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明天 第18章 非典型 (1)
    「我不願意死。不,我既不願意死,也不願意願意死。」

    ——烏納穆諾第九章

    「救救我吧,阿姨,我不想死,我才18歲,我還沒有對象呢!我要活呀……」一位花季的姑娘,從發熱到確診,從確診到死亡,總共不到50小時。她離別人世時,那雙無力的手一直拉著醫生的胳膊。

    這位姑娘全家七口,有三人相繼在不到十天時間內被SARS奪去生命。她到北京打工才短短數月,可偏偏就撞上了2003年春天的這場震盪全中國的疫情。沒多少時間,她便拉著爸爸和奶奶一起去了天國。康復後的母親,天天在女兒、丈夫和婆婆的骨灰盒前祭奠逝者。悲痛欲絕的她幾乎天天都在埋怨那個讓她失去了親人的北京。

    這位母親的埋怨,像SARS病毒一樣,也具有傳染性。古代人諱疾忌醫,現代人亦無多大長進。在中國人的生死觀中,死亡是一件令人極為恐懼的事情;絕大多數人都對死亡始終採取否定、蒙蔽的負面態度,甚至不敢在言語中對死亡有所提及,它是不幸和恐懼的象徵。當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在中國蔓延開來的時候,死去的,何止是那些鮮活的生命,還有生之快樂。

    2003年6月5日晚上,北京的一家餐館裡,聚了一桌吃飯的人。一眼看過去,他們中有男有女,年齡從20多歲到40多歲,有說有笑,與周圍吃飯的市民們沒什麼兩樣。只是他們中間一旦有人聲音高了的時候,就會有人手勢示意「噓……」他們不願意自己談論的事情被別人聽到。這是一群康復出院的SARS病人。

    到2003年6月15日為止,中國內地已經有4614名SARS病人康復出院,在北京有2015人。兩千人,對於一個有一千多萬人口的城市,猶如海裡的幾滴水,有誰走在街上,會從對方的臉上看出「SARS」幾個字?但是,這幾個字卻可能如同一種永遠的烙記,也許將伴隨著這些人的一生。

    即使他們已經康復如初,和正常人無異,但只因他們曾經和死神擦身而過,周圍的人就避之唯恐不及。是死亡過於強大,還是我們太過軟弱?

    廚師黃杏初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世界聞名的「逃犯」。理由只有一個:他是中國首例報告SARS病例。

    時年36歲的黃杏初是河源市紫金縣柏埔鎮東方村人,在深圳打工多年的他,從飯店跑堂做起,憑著努力和天分,自學成材,成了一家酒店的廚師長,深受老闆器重。黃杏初專做客家菜,而且對做菜很有天分,尤其拿手的是一道「三杯鴨」。有什麼好吃的菜,老闆都帶上黃杏初,他吃上一兩遍,就能做得比原來的還好吃。

    他相貌平平,個子不高,微胖,混在人堆裡一點都不打眼。平時話也少,只有談及做菜的事情,才會活躍起來。這些年,他用打工攢下的錢為老家蓋起了一幢三層的小樓房,是家裡的頂樑柱。

    黃杏初身體一向壯實,能徒手搬動上百斤的東西,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隨便吃點藥,第二天就好了。但這回情況似乎不太妙。

    大約是2002年12月5日或6日的樣子,黃杏初覺得不舒服,發熱,畏寒,全身無力,於是到附近的診所看病,醫生說問題不大。到8日的時候,他感覺在診所的治療效果不好,就到醫院去打針,仍未見好轉,高燒到三十八九度。這一拖就是四五天。

    「我們做廚師的,很怕熱氣天天熏,我以為是熏得不舒服了,就給家裡打電話,我家裡人就說你回來吧。」農村裡講究辟邪,老家人認為他可能撞邪了,就讓他回柏埔鎮家裡養一養。然而回老家休息大約一個星期後,黃杏初的病情開始急劇惡化,高燒不下。

    於是,黃杏初在柏埔當地的衛生院住了兩天,因為病情加重,便到河源市醫院,隨後又被送往廣州軍區總醫院。

    河源市柏埔衛生院的刁少強醫生給黃杏初前後看過兩次病。他說,黃杏初是2002年12月初從深圳回到家的,當時發高燒40多度,臉部、頸部充血,全身酸痛。經診斷認為是重感冒,給他開了退燒藥、感冒藥,還給他打了針。第二天,黃又出現嘔吐、乾咳症狀。由於不見好轉,衛生院向他家裡人建議,到河源醫院去診治。刁醫生說,他一直以為黃杏初的病是發高燒、感冒,後來瞭解到他患的是非典時,自己也很後怕。但奇怪的是,自己雖然和黃杏初有近距離接觸,卻沒被感染。

