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二(3)
    「聽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女人啊,就是這麼一點一點給欺負死了的!我不說你了,我這個人哪,這方面也好不到哪裡去……算了,不說那些了,咱喝酒吧,喝吧……」

    她們在一塊兒詛咒一些人、一些神和一些事,認為天地都應該分給她們一大塊兒才好——那些執掌權柄的傢伙算些什麼啊,一個個不是色癆就是財迷。煞神老母最後忍不住,就往天上指一指,悄悄告訴了對方一點大神的隱私,讓風婆子好不興奮。「你該知道有個叫『合歡仙子』的小瘋浪東西吧?」「我不知哩。」風婆子說。「那娘們兒真是壞到了一個數兒上,她和大神玩得也太過了。聽宮裡人說,大神在她屁股上栽了一棵蔥,這蔥還真是一天天長起來了……」風婆子大驚失色:「要這蔥做什麼啊?」「做什麼?卷煎餅吃唄!大神戰混沌那會兒在山東地界上待過,喜歡上了這一口兒……」風婆子吐著:「呸呸呸!噁心死人了!」煞神老母這時才湊近了她的耳朵說:

    「老姊妹啊!老知己啊!不瞞你說,咱現在折騰的這塊地方,本是合歡仙子的後花園啊!她多麼招人恨哪!」

    「太招人恨了!恨死我了!」

    「你說咱不給她三下五除二毀巴了,還能出來這口氣?」

    風婆子咬著牙關,臉上的皺紋勒得更緊了,瞪大了一雙透明的空洞洞的眼睛望著天空:「咱刮啊刮啊,刮上三天三夜不歇氣兒!咱把大海刮個底朝天!咱把她刮個倒栽蔥……」

    當你老了

    01

    已經不能再耽擱了。我告訴四哥:與小白分手時答應過他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望他原來的妻子,有些話要親口轉告給她。「就是那個演《鎖麟囊》的閨女?」「就是這閨女。」四哥歎息一聲,算是答應了。

    臨行前四哥找出他的那個酒罈,又讓萬蕙做了一道燜魚,添上幾盤野菜。四哥一會兒就喝得滿臉通紅,後來只悶悶地吸煙。每逢到了這時候萬蕙就有點害怕,搖晃他,逗他說話,可他仍然一聲不吭。一會兒他又舉起酒杯:滿滿的一大杯,我們一飲而盡。我的酒量遠遠小於四哥,所以很快覺得頭有點暈,而四哥這時卻開始高興起來,有了笑容,也有了豪氣,連連說:「好啊,多好啊,我們好久沒喝這麼多了。痛快啊,只管痛痛快快地喝吧……」

    太陽把一切都曬得暖烘烘的。大地蒸出了淡淡的水汽,那些稀稀拉拉的樹木在陽光裡露出了微笑,享受太陽。四哥伸手指點著前邊——一隻漂亮的紅點頦落在一棵青楊樹上。這只紅點頦上體是橄欖褐色,兩隻翅膀和尾巴的顏色稍淺,羽翼外緣是一片棕黃,臉頰卻是油黑油黑,而眉毛和喉頭那兒有一片粉白。所以它頦上的那一抹赤紅就顯得特別明亮,潔白的肚腹像棉花。有一隻長著長長的彩色尾巴的綬帶鳥叫了一聲,不知從哪個樹梢上滑翔下來,瞪著眼睛看著我們,然後又鑽到了旁邊。斑虎追了過來,四哥撫摸著它的頭說:「我和老寧兄弟走一會兒,你在家裡陪陪萬蕙。」

    斑虎低一下頭,不再往前邁步。

    因為四哥陪伴,我無法在近處上車,索性一起走一段路。他肩上的槍顯得沉沉的,我要替他背一會兒,他卻執意不肯:「武器哩,隨便給人還行?」真的,他一直和這支槍在一起。也許這支黑乎乎的槍直到最後也派不上用場,但他會牢牢地攥住,攥到最後一刻。我問:

    「四哥,你還記得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到處遊蕩的?」

    「噢,怎麼不記得。那時候你才那麼大一點兒,我們倆就結伴兒了。咱在蘆青河裡洗澡,一口氣能游到河口。上岸時天也黑了,咱們懶得回家,就在河岸用玉米秸搭成一個小鋪子。咱捉幾條魚,挖來一些紅薯,就在河邊上點火燒了吃……你就是那時把性子跑野了,這也是我的錯哩。」

