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二(9)
    △書籍給予的豐富與單薄,在我身上得到了最恰切的體現。閱讀使我變得視野開闊,使我更有勇氣;但也正好反襯出經歷的淺直和簡單,這恰恰是多少閱讀都不能彌補的。我在複雜的問題面前能夠迅速給出答案,可是不久就會發現這些答案的浮淺。我沒有曲折深遠的經歷給予的忍耐力,也沒有這方面的智慧。衝撞、衝撞,這就成為最後的解決辦法。

    寧伽對他們這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特別是對他自己,給予了無情的剖析。他對自己作為概念接受下來的英雄主義、表演的慾望、批判而不自省的性格,以及複雜閱歷和經驗所帶來的巨大能力、伴隨這種能力的各種有效嘗試,曾有過一些令人信服的表述。那些交談的長夜給我多少啟迪,真是愉快啊,真是激動人心。

    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可是我承認,自己是受這一代人影響最深刻的人。無論如何,我無法迴避他們這一代人的影響。我和他們之間常常結為最好的朋友,並把他們當成榜樣。可是我們既帶有他們的部分弱點,卻又沒有他們的優點。對比之下我們顯得更無力、更脆弱。我們很容易就接受並實踐起更可怕的、赤裸裸的實用主義。我們可以不加掩飾地直取利益。比起他們,我們當中一些人盜鈴從不掩耳。

    △極端的實用主義幾乎變成了我們的信仰。我在基金會、在我的同學聚會當中、在東部平原的經歷中,都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在有的人那裡,這種極端實用主義甚至成為新的正義守則和個人倫理。只要不是實用的、極端實用的,就是不道德的。所以那些公然提倡公正、公然為社會不平等而憤怒的人,就成為一種不道德——至少他們是虛偽和虛假的,所以——他們不道德。沒有人再相信犧牲、獻身、為真理冒死一搏這類神話。

    而同樣是這一類人當中,卻又會在一夜之間冒出一群「熱血沸騰」的傢伙,他們衝動起來了,並且不可遏制地憤怒了!但如果仔細聽聽,他們憤怒的理由卻是那麼淺薄和盲目。完全沒有自己的見解,只是一種人云亦云的偏執而已,只是一種時髦而已。因為憤怒和吶喊也是現代社會特別是西方社會的一種時尚,他們決心要試上一把。膽小鬼的冒險只能是可笑的模仿,是格外平庸和安全的。

    我沒有宣佈,但我一生都要退出他們的行列。我要腳踏實地走上一回。我的人生,沒有更多的嘗試機會。在迅速走向下流的並不弱小的群體裡,我是弱小的。但我偏不順流而下。

    △老健他們的要求最簡單也最質樸:保住自己的家園。有人以最堂皇的理由幹著最卑鄙的事業。這場掠奪與合謀中,農民是最弱的一塊肉,人人可以吞而食之。需要土地幹壞事,就從農民手裡奪。奪走了土地,剩下的一塊存身之處還要毀掉。老健他們雙手護住的不是已經奪走的那片土地,而是賴以存身的最後一塊了,是極小極小的一塊!

    我親眼看到的是這一幕——我正好遇到。我心裡的淤憤與他們的暴怒對接一起,它們一碰,就炸了。我現在想起來都不後悔,我現在仍然還在叮囑自己:再遇到再做,還要做!我和老健他們是朋友,我喝了他們的酒,吃了他們的飯,他們像對待親戚朋友一樣對待我,我對他們也要一片真心。這就叫以心換心。

    老健他們並沒有多少文化,卻扳著手指給我算了一筆賬——對農民的掠奪。一次掠奪、又一次掠奪、再一次掠奪……農民是土地上的人,而土地好比母親;掠奪離母親最近的人,這該是多大的罪惡?

    我被這罪行所激怒,怒不可遏。我僅僅幫了他們一點,與他們一起討還。不過是據理力爭,溫和地討還而已。

    然而,與這麼大一片土地上的人一起溫和地討還,掠奪者就恐懼了。恐懼者使用了暴力——這一點必須記錄下來。

    △西部來人了。一次次徹夜長談。我們分別得太久了。他被高地之風吹黑了臉膛,身體消瘦,可是一雙眼真亮!上次見過的一個西部朋友也是如此:眼亮!

    而東部的人油胖一些,眼睛卻普遍沒有我的朋友他們亮。這是一個真實的發現,讓我難忘。

    我們商量具體的遷居事項。不太麻煩,只要有決心就行。與多少人結伴而行呢?不需要。與我愛的人一起,這當然是人生最快樂的事情。如果沒有,也只好這樣了——與朋友在一起,也算是人生很快樂的事情了。

    他說到了妻子能做一手極好的紅燒土豆粗粉絲,冬天裡一大盆冒著熱氣端上小桌的情景,讓我饞了起來。好啊,這道主菜我們是吃定了。

    說到羊,它們純潔善良的臉,以及它們的犧牲。人類有永恆的悲傷和苦難纏著,就像人和羊的關係。

    △打開電視,順手就打開了。因為它的色彩和便捷你不可能迴避。這是重要的發明,不可忽略的東西。可是我卻在想怎樣徹底戒掉它。沒有辦法,它傷害了我。只要一打開就是無聊的、無恥的調笑。粗俗成為理所當然和家常便飯。理由是「群眾歡迎」。是的,群眾永遠歡迎——誰是群眾?誰不是群眾?當你需要群眾的時候,群眾就來了。你不需要群眾,群眾就消失了。

