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二十四
    火車向西奔駛而去,我們將穿過汐州,到達汶口再換乘長途汽車去中緬邊境。

    華祖國弄到一個軟臥包廂,我們一行四人,正好每人一個舖位。除了童易,跟我們同行的還有那個珠寶研究所的副所長。華祖國稱他為老焦,童易則一口一個焦老師。臨行之前華祖國把我們聚在桃花園飯店一起吃了頓飯。副所長看上去很像以前當鋪裡的朝奉,戴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鏡,滿口黃牙,嘴角永遠掛著一截香煙屁股,兩隻手插在西裝的袖管裡,只要再加一頂瓜皮小帽,就活脫是個電影畫面裡走出來的三十年代人物。

    包廂裡煙霧騰騰,滿地的瓜子殼和煙蒂。老焦手捧一杯釅茶,正口沫橫飛地講述他們所裡最近收進的一副翡翠手鐲,據說是辛亥革命時期皇宮中小太監盜賣出來,流落民間近百年。那副手鐲通體碧綠,不帶一絲雜質,光澤溫和滋潤,放在絨布上好像在呼吸一樣。貨主開價一百五十萬人民幣,說是做生意賠了急需現錢。「所裡還在猶豫,」老焦一拍大腿:「我說你們腦子有毛病!這肯定是皇親貴族的東西,說不定是慈僖太后的私物。放到吳海拍賣會上一分鐘一百五十萬美金拍出去。送上門來的財運……」

    我們三個人都伸長脖子,華祖國很響地嚥了口口水:「結果買下來沒有?」

    「這種機會怎麼可以放過?我們所裡幫人鑒定一件珠寶才收費二百塊錢,一千五百萬人民幣的拍賣價,刨去成本、貸款利息、拍賣手續費,總還有一千萬左右的利潤。在我的堅持下,所裡已經和賣家簽署了合同,正在向銀行貸款。所以你們的事情一完我就得趕回去,監視銀貨交割,所裡的那批傢伙屁都不懂,到時給人換了包也看不出來。」

    「這麼容易換包?」華祖國問道:「珠寶研究所的人連東西好壞都看不出來?」

    「老弟,哪個單位沒有一批吃乾飯不辦事的膿包?這些人往往處在關鍵位置上,指手劃腳有他們的份,萬一出了什麼事一個個夾緊尾巴,把責任推個一乾二淨。不要說這麼名貴的東西,就是連普通的玉器都會看走眼,收進一大批垃圾,真把人活活地氣死。」

    「老焦給我們講講,也教我們幾招。」華祖國和我興趣都很大。

    「先講玉,玉有老玉和新玉之分,老玉經過時間的浸潤,色澤,手感都和新玉不同,價格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現在外面的老玉都是古代的陪葬品,在地下埋了幾百年、上千年,吸收了天精地氣,溫潤可人。有些玉是貼身配帶的,當屍體腐爛時血肉都浸泡進去,這種帶有血絲的玉特別名貴。一塊好的血沁玉可以賣到幾十萬塊錢。那些造假玉的人就殺掉隻狗或貓,剖析開肚子把新玉塞進去,再埋在地下兩三年,取出來玉紋上也帶有血絲,以假亂真地賣給尋找老玉的人,那些壽頭還以為覓到寶呢。」

    「怎麼區別狗血浸出來的玉和真正血沁玉的不同?」童易問道。

    老焦接過華祖國遞上的香煙,用短得捏不住的煙頭點上:「這裡面的學問可大了,外國人可以用同位素儀器測量玉的年代,我們所裡買不起儀器,只能憑經驗,憑你的眼光,觸感。除了要觀察玉的質地,最能露出破綻的也就是那血絲,人血和動物的血分子不一樣,血小板的成份不一樣,穩定程度也不一樣,人血顏色比較鮮艷,滲透在玉裡比較均勻,成線狀結構。特別是沒有結婚的少女,陪葬的玉色鮮紅,是最名貴的一種。反過來用狗和貓血浸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就比較晦暗,血紋雜亂無章,糾結在一起。不過經驗再老道的師傅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一方面是做假的手段越來越高明,現代的化學和生物物理知識提供了防不勝防的造假手法,比如說在狗屍上注射一針硫酸鐵,顏色就顯得鮮紅,憑你的肉眼無論如何看不出來。另一方面,是玉的本身……」

    老焦說到這兒賣關子地停住,起身做續茶水的動作,童易趕快接過杯子,幫他泡上新茶葉,雙手奉上。一副小學徒在大師傅面前討好的樣子。

    我們三個人六隻眼睛盯著老焦,他吹開杯裡的茶葉,喝了一口,慢悠悠地開口道:

    「自古傳說,玉這樣東西是有靈性的,你沒有緣分,一塊美玉到了手上也會變成頑石。這典故在紅樓夢中也講到過,那塊通靈寶玉在離開主人之後變得晦暗無光。再反過來講,一塊蒙塵已久的玉,在碰到有緣分的主人之後,會慢慢煥發出隱藏的光彩,質地也一點點變得通體透亮。原本沒人要的石頭變成晶瑩美玉,完全是因人而異。」

