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二十 (2)
    我說這沒問題,你幫我買成我還要送你禮物呢。維克多說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接下來貸款,過戶,再做一點必須的裝修,我們準備二月二號搬進去,龍抬頭的日子。

    我跟瑪麗談了一次,告訴她我們要走了,感謝她在我們初來乍到時讓我們夫婦有個落腳點。瑪麗卻傷感起來,說我一直把你們當自家人的,你們走了這房子顯得更空蕩蕩了。

    我說我們會常回來看你,我們也捨不得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但是實在太忙了。瑪麗說我理解你們年輕人要為你們的今後打基礎,如果有什麼我可以幫助的地方請告訴我。

    我說有個表妹已經被舊金山大學錄取了,就缺經濟保證人。瑪麗有點猶豫。我說當然一切費用都是我們負擔,學費、生活費都不要你出一分錢的。瑪麗總算同意下來。

    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順利的年份,我兩手空空來到美國,憑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衝勁兒,和我血液裡對生意的敏感,每一步都踩在點子上。很少有人來了兩年多就買房的,大部分新移民還在餐館賣苦力,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意。而且這生意日益興旺。另外,在個人生活中我也如魚得水,老婆賢惠能幹,兒子不用我擔心分神,而且,我在國內還有個又年輕又溫柔的小情人。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我忘了很多人比我還要能幹,比我還要膽大心細,比我有見識得多,但他們總是離成功差一步。因為運氣不在他們那一邊。我以為所有的成就都是我自己的功勞,以為所有我想要得到的都可以手到擒來,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運氣,因此在今後幾次重要關頭都是功虧一簣。等我覺悟到已經晚了,也許不算太晚,至少在我今後的人生中體會到作為一個人,一個渺小的人的界限。

    「上帝要毀滅一個人,先把他推上高峰。」我忘了這句話的出處。更直截了當的說法——爬得高,摔得重。我在真正吃到苦頭之前,還有很長的一段順心的日子,使得我更加得意忘形。

    皮特回來了,我們在北岸區的脫衣舞酒吧見面。一進門我看到皮特的臉色就知道生意有點苗頭了,皮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切都在控制中。

    我說我只是關心什麼時候能拿到我的佣金。

    皮特說你這麼餓?

    我說接了羅莎的爛攤子什麼都要錢。我不像你光棍一條,我還有老婆孩子得養。

    皮特說對方正在做槍械改裝的工作,少則兩個月,多則三四個月,貨船可以進奧克蘭港口了。你的錢一分也少不了。

    我望著他面前的一堆空酒瓶,問今晚有什麼節目?皮特一臉鬼笑地說:「你忘了上次來此地發的豪言壯語?」我環顧四下,不見那個俄國脫衣舞女郎。皮特向一個紅髮女孩招手。我定睛一看,正是那個上次見的奧加。染了一頭紅髮,雪白的皮膚配上一對碧綠的眼珠,倒是別有一番風情。奧加冷冷地跟我打了個招呼,一隻手勾上皮特的肩頭。

    皮特在她臉上啄了一下,說:「寶貝,今天晚上我只是個旁觀者,真正唱主角的是這位先生。你們見過面,這位李先生對你印象很深,你們倆應該好好地認識一下。我們來玩個遊戲怎麼樣?」

    奧加朝我看看,綠眼睛閃過一抹光亮,聳聳肩不置可否,意思是說她無所謂,但這個東方人付得起錢嗎?

    皮特伸開兩手說遊戲規則是這樣的:李先生先把一百美元放在我的右手,然後再一次一次加,奧加你覺得可以了就拍一下我的左手。你的危險是李先生任何時間都可以停止,我就把滿手的錢還給他。李先生你的危險在於你不知道奧加什麼時候會點頭同意,也許下一百美元她就願意,也許再一千她還沒拍我的手。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被逼到這個地步還能怎麼樣?其實今天我有點頭痛,來這兒只是跟皮特聊聊生意上的事,並不準備尋歡作樂的。皮特也不問問我有沒有心情,就自說自話安排這場風流買賣。我很想說下次吧。但奧加那雙挑戰的綠眼睛又使我開不了這個口,我摸摸口袋裡的二十張百元大鈔,那是我下午剛從銀行取出來準備明天去進貨的。點了三百美元放在皮特伸出的右手上。

    奧加好像看都不看我的動作,跟皮特一個勁兒地打情罵俏。我又加了一百,她的眼角瞄了一下,把個光裸的背對著我。我從後面看到她兩隻小小的耳垂上掛著銀質的十字架耳環,我又加了兩百,一點動靜也沒有。

    皮特扳著她的肩把她面對我:「讓我們來看看李先生為我們的小奧加出了什麼價?哦,六張,奧加你覺得怎麼樣?」

    奧加還是眼睛不看我,搖晃著空酒杯叫酒保添酒。我的火氣給調上來了,你這個小婊子還真有架子,我今天一定要把你這塊硬骨頭給啃下來!