    2002年12月15日,黃轉到河源市人民醫院,病情加重,出現呼吸困難。黃杏初的二妹夫黃小飛此時已辭了在廣州的臨時工作,專門照顧他。12月17日下午,在黃小飛堅持下,醫院同意讓黃杏初轉到廣州軍區總醫院。

    此時,黃杏初已經神志不清,發高燒整整7天,檢查發現高燒39.8度,明顯的呼吸困難,全身發紫,第二天就上了呼吸機。黃杏初的主治醫生,廣州軍區總醫院呼吸內科主任黃文傑博士說,他當時覺得非常奇怪,這麼年輕的人,身體又這麼好,怎麼會有如此嚴重的肺炎?令黃醫生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是:由於上呼吸機時,黃杏初非常痛苦,醫院出動了好幾位醫務人員才按住他,儘管如此,這個身體強壯的漢子還是一腳踹斷了病床邊的護欄。

    2002年底,黃杏初病情好轉,結束靠呼吸機維持的日子。2003年1月10日,黃杏初康復出院。當初黃杏初拔管時,第一句話就是:「謝謝醫生,我覺得自己好像重新出生了一樣……」然而他沒意識到,他被非典流放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就在黃杏初入住廣州軍區總醫院的第7天,黃杏初的主治醫師黃文傑接到了廣東省衛生廳的通知,讓他立即和地方5名專家趕到河源市人民醫院,因為與黃杏初接觸過的有11人被感染,其中有8名醫護人員。此時,河源醫院當初護送黃杏初來廣州的葉醫生被感染,也在廣州軍區總醫院接受治療。

    2003年2月6日,康復後的黃杏初回到深圳的酒樓上班。2月7日左右,關於非典的傳聞鋪天蓋地般流傳開來。「首例病人是河源的,傳染給了河源醫院好多醫務人員……」在出院後的3個多月裡,黃杏初遭受了他以往不曾遇過的艱辛與委屈。

    黃內心開始產生了一個問號,這個問號隨著非典疫情的擴散,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我得的是不是就是非典呢?我是不是第一個?會不會是我害了那麼多人?為什麼沒有傳染給家人和朋友呢?廣州軍區總醫院的醫生也沒有被我傳染,我現在是不是還有傳染性呢……這些問號一直在心中折磨著他。

    自從有這種懷疑之後,黃杏初擔心得病經歷被人知道會影響酒樓生意,就跟老闆主動請辭,但愛才的老闆不讓他走。2月20日,黃杏初所在酒樓由於屬違章建築被拆除。酒樓老闆另擇地裝修,重新開張。此時非典疫情已愈演愈烈,黃杏初沒去新酒樓上班,只跟老闆保持電話聯繫,碰到廚藝方面的請教,都是通過電話講解。

    「沒想到,就因為向媒體透露了黃杏初以前在我這裡做過廚師,而使得酒樓開始陷入癱瘓之中。」酒樓的老闆張仁(化名)說這話時,情緒十分低落。因為受非典的影響,他原本生意興隆的酒樓便開始冷清,食客稀稀落落。

    肥仔葉是黃杏初當初所在酒樓的主管。他說,一開始誰都不知道黃杏初患的就是後來談之色變的非典,包括診治過黃的醫生。直至他從網上看到一篇題為《首例非典患者失蹤之謎》的文章,「足足嚇了一跳」。

    張仁和肥仔葉均說,原本酒樓並沒有受到黃杏初的影響,就因為接受了媒體的採訪,而使得酒樓牽扯進去了。如今,大多數人在讀到報道而得知酒樓的名稱後,在經過酒樓時,都會用怪異的眼神往酒樓裡探頭,更不要說有食客進樓用餐了。

    「我們也沒想到,酒樓會受到如此大的衝擊。」對於路人和食客的舉動,張仁既好笑又好氣,「我們現在被徹底中傷了」。他一再聲稱,從黃杏初患病到現在,酒樓裡的60多個員工,未有一個被傳染。

    事後,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黃杏初對此仍是倍感自責:「深圳的一家報紙把我們老闆新的酒樓的名字、地址都登了出來,有一家香港媒體還登了酒樓的大照片,說我在那裡工作過,現在酒樓生意一落千丈。以前酒樓一天能做幾萬元生意,報紙登出來那天,只有6個人去吃飯。」

