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二(4)
    她彷彿也不急於問我。在這安靜的一小段時間裡,我竟然自覺不自覺地將她與肖瀟對比了一番。我發現自己真是荒唐之至。她們二人完全沒什麼可比性。她們是那麼地不同。一個是生活中真實可感的人;另一個則稍稍脫離了這種真實,走向了某種幻想,好像在飛翔——我說不好,我不知該怎樣才能表述出這種區別。總之她們處在不同的維度上,每一個都讓人過目難忘甚至震驚不已。

    她從一旁的小包裡取出了一個精緻的紙袋,將其中的東西取出一點又裝回去,我看出是幾張光盤。她交給了我。我知道這是她的演出錄影之類。

    「給小白嗎?」

    她點頭:「你很快能見到他嗎?」

    「一般會的。如果晚了一步,以後也會設法聯繫上。」

    她疑惑地看著我。我馬上明白她還完全沒法聽懂——因為我並沒有將發生的一切從頭復敘。話茬在這兒了,我開始將平原上那個驚人的事件說了出來。她聽著,不時驚訝地微張嘴巴。有一陣她站起來不安地走動。關鍵還是最後的幾句話,這才是我今天的重點。我說:

    「小白讓我告訴你,他永遠愛著你——如果你能夠離開那個人——不是現在,而是將來;隨便的什麼時候,他都會等你。他說要把你接到高原上,在那裡過完這一輩子……」

    「他是說當我老了的時候?」

    「可能……也許用不著等那麼久?」

    她咬住了嘴唇,久久不語。

    我心裡有一句話強烈地衝撞著,但我後來還是克制住了,沒有說出來。

    「他為什麼不親自來呢?為什麼不打一個電話呢?」

    前者似可解釋,後者我也答不上來。我只好搖搖頭。

    她站到小小的窗前,像是在看院裡的孩子。這樣一會兒,她轉過身說:「謝謝你捎來了他的話,謝謝你!」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呢。我要回他話的。」

    「我老了以後,他會討厭我的……」

    「『……只有一個人愛你……/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我心裡泛起一句詩行,它這會兒竟脫口而出。

    一雙長淚從她的臉頰滑下。

    離開之前我忍不住好奇,問了一下這個地方——「這是哪裡?」

    她回答:「我出生的地方。」

    ……

    淚水

    01

    腳下的土地在抖動。顯然它在逼近……茅屋真的在隆隆聲裡顫抖。斑虎一次次躥出,神色緊張。它大概感覺腳下有一個難以捉摸的妖魔,令其憤怒卻又無可奈何。園子裡的地裂進一步加重,一眼看去到處都是一些寬寬窄窄的裂縫,遠看就像老人滿臉的深皺。萬蕙喊著:「咱這園子還沒賣哩,咱還沒答應哩!」

    我夜裡想了許久,覺得再也不能耽擱:有些事情應該告訴他了。一大早我就約上四哥到那個海濱小城去,四哥背起槍看了幾眼,沒問什麼。萬蕙抄著手站在那兒,見斑虎要隨我們走,就像攔孩子似的伸手抱住了它。她一直看著兩個男人走出園子。

    我沒有講到小城去的真正目的,擔心那樣他根本就不會跟我走。我想讓四哥親眼看一下他和萬蕙晚年的居所,看看那套相當不錯的房子:他親眼看了那個地方,在一種真實而具體的環境裡,在無法改變的現實面前,一定會接受下來的。我就抱著這樣的期望而來。我深知這不僅是他的事情,更是我的事情。它對於我內心的安寧至關重要。顯而易見的是,當這一對夫婦在平原上失去了最後的落腳點,我也會因為愧疚而不得安生。或許我的未來也會像他們一樣飄蕩終生,成為一條再也找不到岸的船。我實在不忍心看到兩個如此善良的老人因為一個多少有點冒失的計劃而毀掉了晚年。這是我根深蒂固的一些想法,也是糾纏了許久的一個牽掛和痛疼。總之我想盡快地把他們安頓下來。

    越是逼近那座小城,心中越是湧起一股複雜的滋味。我在想,那套新居實際上只是我們全面撤退時找到的一處掩體。我們被一種陌生而巨大的力量擊潰了,我們需要一個地方躲避一下,休養生息、舔淨自己的傷口。

    進了街巷,我發覺這個小城比上一次來時煙霧更多了,人流更密了。才多長的時間啊,這兒竟會變得面目全非:各種車輛鳴叫著喇叭往前擠,穿著怪異的男男女女在人行道和機動車道上穿行。各式轎車彷彿一夜之間擁在了這兒,它們像是要一齊趕來開一個世界甲蟲大會。主要街道兩旁蓋了比較體面的樓房,或是玻璃幕牆,或是塗了彩色塗料。但只要走進任何一條稍窄一點的巷子,馬上就可以看到那一幢連一幢的舊樓或平房,它們顯示著真實的生活的顏色。所有稍微體面一點的樓房都是機關駐地,是公司和商場。

