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二(6)
    李鬍子說:「我該有這個結局,你知道,我對不起隊伍,對不起你。不過在那一會兒,我心裡的老主意又泛上來了。我明白自己幹了什麼,放走四少爺的那一會兒我什麼都想過了。我如果要跑,那時就能跑哩……你知道,我在這荒原上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只有孤單單一個人,騎在馬背上。因為太孤單,我認了一個乾娘——她就住在這片大海灘的東頭哩,在一道嶺子腳下的小村子裡,八十多歲了。她掛念我啊,可我整整一年裡都忙著打仗,一次也沒去看她。剩下最後幾天了,你讓我見她一面吧。我這輩子攢了幾個錢,也要送給她。還有兩件舊衣服,還有……我想托付小村裡的一個人,讓他給乾娘養老送終……也不過七八十里地,我鞭打快馬,辦完了事,一准在明天太陽落山之前趕回來,你等著!」

    司令兄弟用手摀住了他的嘴,厲聲呵斥,又舉起巴掌。

    李鬍子等待巴掌落下,喊:「你打吧!老哥這是最後一次給你帶來麻煩……」

    司令兄弟說:「你快滾,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叛徒!你這個天底下最壞、最沒有良心、最糊塗的一個糊塗鬼!滾,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我這一輩子都要咒你、罵你!你滾!你離開我的隊伍,你滾!」

    司令兄弟跺著腳,喊著,用力地拍打膝蓋。

    小小的囚室發出了隆隆的雷鳴似的聲音。臉色蒼白的司令這會兒竟然像炸藥製成的,一次又一次炸響。

    李鬍子咬咬牙關站起來。後來他又笑了。

    「你勸不走我,更罵不走我。我不會離開這支隊伍,我以前是這麼說的吧?我自從跟你結了兄弟的那一天起,就是這支隊伍裡的人了,再也不會離開。我變成了鬼的那一天,我的魂靈還會隨著這支隊伍。兄弟,你說得不錯,你沒有哄騙我。不過四少爺也沒有哄騙我。人的一輩子能結交你們這樣的朋友,把命捨上也值了。我的兄弟,我死了能閉上眼,我在人世間沒有虧心。我這一輩子做過各種各樣的事兒,可是我得告訴你一句:我一輩子沒有行虧……」

    司令兄弟一連聲催促:「走吧,大哥走吧,天亮啦……」

    李鬍子站起來,看了看天色,說一句:「走。」

    司令兄弟出門拉來了自己的馬。李鬍子的馬本來比他的還要好,可它在一次戰鬥中後腿受了傷,這會兒就比不得他的馬快了。李鬍子牽著馬,然後又把身邊的一個小布包用繩子纏了幾道,拴在了身上。在他上馬的那一刻,司令兄弟突然喊:「慢。」說著把自己的那件棉大衣脫下來,給他套在身上。

    李鬍子掉過馬頭:「兄弟,等我,明天太陽落山之前一定把事結了。」

    他還沒容對方說什麼,立刻打馬奔馳起來。

    司令兄弟盯著地上的一溜煙塵。「得得」的馬蹄聲剛剛消失,他就叫來一個士兵,說:「傳我的命令,隊伍立刻開拔!」

    刷刷的腳步聲響起來。隊伍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駐地。

    司令兄弟想把他的隊伍帶到何方?當時誰也不知道。隊伍上的人都不知道這次急行軍為了什麼。天到了中午,他們的隊伍已經趕了近一百華里。太陽往西滑下去,天色微微發紅了。該考慮新的宿營地了。有人問是不是停止前進?司令兄弟搖搖頭,繼續往西急行。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司令兄弟騎在馬上,四處看了看,這才點點頭,讓隊伍停下來。

    太陽往下沉落、沉落,西方一片血紅。這一天的傍晚哪,晚霞是那麼濃,千溝萬壑,所有的山嶺、茅草和樹,都染上了血的顏色。隊伍忙著野炊,蒸汽冒出來,米飯的香味也噗噗溢出。司令兄弟不能待在帳篷裡,他急躁不安,出來踱步。他覺得胸口灼熱,這熱力使得他只能急急地走、走,把好大的一片茅草都踏平了。後來他覺得一陣飢餓,正想走回帳篷時,突然聽到了一聲馬的嘶鳴。

    在這嘶鳴聲裡,他全身一抖。

    隊伍裡許多人放下碗筷,往這邊走來。在戰爭年代裡,他們對馬的叫聲特別敏感——在這個黃昏,他們都聽出那是他們指揮員的馬……踏踏,踏踏,馬蹄聲越來越近,一會兒,一個黑點兒漸漸逼近過來。