    童易說:「焦老師講得一點不錯。翡翠行業裡的人都說翡翠是有靈性的,你賣出去一塊普普通通的掛件,兩三年之後變得碧綠晶瑩,你都不敢相信這就是你經手的貨色。他們還說,戴在人身上的翡翠和放在盒子裡的翡翠會有很大的不同。」

    「翡翠也是玉的一種,更名貴而已。」老焦說道。

    「所以在泰國吃翡翠這行飯的人,每次收進一塊石頭都要拜菩薩,如果要剖開石頭,那儀式就更隆重了,操刀的師傅三十天之內不近女人,茹素靜心,潛精凝神,到開光的那天要沐浴焚香,在各路菩薩面前恭恭敬敬磕頭。一絲不敢有差錯。如果哪塊被一致看好的石頭在這師傅手下開出一片白花,他的這碗飯也就吃到頭了。要是再發現他在持戒之時碰了女人,衝撞了主家的財運,送命都有可能。哎,我是講真的,你們千萬不要以為是迷信。」

    我和華祖國看著老焦,只見他厚厚的酒瓶底眼鏡上反著光,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一言不發地抽煙抽個不停。

    我不由突然打了個寒噤。昨夜李黎宿在賓館,我們一夜做了四次。

    我和華祖國總有一個留在車廂,我們輪流上廁所,輪流去餐車吃飯,因為那個裝有三百萬現款的提箱塞在座位底下,雖然老焦和童易都知道我們此行身攜巨款,也處處小心,進出都隨手鎖上門。華祖國和我還是緊盯著,我們全部的家當都在那只提箱裡。

    華祖國甚至帶了一支****式手槍,向他當武警部隊副政委的同學借來的,在車廂中無人時,他展出來給我看過一次,我把玩著機油味很重的手槍,問他有沒有攜槍證?華祖國搖搖頭說只是以防萬一,見了三百萬現款,誰都會起心,特別是在邊境那種地方。我知道他還是放心不下童易。

    突然響起敲門聲,我們快速地收起手槍,問清楚門外是童易和老焦用完餐回來,才小心翼翼打開門。老焦剔著牙,說好久沒坐火車了,時間過得真慢。童易說可惜沒麻將,否則眼睛一晃就到了潼岡。老焦說打撲克吧,叫童易去問列車員借副撲克牌。

    門一關上,老焦就用拇指朝後指了指:「這位仁兄是誰找來的?」

    我和華祖國都緊張起來。「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不過很多年沒見了。」我說道。

    華祖國問:「老焦,你看出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嗎?」

    老焦搖搖頭:「沒什麼不對頭,我是說他剛才自己說做翡翠生意得清心寡慾,一轉身在餐車上跟我大講泰國脫衣舞、人妖表演,弄得我胃口倒了,飯也吃不下去,啤酒開了也沒喝。」

    華祖國放下心來,拍拍老焦的肩膀:「餐車上的東西填填肚子而已,怎麼能跟江城比。回去我們再好好的請你一次。」

    老焦閃爍其詞:「吃飯小意思,我托你的那件事要抓緊一把。」

    「沒問題,市委組織部的幹部處處長跟我好得像親兄弟。你們四個副所長,有誰的資格、經驗、專業知識可以跟你相比?老所長明年一退休,這位置非你莫屬,包票打在我身上。」

    老焦放下心來:「其實我也不是一定想坐那個位置,還有七八年就退休了嘛。但是看到那些屁都不懂的傢伙,爬在你頭上指手劃腳,還盡做些賠本生意……」他眼睛朝我看過來,好像要解釋他為什麼要鑽營所長職位的苦衷。

    我安他的心:「華祖國那批朋友現在都掌握實權,他說沒問題就是沒問題。老焦,我今後在保稅區開店的話,很多事情還要麻煩你呢。」

    老焦不斷點頭:「那當然,那當然,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童易拿了一副油膩膩的紙牌進來,我們收起話題,四個人坐下去玩牌。

    黃昏時,天上下起了雨,車廂裡暗了下來,在滄京站停靠時,我們下車去轉了一下,活動活動坐麻木的腿腳,站台上有紮著藍色包頭布的苗族男人幫人搬運行李,一個穿著百褶裙的女人在賣一種竹葉包的小粽子,穿在一根竹籤上。我買了兩串,遞了一串給華祖國,他搖搖頭說不敢吃這種來路不明的食物,現在外面到處都是肝炎帶菌者,染上了可不得了。上車之後童易攤開一張地圖,從滄京到汶口中間只有一個停靠站,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上一晚,明天可以到達汶口。童易說:「大家早點睡吧,到了汶口之後還要乘一天一夜的長途汽車才能到邊境,那段路很累很顛簸,睡個好覺可以養足體力。」

    熄了燈大家躺下,我睡在老焦的上鋪。這老兄躺在床上還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裊裊上升,熏得我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拉過毯子來連頭蒙上,才算躲過這根老煙槍。

