩第一次遭遇類似的案件。「菲律賓國家警察」發言人阿格裡梅羅?克魯茲表示，門多薩在1996年就曾被控訴敲詐勒索以及輪姦婦女。根據檔案記載，門多薩在14年前率領他的巡邏小分隊敲詐勒索一對年輕情侶，並夥同其他警員強姦了那名婦女。
克魯茲稱：「後來這名受害者明確指認門多薩參與了強姦。」但最終因這對情侶拒絕出庭，使得案件審理無法繼續。至於為何拒絕出庭，無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