    馳來的是一匹棕紅色的馬,馬上是李鬍子。李鬍子和馬都大口喘息,全身像水洗了似的。李鬍子已經喘得說不成聲,跳下來,對司令兄弟說:「我……我,追得你們好……好苦……」

    司令兄弟一下子扶住了他。兩雙眼睛對視著……李鬍子說:「你帶著隊伍跑,你想躲開我,甩掉我,哪有那麼容易?兄弟,你也盡了心。快些吧,太陽已經落山了,眼看就伸手不見五指了。上級規定的時辰到了,再拖上一個時辰還是一樣。我現在該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快點吧。」

    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司令兄弟下達了一個命令。他背向著行刑的那個方向跪下了。

    李鬍子就在兩棵白楊樹下站住,他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樹。他的腳下是一片波浪起伏的茅草。他低頭看了看茅草,又抬頭看了看濃綠的巨大樹冠,對行刑的戰士點點頭:「準備好了嗎?來吧!」

    一聲巨大的轟鳴……

    03

    我沿著那道起伏的沙嶺一直往東,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急切。我擔心已經來不及了。

    這次記憶絲毫沒有出錯,我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沙丘鏈包裹的林子,找到了那個地窨子。敲著小門,又敲小窗。沒有回應。我擁門而入……地鋪還在,其他東西全都沒有了。顯然,小白已經離開了。

    你真的一直向西,奔向那個高原了嗎?

    我久久地望著西部,看著天際那簇美麗的高卷雲……這樣站了一會兒,我開始往回走去。從這個方向往北,再有不遠就是另一個地方——那個巨壘。它還完好無損地屹立於這片荒原。

    走啊走啊,當我看到那一片茂密的槐樹林時,就開始彎腰採摘鮮花。這個秋天的野花是那麼少,那麼瘦。我費力地採摘,再也找不見石竹,找不見千層菊。我不知費了多少勁兒才採到了幾簇野菊。我把它們勉強歸成一大束,一步步向前走去。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我走著,被一個樹樁絆了一下,跌倒了。一叢荊棘紮在了手上、臉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鮮血立刻流下來。我擦都沒有擦一下臉上的血,只是攥緊了這一束花,生怕它們從手中散落……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一個巨大的沙丘立在了我的面前。它上面有蓬蓬荒草,有不知多久以前被人壓上的黃紙,有無數朵枯萎的野花。我小心地把自己的這一束獻上。

    我蹲在了墳邊。起了一點風,我聽見頭上的槐枝在互相碰撞,發出了嘁嘁嚓嚓的聲音。各種野鳥飛起又落下。天暗下來了。我終於在這兒迎來了一個黃昏。我甚至夢想在這個秋天的夜晚就此睡去,再不復醒,淹沒在來年的荒蕪中——那就沒人能夠將我驅趕,我將永遠屬於這片平原了。我的魂靈在這裡陪伴了一個英雄。從此任何催逼的聲音對我都無可奈何,也無濟於事了。我會在此大睜雙目,盯住荒原上的一切,看晚霞怎樣一點點消逝……

    暮色終於把一切都隱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聽到了隱隱的呼喚。

    這呼喚和閃亮的星星一塊兒逼近了。我沒有回應,也沒有尋找。

    有什麼輕手輕腳走到了我的跟前。接著一隻濕漉漉的嘴巴對在了我的臉上。我再也不能沉默了,輕輕抱住了它的脖子,貼住了它毛茸茸的面頰。它這樣一動不動地停了一會兒,突然掙脫著把頭歪向一邊,大聲地吠叫。那吠叫裡有著多少熱烈和歡快——更有驚喜。

    噠噠的跑步聲越來越近。我聽得清楚,是他們。到近前了,他們端量著我,並沒有立刻彎下腰把我攙起來。

    他們看清了黑影裡蜷伏的人,然後一左一右坐在了我的身旁。我的前面就是它。我們四個緊緊地擠在了一塊兒。

    風漸漸大了一些,我們往一塊兒圍了圍。

    黑夜開始走向深入……

    綴章:小白筆記

    上篇

    △「也許是這對鏡片隔開了一個真實的世界。」老師說。他自己也戴了眼鏡,所以可能是有感而發。我的老師!一個多麼好的人,歷盡滄桑,老婆也丟了。他對我無話不談。整個大學時代他就像兄長或父親。我知道了他童年的苦難,父親差點兒被殺掉。當然是一段深冤。妻子也足夠不幸,兩人是患難之交——可這並不能保證他們會是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日子稍稍好了一點,她就跟上了一位副校長——那傢伙年輕帥氣,會兩門外語。「她是欽佩他,不是愛權勢,所以這還不算最壞的。」老師多麼寬容。