    不管怎樣,非典真的來了。雖然黃杏初幸運地逃脫了非典的魔爪,但是有更多的人卻因為非典而喪命。各式各樣的口罩、到處可以聞到的消毒水氣味、不斷翻新的患病人數,2003年的春夏之交,非典的氣息幾乎瀰散到中國任何一個角落,人們籠罩在非典的恐懼和沉悶之中。談非典色變,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使昨日還優哉游哉地過著生活的人們,突然之間感覺死亡竟然離自己如此之近。

    最初,由於人們無法確定發病原因、傳染途徑以及有效的治療方法,非典幾乎成了死亡的代名詞。到處都在戒嚴,恐懼氣氛不斷擴散。

    2003年5月上旬,是非典發病的高峰期,全國非典新患者一天就增加將近180名。截至5月初的統計是,全國因非典死亡的人數為173名,而到5月底,累計死亡人數達到332名。

    大約也是在這個時間段,黃杏初得知了自己是中國首例非典報告病例。「還是看了鳳凰衛視的報道,其實我自己沒有看到,是我的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了這件事。然後就是深圳的一家報紙登了,我看到了,他們沒有來採訪我,可是把我寫的很難聽,說我欠了醫院的錢,偷偷跑掉了。得了這個病,我醫療費是5萬多元,然後前前後後總共花了10多萬元,但是我沒有欠醫院的一分錢醫療費。」

    非典的蔓延,媒體對他的惡意揣測,他曾工作過的酒樓遭到的冷遇……凡此種種,終於讓黃杏初煩了,也怕了。

    「我很意外,頓時感到了很重的壓力……我的感覺就是,可能我以後找工作不那麼容易了,對我的家庭,對我的生活都是很大的壓力。我是農村人,生病本來就花了很多的錢,全家人都靠我賺錢,可是我現在成了這第一個……唉!」

    黃杏初從死神手裡逃了出來,但又掉進了眾人恐懼死亡的巨大黑洞裡。大家都在找他,好像他是個神秘的毒瘤,一定要挖出來看看,就像人們面對死亡的態度,既要躲著,又忍不住要靠近試試深淺。死是怎麼回事?黃杏初死裡逃生又是怎麼回事?那種掘地三尺的架勢,把這個只知道做菜的中年男人嚇壞了。

    從廣州軍區總醫院出院後,黃杏初多次回去複診,也一直在打聽醫院有沒有人被他傳染。2003年2月24日,黃杏初來到廣州軍區總醫院複診時,從黃文傑醫生口中得知,自己可能是第一例報告的非典病例。社會上已經有很多人患上了跟他一樣的肺炎。4月25日,第二次複診,心肺未見異常。5月22日,黃杏初再次來到醫院複診。醫生說他身體健康,肺部陰影已經完全消失了。

    從知道自己「可能」曾經患上了非典開始,黃杏初沒有一天安寧過。不僅僅是媒體對他的追逐令他感到恐懼和驚慌,他的內心也一直受到問號的折磨。因為不勝其煩,黃杏初甚至曾希望主治醫生開張自己沒有得非典的證明。「因為外界說非典傳染性很厲害,打個照面就能傳染,可是我的同事、朋友和親人都沒有生病。」

    是的,雖然與黃杏初接觸過的人有一些被感染,但是黃杏初在家中病了10天,他的父母、妻子、3個孩子,當地衛生院的醫生,送他到醫院的親友,沒有一人感染非典。

    非典疫情暴發後,黃杏初為了躲避媒體的追蹤,回到了河源柏埔鎮老家,一直躲在家中樓上。前後幾批記者趕到東方村想採訪,他一清二楚,就是不願意出來。事實上,最初黃杏初不認為自己得了非典。他更擔心這件事讓更多人知道後,以後生活無以為繼。為了治好病,家裡總共花了十多萬,其中向親戚朋友借了七八萬。

    不過,黃杏初沒想到的是,命運已經緊緊將他與非典這個名詞相連,躲避根本不是個辦法。5月12日,深圳一家媒體在沒採訪到黃杏初本人的情況下,刊登了有關黃杏初的報道,稱其欠下醫院數萬元醫藥費後「神秘失蹤」並刊登了黃杏初曾經工作過的深圳酒樓照片。當天,原本非常興旺的酒樓生意便一落千丈,只來了六名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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