    為了盡快趕路,不至於被擁擠的人流把我們吞沒,只得沿著曲折的小巷往前。穿過幾條窄街往西就到了小城西郊,那兒有新蓋的一片商品樓小區。實際上這兒大部分被機關單位集中買下來做了宿舍,只剩下一少部分出售——因為我們剛剛穿過了幾條小巷,所以一腳踏進這片嶄新的樓群時簡直有點頭暈。連我都有點遲疑了,似乎覺得身邊這個背槍的人,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完全不適合住在這樣的一個地方……

    02

    我費力地尋找那幢樓房。從西邊數第二個單元,四樓。我領著滿臉迷惑的四哥往上攀。四哥仍舊一聲不吭,可他沉重的腳步卻像踏在我的心上。我們倆像爬一座高高的山。不過是爬到四樓嘛,竟然有點身心俱疲。我們在一面漆得很亮的門前站住了。我伸手掏出了一把閃亮的鑰匙,****匙孔輕輕一轉,卡的一聲,門開了。一股新鮮的木頭和油漆味兒混合一起,撲面而來。新鑲的玻璃窗珵亮耀眼,陽光把整個房間都照得暖融融的。

    「這是什麼地方?」

    「新買的一套房子。是你和萬蕙的……」

    四哥撫摸著牆壁、窗戶,望望天花板。他咕噥:「你不該瞞著我。這麼大的一個事情,你瞞了我和萬蕙!」

    他說這些時,臉一直向著牆壁;當轉過身來時,我發現他眼裡竟是一絲深藏的憤怒,眼膜好像是焦乾的……

    我扶了一把四哥。我很少見他這樣,有些害怕了。但我知道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改變。他在我眼裡是一個不會流淚的人,已經被田野的風吹糙了吹冷了,沒有那麼纖弱的情感。可是一種深藏的憤怒一旦爆發出來,會是難以預料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讓我迴避著,我想尋一個機會向他解釋,求得他的原諒……可是他沒有再次發出責備。

    我退到一邊待了一會兒,看著他在屋裡走動。

    「你盤算了多久?」他從一間屋裡出來,開始吸煙。

    我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事情明擺著,茅屋總有一天會塌的。你和萬蕙辛苦了一輩子,該有一處結結實實的房子……」

    「你以為咱們完了?該走開了?」

    「這是它的結局,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四哥搖著頭:「嗯,你是這麼看。可咱就是為這個,才留下來:看著它怎麼一點一點往下沉,我就不信它真的會沉到地底下去,沉得沒了影兒!我要等著它安穩下來的那一天!那時我會親手再蓋一座茅屋,先把水窪填平,然後是栽樹!我這人說到做到,我今個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

    我呆呆地望著他。

    好一個拐子四哥呀,好大的拗氣啊,可你所說的這一切——這一切要等到什麼年月啊!

    我搖搖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四哥一歪雪白的頭顱:「我和萬蕙住到這裡,斑虎怎麼辦?這裡也是養狗的地方?」

    「這個嘛……」我一時也不能回答。

    「你說,斑虎住在哪?」

    「依我看嘛,那是一條懂事的狗,它也許……也許在這裡住得下去的。」

    「你胡謅!」四哥用槍托搗著樓板,「它是在海灘上跑慣了的一條狗!你自己也明白說了假話!」

    我無語。是的,斑虎離不開大海灘。

    「老寧兄弟,你以為用這麼幾間房子,就能把我給打發了嗎?」

    他這話刺得我一陣顫慄。我身上有點發冷。

    四哥呵呵笑了,笑出了眼淚:「你到底把我的脾性給忘了,忘了我也和斑虎差不多,也是在大海灘上遊蕩慣了,溝底渠邊、樹棵子裡、莊稼地裡,哪裡都是安身的好地方,走哪兒都是一站。在我眼裡,幾間茅屋就是最好的窩了,我要真的住到這個什麼小區,死得也就快了……」

    我一聲不吭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我心裡明白,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都讓我難以駁辯。