    加到九百時,皮特說:「你看,李先生對你是真心的了,我做個公道的裁判,再加一百你就拍一下我的左手,各取所需,奧加一千美金落袋,而李先生則有一個美妙的夜晚。」

    我又加了一百,奧加盯著皮特手中那疊百元大鈔沉思。我在她眼中看到一絲鬆動的神色。我有一剎那想把錢取回來,我和咪咪剛來時,在瑪麗家什麼活都干,兩個月下來也就這點錢。我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這並不是幾個錢的問題,這是江湖上的一種試探,你以為皮特真的在拉皮條啊?他在觀察你,觀察你的言詞和行動有多大的距離,他在觀察你對錢的看重程度,他在觀察你對一件事的企圖心有多強烈,他和你不但是合作夥伴也許很快就會變成對手,你千萬不能在他面前露出破綻來。

    我盯著奧加,奧加盯著皮特手中的鈔票,皮特饒有興趣地來回巡視我們。我等了三十秒,往那攤開的手掌心裡又加了一百美元。

    奧加不經意地碰了碰皮特的左手,皮特一聲歡呼:「Deal,我們終於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希望你們有個花月良辰。奧加,你去準備準備,老闆那兒由我來說……」

    「慢著,」我一聲斷喝,皮特和奧加都呆在那裡,兩雙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我這一千一百美元就是為了奧加小姐點個頭,做不做倒在其次。加上我今晚不太舒服,就算了吧。」

    皮特說:「你這叫我為難了,我定的遊戲規則,你贏了卻拒絕領取獎賞,我這個裁判還怎麼做?好了,男子漢大丈夫,痛痛快快付錢,痛痛快快享受。你不舒服,讓奧加先為你按摩一陣……」

    我還是搖頭:「下次吧,這點錢讓奧加小姐買件衣服。」

    皮特看我執意不肯,說:「好吧,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強你所難。奧加,謝過李先生。你陪我們坐坐,我請客,大家再喝一輪。」

    奧加走過來,用臂膀環住我的脖子,印了一個吻在我臉頰上。我注視著那對綠眼睛,高加索湖上的冰塊有一絲融化的跡象。我托起她的下巴,在她嘴角上輕吻了一下,她也在我的嘴上回了一吻。

    皮特舉起酒杯:「男人在前方衝鋒陷陣,就為了我們的女人們擁有美麗的衣服、鮮花、美酒。為了她們能在舊金山的陽光下駕著敞篷跑車,為了她們能在晚會上像天上的安琪兒一樣動人。同樣的,當男人在戰鬥中小憩時,女人有責任安慰他們,愉悅他們,使他們得到放鬆,使他們重新注滿精力,使他們身為一個男人感到驕傲,願意在人生戰場上灑下鮮血和生命。上帝造出男人女人就是這樣安排的,乾杯!」

    我湊過身去:「皮特,我沒想到你多喝了幾杯還有詩人的一面。」

    皮特真的有點醉了,大著舌頭說:「為什麼不?一個男人除了會賺錢,會愛女人,還要會把他心中感受用美妙的語言表現出來。當初如果不是進了海軍陸戰隊,也許我今天是個名滿天下的詩人。」

    我不解道:「為什麼進了海軍陸戰隊就不能當詩人了?」

    皮特用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軍營是最抹殺詩意的地方,命令扼殺自由意志,殺戮毀滅了對所有美好事物的憧憬,特別是你瞭解到那些上層人物根本不把你當成一個生命,你只是他們達到目的的一件工具,用完之後就丟棄。再多情善感的心也會變硬。你不要別人把你當成一個軟蛋,你自己先把心中那些詩意的苗子連根拔除。任何的天才,在軍營中都不能存活下去,就像在水泥地上開不出鮮花一樣。」

    皮特一面說頭一面往下垂去。我和奧加互相對望了一眼,奧加伸手搖著皮特的肩膀:「親愛的,你不能再喝了。」

    皮特抬起頭來,眼睛通紅:「誰說我不能喝了?我一晚上喝下的酒夠給你洗澡!我最痛恨誰來命令我,你不能做這樣,你不能做那樣。白天談生意談得舌頭都短了一截,晚上還要聽你告訴我能喝不能喝?酒保,再來一杯……」

    奧加不動聲色,乘皮特頭又垂下去時,示意酒保送來一大杯冰水,擱在皮特的手邊。皮特再抬起頭來摸酒杯時,手肘碰翻了杯子,一大杯冰水全灑在他的褲子上。

    被冰水一激,皮特好像清醒了點,怔怔地呆坐在那兒。奧加讓酒保送來了一杯檸檬蘇打,又打電話叫計程車,讓司機去酒吧後門的小巷子裡等著。皮特沒有再吵著喝酒,聽憑奧加安排一切。

    喝完檸檬蘇打,抽了一支煙,皮特像是要睡著了。司機跑進酒吧來大聲問是誰叫車。我和他扶起濕淋淋的皮特,從後門出來。奧加跟在後面,看著我們把皮特扔進後座。

    在計程車啟動的時候,奧加俯下身來,輕輕地在我耳邊說:「謝謝你,李先生。你跟一般人不一樣。」

    我淡淡一笑:「很高興我們不再處於敵對狀態。」

    奧加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羞澀的神色,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做出飛吻的樣子。

    我揮手道:「後會有期。」

    皮特在後座響起了鼾聲,司機不知是哪裡人,留有一部大鬍子,講英語的口音很重。身上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熏得我頭昏腦脹。麻煩的是,我以前來皮特的住處是白天,現在十一點多鐘了,一條條街道在昏黃的路燈下看來都差不多,有時看來路是對了,但房子找不到;有時房子像了,但周圍的環境又使我疑疑惑惑。

    大鬍子司機不耐煩了,嘴巴裡不知嘰嘰咕咕地抱怨什麼,皮特在後座昏睡,一點忙也幫不上。我自己又累又混亂,被司機身上的臭洋蔥味熏得想作嘔。心中不由火起,當那個司機不識相地絮絮叨叨時,我大聲吼回去:「你他媽的給我閉嘴!不付你錢還怎麼的!」那傢伙給我震住了,閉上嘴開車帶我一家一戶找過去,最後停在一幢房子前。我想如果再不是,我就只能找個酒店把這醉貓扔在那兒了。我從皮特褲袋掏出鑰匙,****鎖孔,門應聲而開,把皮特搬進屋,安排好一切,出來卻不見出租車。大鬍子見我忙亂趁機溜走,我應該扣著他的車錢的。

    那夜我走了八個街口才叫到另一輛出租車,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二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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