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二(7)
    △老師首先致命地傷害了自己。他未能修復這道創傷,最後無法忍受那種痛苦,沒能挨過去。這會兒一想,我會為老師難過。我在離開他以後曾經長時間回憶他的和善、還有過人的睿智,他的博聞強記與驚人的閱讀量,開闊的視野。同時我當然要驚訝於他在那個夜晚的舉動。我試圖瞭解老師在許久以前是否也有過這種荒唐、類似的劣跡?沒有,或無從瞭解。

    那個時刻他脖子上由於過分激動而顫抖的肌肉、他泛著白茬的鬍子、額角上一處以前總是被忽略的大如拇指的禿斑,我還記得一清二楚。那一刻我是厭惡的,而現在我是充滿了憐憫的。他的由於邪惡的激情而迸發出來的力量真是讓我吃驚。他的雙臂竟然讓人無法招架。那時如果說我是屈從,還不如說我是震驚和絕望。我心上的創傷也無法修復。

    就帶著這傷離開了他,永遠地離開了,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我也沒有真正原諒過他。

    △我去了一個大機關工作,不少人羨慕我。這兒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上司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善良而嚴肅。她對我有一種過來人的寬容和理解,這讓人十分感動。說不上具體的事例,但我的感受是這樣。她的愛人是一位嚴厲的理論家,不少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這裡必須隱去他。上司很以自己的男人為傲,可還是背叛了他。

    她總是帶上一位副手出差。副手是一個小她十多歲的男人,長了濃重的絡腮鬍子,金魚眼,高度近視。這個人不苟言笑,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第一次見他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他是一個偽裝嚴肅的傢伙。他身上有一股濃烈的男人氣味,這氣味即便剛剛洗過澡都無法去掉,我在學校裡就領教過。副手長時間在上司屋裡,有時門緊緊關閉,其他人要請示工作都沒有辦法。

    議論上司與副手的話很多,使人覺得彆扭。那時我們要值班,值班時就睡在辦公室。不同的處室要聯合值班,這樣兩層樓上只有一人留下即可。我作為一個單身漢是極願值班的,因為一個人享用整個大樓的感覺是很好的。我特別喜歡佔有偌大的資料室,那兒的各種圖書豐富至極。有一天我正值班,胡亂出去吃了幾口東西就回到了辦公樓。我一頭闖進了那一排排書架之間,卻被猛然躥起的人影嚇了一跳。出於強烈的責任心,我要弄清是怎麼一回事。我打開了所有的燈。結果令我震驚的事情發生了:一男一女正在急急整理自己的衣服。他們竟是機關上最穩重的兩個人,男的就在隔壁辦公,四十多歲;女的是一位處長,我們副局長的愛人。

    我覺得整座辦公樓上瀰漫著一股****的氣氛。這樣的氣氛讓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師。

    我的厭惡達到了頂點。青春的渴望被這種厭惡衝擊一空,變成了某種很陌生的東西。我想盡快擁有自己心愛的人,我甚至想好了怎樣一絲不苟地去愛她,並且永遠迴避不雅的動作,以及其他——不過它的邊界在哪裡,我也不甚了了。

    這就是那時的真實情形。

    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調離了那個機關。我離開的時候心裡頗為迷茫的一個問題還沒有解決,那就是從老師到上司、再到隔壁的男子以及副局長的夫人——他們陷入其中的事情意味著什麼?難道這個對我隱藏著的世界上,人們除了工作和其他,還在一天到晚忙碌著這樣的事情嗎?

    △我在一個文化機構又工作了兩年。這兩年沒有什麼值得記下來的東西,只有一次不太成功的戀愛,後來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一個大學同學改變了我的命運——我的戀愛完全是匆忙的生理方面的催促造成的。我一開始就不太喜歡她。可是她的十分主動讓我不忍割捨。我對異性積蓄的全部好奇這會兒一齊迫近了。我們花去了許多時間來瞭解雙方的身體,只是沒有走到最後一步。我們彼此都感到了對方的吸引有多麼強烈。她在我耳邊的哈氣聲、嘰嘰咕咕的說話聲會讓我一直記住。我同時清楚地知道,我不會和她結成伴侶的。我會和誰呢?不知道。但我知道不會和她。我需要她,正像她需要我一樣。她長得不好看,胸脯單薄,毛髮枯黃,但皮膚極其白細,形體完美無缺。她的雙眼像一種可愛的小狗,單純清澈地看著我。我的身體在她來說就是一個奇跡,反過來她對我也一樣。

    那一兩年裡因為她的存在,我才不至於病倒。因為我知道自己快要倒下來了,快要被擊潰了。這種力量就來自性。

    她漸漸知道我要離開了。我不得不強制自己,告訴自己要趕緊結束這種沒有前途的纏綿。她哭了,但沒有說我不道德。她是真愛我的,但我對她沒有那種不可遏制的愛憐。我願意和她做最好的朋友,她不願意。

    就在我們分手的這一年,我的同學介紹我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不知怎麼相中了我,讓我做了一位首長的秘書。這是個以前不敢多想的特別職業,它讓我興奮了許久。那時我多麼幼稚,我今天會為這種幼稚而深深地羞愧。