    「你早該明白,我不會離開那個地方的——園子要全被水浸了,沒有一塊立腳的地方了,我就往大海灘最裡邊轉,就像打游擊似的。我要等著咱的地重新安穩下來的那一天……你啊,你真想得出呀,一直瞞著我哩。我要早知是這樣,就不該跟你走這一趟了。你這個心思活動了多久?不過我明白了,這一回你是下決心要把我們老兩口扔下了,扔在這麼個破籠子裡——這個破籠子用來養雞還差不多,養我們這輩子遊蕩慣了的人,實在是太窄巴了……其實你只管抬腿走了就是了,我們不會攔你。只一條:你有工夫就回來看看老哥老嫂。你不用牽掛我倆,你老哥老嫂只要有一口吃食就能活下來。別說咱的茅屋一天半日塌不了,就是塌了,我和萬蕙也能活。你這個大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拖不垮也磕不壞,什麼也傷不著她,她是一生一世相跟著咱的那種女人。冬天裡她身上的熱氣比別人多,夏天裡她會拖著男人找片樹陰涼坐下,還會從野地裡搗弄來一些吃物,大冷天煮熱糊糊給我喝。兄弟,你只管放心就是,你是打小跟我一起的朋友,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心裡澀澀的,不知該怎樣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這會兒年紀是大了些,可身後頭有個萬蕙哩,你該放下心走。你再不用牽掛了。你不是說要把這片園子交到我手上嗎?那你就要用人不疑!」

    我一個字都沒有遺漏,全聽到了心裡。讓我難以忍受的是,他說我這回要下決心把他扔下。心裡泛起一股不可忍受的委屈,卻又無言以辯!我的人走了,可我的心、我的魂魄還在這裡啊——一個人只要把魂魄留下了,又怎麼會離開呢?

    我無法擺脫這個問號。我日夜都被這個問題所糾纏。我分明感到那種粗暴而邪惡的力量要把他一起趕走——趕到一個角落裡,讓其離開最後的小窩,然後倒地而死!四哥分明更早地感到了那種無所不在的力量,知道它多麼險惡陰鬱執著——它一定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一定要割斷他的根脈,把他生生地拔離泥土。我明白他眼中的悲憤和哀傷為何如此深長。

    可怕的是,這一對可憐的夫婦還不知道我與那個礦區簽訂的賠償協議,不知道這當中所有的細節——這會兒我終於明白,自己沒有權利這樣做……可事到如今,我該怎麼辦呢?

    我躊躇不安,不敢看他的一頭白髮。我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一個人,尤其是對面的這個兄長……沒有辦法,一切只得說出來,再也不能拖延了,而且越快越好。我咳了一聲,接下去,就緩慢地、盡可能詳細地從頭說起……我告訴了他瑪麗和老總惡毒的主意,他們怎樣處心積慮;就為了對付他們,為了擺脫這可怕的陰謀和令人厭惡的盤剝,我寧可只得這幾萬元的賠償費,也要當機立斷,盡快擺脫他們的糾纏……

    四哥一開始雙目圓睜,後來即蔫下來,垂下了眼睛。他半天不語。我說完了。停了半晌,他問了一句:「你就用這筆賠償的錢買下這套屋子嗎?」

    我點點頭。

    他搔了一下雪白的頭髮:「不管怎麼說,這等於用賣孩子的錢買了件皮襖。」他說完就走出了屋子,頭也不回……

    03

    這些日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遷墳——我連日來一直忙著為先人尋找一塊安息之地。我徘徊在無邊的大海灘上,卻不知哪一片土地最終才是潔淨無污、能夠獲得永久的安寧——誰來監護?誰來憐憫?誰來饒恕?誰又來擔保?

    我一遍遍看著那張找來的開發圖。所有的免采區都被一些未來的工企業和開發商佔去了,剩下的一點空隙又留給了待遷的村莊。從圖上看,開採區只在離大海一二里遠才打住。也就是說,離海最近的那一片沙原有可能不會沉落。可是那裡離大海太近了,幾乎生不出一株像樣的樹木;而且在大海漲潮的時候,會給人更多的擔心。

    一連多少天都在海灘上遊走,像一場心急火燎的追趕。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在尋覓一個靈魂——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在引誘我,使我不能停止,使我徘徊終生!也許在別人看來,拐子四哥已經是沒有任何希望的人,古怪執拗,永不服輸,就連那種凶險而陌生的驅逐之力也無可奈何……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武早、寄身在「下房」的鼓額,以及那些流浪漢——他們不停地周遊,一頭毛髮被風吹拂,一身衣服褪了顏色;當他們躺在土地上歇息時,就像一些田間突起一樣,因為早已與泥土化為了一色。

    坐在海灘上,看著逐漸衰敗的灌木和喬木,看著這失去了植被而變得漫天飛舞的沙塵,聽著腳下的隆隆之聲,一個人就會突然想起關於烏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心上一栗。我口中喃喃:這不是神話也不是民間傳說,這是一種隱匿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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