    老師讀過的書大概是一個天文數字。他像一個巨大的知識與思想之篩,濾出了最好的東西,精華,再交給我。我從這方面來說,會永生感激。

    那些日子裡我常常在他那兒吃飯、過夜,因為我們要談到很晚。最多是哲學和文學話題。他不可謂不淵博。至於他為什麼沒有更大的成就,我也答不上來。好像一個把什麼都看透了的人,已經不適宜再專注於一門學問了吧。我也說不好。我只是在內心裡替老師不平,因為就我前後接觸過的一些大學問家、一些名流來說,他們在才華方面、在深邃精微方面,其實根本就難望老師的項背。

    問題就在這裡。老師不是一個成功者,無論是生活方面還是事業方面。他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失敗者。他更多的是觀望和目擊,儘管足夠不幸,可是很少牢騷。這真是難能可貴。比起一些只會牢騷、覺得整個世界都欠了自己的那些人,老師太讓人佩服了。他在這方面真可以說是一個完人。

    不,他絕不是完人。他同樣給人巨大的困惑和遺憾——甚至是憤怒……我在深深的感激中也不能原諒。我在他給我留下的一些深刻的靈魂印記中,可以找出最最美好的以及另一些——可怕的斑點,還有污垢。就在這矛盾痛苦的交織中,磕磕絆絆往前走。好像我的一切都在學生時代注定了、決定了。我不可能再改變什麼了。這真是不幸啊。

    關於眼鏡的議論,是指一個人的精神經過了強大的孕育之後,已經永遠無法回到過去了。眼鏡當然是一個象徵。我們學會了用另一種眼光打量這個世界。從此我們盡力與面前這個世界溝通,可就是無法達成一致,無法忘卻也無法苟同。

    △如果沒有另一些記憶,那該是多麼好啊。可惜,只要是發生過的也就再也抹不掉了,這無論對於他和我,都一樣。我的老師,有時候看著我的樣子,眼光裡充滿了絕望。我甚至在想,他已經用盡了全身最後的一點力氣來掙脫這個魔圈。他不知怎麼走出這個迷宮,這個捉弄人的命運。他親手做下了什麼,他竟然無法管束自己!我相信一定是這樣。

    我們夜裡談到很晚,有時通宵不睡。如果第二天沒有課,他一定是不睡的。睡眠不好,這是一類人的通病。他睡不著時就像動物一樣小心翼翼地活動。生怕驚醒了我。我就睡在隔壁。

    有一天夜裡我正做夢呢,有一隻手把我擾醒了。這隻手輕輕地撫摸我,我把它融入了夢境。可是我很快醒了,並且一下就明白了是老師在一邊。他睡不著,不,他不僅如此。他的熱烈的目光即便是黑夜裡都能讓我感到。我從來沒有這麼惶恐害怕,還有突然湧出的厭惡。我往一旁躲了一下,這就給他造成了誤解,他竟然爬到了床上,和我躺在一起。一些親熱的話和動作。我的心怦怦跳。這是我一直感激和敬重的那個人嗎?一位六十多歲的教授?

    我忍住了才沒有流出眼淚。當時我沒有憤怒,因為我也許覺得自己不配憤怒吧,只有委屈。我委屈極了。我幾乎是以哀求的語調拒絕。我躲開他溫柔的手,他靠近過來的臉龐。他的聲音太可憐了。

    當時我只穿了一條短褲,渾身差不多赤裸。他也差不多,可能剛剛從自己床上爬起來。他用力地擁住了我,力氣比我想像中的大上十倍。「老師!老師……」我低沉而懇切地呼叫,想讓眼前這一幕像夢一樣飄散。可是他擁我更緊了。我淚眼汪汪地忍受著,希望這一切快些、盡快地過去吧。

    老師試圖做一點什麼,急切的樣子讓人憐惜。我小聲懇求說:「我不行,我萬萬不行……老師,這會讓我死的。我想起來會死的……」他劇烈喘息說:「你不會的,你會過去的。你只要遷就一小會兒……我克制得太久了,你可憐可憐自己的老師吧……」

    就這樣規勸、安撫,手卻從來沒有停過。我身上給弄髒了。我哭了整整一個下半夜。我認為自己失去的不是別的,而是一位至為敬仰的人——老師。這個人在我心中一下死去了。

    這個夜晚關於人的全部黑暗與可怕,全都掀開了幕布。從此我不會對其他任何髒丑感到吃驚了。

    一切就這樣發生了。我如果今生能夠忘掉多好啊。我活著就忘不掉。

    畢業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大約是十年過去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他,與久別重逢的一位同學談起,小心翼翼的……同學沮喪和同情地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老師後來身體非常不好,像得了自閉症一樣不願見人,也不能正常上課了。在六十五歲生日那個月裡,他患了中風,結果在病榻上糾纏了一個多月就死去了——是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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