    所有行惡者都善於使用「群眾」二字。

    人和世界就在這無邊的戲鬧和調笑中沉淪下去。我仇視電視這種器具,可是我又離不開它。我因此而更加仇視它。我對朋友說:我會把家裡的電視機砸掉或扔掉。

    我真的做到了。沒有人能從我的居所、我的身邊找到這種東西。它是有用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我們既然沒有能力馴服這頭猛獸,那也只好將它關在籠子裡。

    類似的還有鋪天蓋地的小報。它和電視一樣,或者是它拙劣的模仿者,那些粗俗的藝人掉了一顆牙也會寫上滿滿一大版,稍稍有點意義的思想和藝術卻常常遭到嘲弄和歪曲。這些內容骯髒的讀物簡直是毫無顧忌和喪心病狂,因為它們已經自認為是商業物質主義利益團體中的一員。

    未來肯定還會有更大的猛獸出現。我們以目前的能力而言,能夠馴服它嗎?不太可能。所以我們在未來,極有可能將自己暴露在最危險的生存環境裡。

    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了十九世紀那樣偉大的精神孤獨者,並將徹底失去培養這種孤獨者的土壤。

    △我所聽到的關於煞神老母和烏坶王的故事零零散散,而且大多來自於寧伽的轉述。三先生的跟包說了一些。他彷彿有意讓寧來系統地記錄這個故事。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三先生的意思,我不得而知。那個深奧的老人與我們這一代已經有了交流障礙,這是很不幸的。本世紀最大的不幸,就是我們失去了與最深刻的傳統銜接的機會和可能。我們都流於時髦的淺薄,像浮萍一樣隨骯髒的河水往前流啊流啊,什麼都不知道。

    三先生他們所代表的核心的價值,其實與神秘主義無關。這種感受世界的思維繫統,與機械生硬的邏輯主義格格不入,並對其有巨大的殺傷力。所以有些黃口小兒最樂於嘲弄和最為迷惑不解、也是最為恐懼的,就是另一種思維繫統。

    為了自身的可轉述性和通俗性,三先生他們拾起了那個烏坶王的故事。我不但沒有以嬉戲的心情去輕薄它,反而願意和寧一起去挖掘它、它簡易淺直的外表遮掩下的所有蘊涵。

    有一些符號是頗能引申和指代的。比如我的查查、那個傢伙、我、基金會的女上司、原來的大機關、那個首長……所有人都在這個神話模型裡時隱時現。

    這個故事裡有各種酒,今天也有各種酒。陶醉的場景一再上演,一代代都會如此,一直進行下去,一直走到最後的預言裡去。

    △那個集團的保衛部是凶殘可怖的。我知道無數例子。我當然要竭盡全力與之周旋。它的存在和畸形成長已是某種必然。至於刀臉一夥與它的合作,更是合情合理的。它們之間沒有什麼區別。我還不至於像寧一度所期望的那樣,受到正常和有效的保護。絕沒那麼簡單。

    所以更可靠的辦法還是一個逃字。

    他曾經以自身的例子來說服我。他的例子可以在這世界上複製嗎?他的認識上的不徹底性,與他的複雜閱歷形成了多麼大的矛盾!

    我可求助的人也有很多,比如基金會的二老闆,比如另一些人。但我不會這樣做。我正在做的事情,好像有意為了讓人把我逼到高原上似的,其實完全不是。那個嚮往已經十分久遠了。這不是孤注一擲,這是我親手設計的生活。

    △常常感到的愧疚,就是老健他們現在的處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不能回到自己的家園了。這其中的部分責任需要我來負嗎?我想是的。我在事情的一開始應該有更周密的設想、更好的建議。實際上我對現實的嚴重性估計不足。

    老健他們很樂觀也很有勇氣地接受了目前的處境。這讓人欽佩,卻並不能減輕我的自責。葦子、老冬子,所有牽扯在這個事件中的人一次次出現在夢裡。他們一生或半生就這樣浪跡下去?何時才是個頭呢?

    他們與我不一樣,因為我是一個人。我能夠獨行,他們不能;還有,他們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寧這個傢伙也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啊!想到這裡,突然也就明白了他與我到底有什麼不同了……

    △一遍遍看查查的錄像。《鎖麟囊》。不知道多少遍了。這不是人間的聲音,這是一種酒。是的,人有各種陶醉,我找到了一種,不能自拔。她在那個世界裡生活著,從頭至尾地走下來。我極力想進入那個世界,一隻腳跨了進去。那個世界用一根繩子拴住了我的腳,從此我就不再自由了。

    我常常陷入奇怪的想像,即從頭回憶我所理解和看到的查查——從軀體到靈魂。我想得很細,但從來不敢、從來都怕褻瀆了她。我越來越覺得她是上天以某種方式投放下來的一個異物,她原本就不屬於我們人間。沒有瑕疵。沒發現瑕疵。如果有,那也不是她的,而是骯髒的當下沾在她身上的。

    結果她給沾髒了一些。所以說我們所有人生存的這個地方是有罪的。

    還有她的服裝,那時候的服裝,我覺得美極了。色彩絢麗,與那個時空正相匹配。睡夢中,她把我領走了,遠去登州。「登州發大水了,」她在夢中對我說,「我的孩子衝散了,他不知是死是活……」她嗚嗚哭泣。後來,後來是喜劇的結局,孩子找到了,她無比幸福地唱道:「又給我珠歸掌上!」

    竟然於朦朧中覺得我和她的孩子失而復得了,感動得淚水漣漣。是啊,我們如果有一個孩子,那會是另一種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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