    △首長以及他的一家打破了心中的神話。近似於拙訥的一個男人,悶著,並以此維持著某種特殊的尊嚴,這種現象別人一定會覺得怪極了。但其實就是這麼回事。他恰恰是以極端的平庸而立身,聽來這也有點奇怪,實際上就是這麼回事。他用了半生的時間才學會將一些套話說得流暢,其餘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正好因為膽小怕事和無能,所以只說套話,這就是最大的秘訣。他佔便宜的辦法卻有很多,因為這些事情是本能的、沒有什麼難度的。就這樣,嘴裡說著套話,手裡辦著壞事,生活一天天爛下去。

    他的保姆是農村來的小姑娘,是下邊那些巴結他的人送來的,漂亮明媚。這樣的保姆已經換了幾個了。她們當中有兩個確切無疑是被這傢伙糟蹋了,另一個毀在他兒子的手裡——這小子當時剛剛上高中一年級。

    有三個很大的公司是寄生在這個傢伙身上的。公司的董事長都是他私下的朋友。錢在這裡從來不是問題,那真是像水一樣流。

    我如果不盡快地離開,我就會心疼而死。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師,他說我透過這對鏡片看到的世界,是被隔離的真實。是的,但我總是拒絕承認它的真實。

    我走開了。

    △從那兒就轉到了一個以大人物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這裡同樣不缺錢。但這裡最大的好處是能夠接觸各種機構和人。我特別難忘的就是與東部葡萄酒城的來往——結識了著名釀酒師武早。在東部的城裡和鄉下的經歷使我大開了眼界。我第一次覺得一個從小長在城裡的人就是先天不足。武早是一個走過許多國家,卻又能把根紮在故鄉的非凡人物。這個人有激情,有想像力,那麼善良又那麼專注。他對不公平、對人間苦難耿耿於懷。

    也就是在這段日子裡,我一生最重要的時期開始了,它讓我始料不及。這就是對她——就讓我叫她「查查」吧——的結識。與以前所有的結識都不同的是,這次她讓我第一眼就強烈地意識到:我一生都不會改變了,無論怎樣都不會改變了。這當然是我自己的事情,因為她還什麼都不知道。我內心裡受到的衝擊無法說得清。她在舞台上,我是一名觀眾。這種距離感造成的單相思是經常發生的。但我卻明白這次有點不同。這不太可能是那種平庸的故事。她太美了,我只能這樣感歎、這樣蒼白地重複一句。

    想不到的是,卸下妝的人比舞台上的人更加神奇和迷人——我不知應該用什麼來說明自己的感受了。總之她不像是塵世間的生命,彷彿整個是屈原寫的那種飲露食英長成的人。我對自己說:讓我走近她吧,哪怕用死亡去換取。

    △接下來的兩年像是一直在眩暈。幸福兩個字太簡單直白了,無法表達我心中滿溢的東西。我相信她也是一樣。她的愛甚至讓我進入了另一種恐懼:能否因為這種煙火氣而稍稍令其毀壞、一絲絲的毀壞?她從心靈到軀體的一切都不容改變一點點,因為那是最完美最和諧的呈現與組合。

    我也像個戲迷那樣出入劇院了,這在以前連想都沒想。偉大的藝術!我得說自己結識得太晚了。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所有的都是這麼神奇,魅力無窮。我走入了她所扮演的角色,並且在長達幾個小時裡無法從中走出。她洗去彩妝,只是戲中的那個可愛的女人換上了這個時代的衣服。

    查查啊,我怎麼把你還原到現實生活中,又怎麼與你走在滾滾煙塵的大街上呢?我內心深處一直恐懼的什麼,它肯定是要發生的。

    △那個人出現了。這只是時間問題。我不能接受的是她的離去。她在明處,就像一輪皎月,地上的人都在仰望。可是地上的某一個人會誤以為這輪皎月只為他一人擁有。這是最大的錯誤,是悲劇的開始。

    現在我想問的是,究竟是月亮的過錯,還是人的過錯?

    任何一個可惡的濁人都可以、也都有權利仰望或在心中擁有她。是的,這不是月亮的錯。

    但道理是這樣,我還是想殺掉那個霸佔皎月的人。

    反過來,別人也想殺掉我——我也曾獨霸過皎月,幻想著永遠擁有。我更想將其掩藏起來,一輩子秘不示人。可見我有多麼狂妄和無知。這種貪婪必然會遭受相應的報復。

    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裡,全是這一類推理。我不過是想說服自己,但明白這完全無濟於事。

    △那個傢伙就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出現過。我好好觀察過他。不是因為嫉憤造成的偏見,而是一種真實的目擊。這個傢伙身高一米八以上,一臉橫肉,四肢粗壯,雙眼惡狠狠地凹進裡邊。肉嘟嘟的嘴,沒有鬍子。所有長這樣嘴巴的人,哪一個會是好東西?還有,他的肚子完全像一口鍋!他的屁股是方的——四方屁股,誰見過啊?這是真的!我在看他的時候,只覺得有一種毀滅世界的力量在朝我夯過來!那是一頓不分青紅皂白的猛擊啊,夾帶著一些像糞便一樣的惡臭摔到臉上,糊人一身……

    我仇恨的已經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他代表了糞便的力量。糞便真的是有力量的。我如此簡單地認識,並且把這種認識表達給其他人,不是因為超級憤怒,而是深入和真實。

    我深入其中的,我自己知道。

    我今生最心疼最可憐的一個人,就是查查。她死去一百次相加的痛苦,也沒有現在這樣大。她沒有背叛過。她是被一座黑暗的大山壓成了粉末。

    我小心翼翼一絲都不敢孟浪的一個仙子,竟然被千鈞之力一下壓成了屑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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