    火車有節奏地晃動著,雨刷刷地打在車窗上,玻璃上蒙了一層霧氣。童易已經響起了酣聲,老焦也終於停止了抽煙。車頂上的小燈忽明忽暗,像什麼人的眼睛,我注視著那燈,在第七次暗下去之後,我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睡了沒多久,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名字,睜開眼睛一看,我父親站在我的床頭,我大吃一驚:「爸爸,你怎麼會在這兒?」父親的臉藏在陰影裡,我好像看到他很淒苦地笑了笑,人有各種各樣的笑,大笑,狂笑,微笑,溫和的笑,含蓄的笑,但在我的記憶中,我父親只有這種淒苦的笑,帶點無可奈何的表情。父親對我做了個手勢,要我跟著他走。我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跨過地板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體,來到一間荒涼的倉庫門前。

    父親在身上摸索了好久,取出一大串鑰匙,打開門讓我進去,沿牆放了一系列櫃子,有玻璃的那種櫃子,我納悶父親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工作?他不是在江城做了一輩子的會計嗎?父親用鑰匙打開一扇櫃門,櫃子裡面是一排架子,架子上放著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石頭。我順手拿起一塊西瓜大小的石頭端詳,石頭捧在手中溫溫的,好像被誰的手掌捂過。我把石頭翻了個面,一道綠色的光耀閃進我的眼底:「翡翠,」我驚喜地高呼:「翡翠,爸爸,你怎麼會做翡翠的保管員?」父親沒有回答我,慼然一笑,露出很長的牙齦,讓我再仔細看看,我納悶地低頭看去,手中還是一片翠綠晶瑩,上好的成色。我正在訝詫,忽然覺得手心裡有什麼東西蠕動,反過石頭一看,竟然是張人臉,眼睛還一眨一眨地盯著我,就像車頂上的那盞忽明忽暗的燈。我心一慌手一鬆,石頭掉下砸在我的腳背上……

    醒來之後還感到心裡怦怦地大跳,我怎麼會做這麼奇怪的夢?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了,我一次也沒有夢見過他,怎麼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夢境裡?是不是他要警示我什麼事情?我又仔細地回想了夢中所見,石頭和人臉都歷歷在目,石頭當然跟我這些天來所思所想有關,但人臉又是什麼意思?使我不安的是父親臉上那種淒苦的笑容,他從頭到底沒跟我講過一句話,只是露出牙齦苦笑。我突然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寒噤,掀開蓋在身上的毯子,爬起身來找煙,在幽暗的燈光看到老焦張著黑洞洞的大嘴合著車輪聲打呼嚕,華祖國睡得很警醒,我在桌上翻找香煙時他轉過身來:「怎麼不睡了?」我說想抽支煙,車廂裡空氣太混濁。於是一個人出門,來到外面的走廊上。

    過了會華祖國也披了衣服出來,點上煙之後我們倆默默地注視車窗外水淋淋的雨夜,火車大概已經進入到潼岡境內,駛過很多隧道和架在河上的橋樑。華祖國轉過身來問我:「你好像有心事?」

    我躊躇著要不要告訴他剛才的夢,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從何講起。結果我大略地講了下夢境中所見的,但我沒有說父親臉上的那一抹苦笑。

    華祖國聽得很仔細,聽完之後默默地抽了一陣煙,再開口道:「你這個夢是個吉兆,我們這次會大有收穫。」

    我不太有把握地問:「怎麼說?」

    「第一,你父親指引你走進一個滿是翡翠的倉庫,這說明我們找對了地方。第二,你在夢中觀察手中的石頭覺得成色很好,夢中是靠直覺,你的直覺告訴我們包含在石料裡的翡翠成色不錯。第三,關於眨眼睛的人臉,童易和老焦不是都說翡翠只認有緣分的人嗎?眨眼睛說明石頭認你了……」

    「那石頭砸在腳背上又該怎麼解釋呢?」

    華祖國想了一陣,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是釋夢的專家,專家也不可能完全解釋清楚所有的細節。前一陣子我看過一本心理雜誌,據說國外的專家發現大量先驗的例子,人會對某些事物和經歷似曾相識,夢也是先驗的一種。往往事情發生了,你才恍然大悟:原來夢中早就顯示過。現在這些都說不得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有箭射出去之後你才知道有沒有正中目標。」

    一個乘警從車廂那頭過來,走到我們身邊時停了一下,華祖國遞了支煙,問我們現在到哪裡了?乘警望了望窗外,說再有兩個小時多點就到汶口了。

    乘警走後,華祖國把煙頭扔在地板上用腳踩熄,打了個哈欠道:「爭取再打個盹,坐火車坐得腰酸背痛的,看來我們都老了。」

    我們回到車廂躺下,我卻睡不著,睜眼望著一點點亮起來的灰色天空,雨停了,車窗外的景色裹在牛奶般的晨霧中,我抬腕看表,八點三刻,汶口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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