    這是真的。小時候我們是一對兒,只要一跑上野地,什麼憂愁都飛個精光——我那時覺得拐子四哥才是天下最快樂的人,跟他在一起特別有意思——我那樣的年紀無法察覺對方的心事,不知道他心中也裝滿了憂鬱……只是在一起玩,從他嘴裡聽無窮無盡的故事。關於李鬍子的傳說讓人淚流滿面,那個獨身大俠的形象永遠凝在少年的視網裡——一匹大馬在原野上奔跑,隨處撒下了神奇的種子,這種子破土而生,在無邊的泥土上一陣陣茂長。如今這片平原啊,那個騎馬人不在了,傳說中那個巨大的沙崗就是他的墳墓……

    我看著四哥,想著幾年前茅屋中的那些不眠之夜——那時外面是摻在風裡的海浪聲,燈火閃跳,煙葉老茶,他拉了一會兒呱之後,會盯著我手裡隨便某一本書說:「念個念個……」我吟哦時他就屏住氣,雖然不一定聽得懂,但總是睜大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我還記得他有過特別喜歡的句子,那是一些明白如話、動人心弦的詩行。這會兒我看著他雪白的雙鬢,心上一動,背誦道:「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四哥的嘴唇動了一下,喃喃地吐出:「昔日……陰影……?」

    他的目光抬起來,望望前邊,又轉過身望望我們的來路——一條彎彎曲曲的褐土路,兩旁長滿了馬齒莧和地丁草,野生的石竹花開得一蓬一蓬。一隻又一隻烏鴉,它們粗糙的嗓子簡直像咳嗽一樣。它們飛起、落下,就是這些不祥而孤獨的鳥兒送了我們一程又一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失/在頭頂的山上他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我吟哦時,腦海裡一直閃動著李鬍子的面龐。他在凝視我和拐子四哥呢。我看到了他濃密的黑鬍子和鼻中溝……是的,我們的李鬍子為了這片平原祭了肉身。這片土地啊,任何一次救贖都花費了可怕的代價,這是因為她真的太美了——沒有任何人知道她有多麼開闊和美麗、一種世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取代的美麗。平原啊,你是我心中的守護,我為你愁蹙終生,悲苦滿面,白了頭髮——而另一些人為你流盡了最後的一滴血。我剛剛還在吟哦,因為我兩手空空,只有吟哦……屈原吟哦之後投進了汨羅;李鬍子中了自己人的槍彈,倒在了平原上。

    我們來到了一個岔路口:再走幾步就該分手了,我要往南去大路上乘車。正北方是那片生滿了雜樹林子、堆滿了一座座沙丘鏈的大海灘;往西可以直走到蘆青河入海口。往東北方一路下去,可以一直走向那個巨大的、傳說中的英雄的墳頭。我每一次去那兒都要采一束花獻上……拐子四哥抬起眼睛,神色迷茫。

    我攙扶他往前又走了幾步——因為他定定地往東北方望著……他那雪白的頭髮在下午的陽光裡一片燦爛,像戴了羽冠的王子,像一個超凡脫俗的聖者,一個遠道而來的高僧,看上去矜持而傲慢……我們走向東北方,迎著他遙望的那個方向……

    「唸唸你剛才的那些……再念一遍吧……」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四哥屏息靜氣聽著。我相信他每一個字都聽得懂。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那是哩!」四哥仰著臉,打斷了我。我想他大概又記起了年輕的時候,那些無法忘卻的愛的經歷。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四哥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沉重有力。他佇立了一會兒,又瞇上了眼睛。他在想些什麼?這滿頭白髮閃閃發亮,這時突然讓我打個愣怔:老天!這頭髮更白了,它好像是一夜之間褪掉了最後的一根烏絲啊……

    02

    顯然,他要去那座巨大的墳崗看一眼。走了幾步他想起什麼,說:「你去乘車吧,我自己走走……」我應著,卻一時沒有轉身。他走進了一片雜樹林子裡,我猶豫了一下也追上來。一條時隱時現的小路被這個秋天蓬蓬茂長的茅草給蓋住了,走在這條小路上,不斷地躲閃著酸棗棵,會記起我們一次次的遊走。只要一走向蘆青河邊渾茫一片的林子,我們就會高興起來。四哥和萬蕙就是在這條河邊相逢的。那時候人們常常看到這個一拐一拐的浪蕩青年:身材頎長,頭髮微微發黃,一雙眼睛深邃而銳利,對異性有著說不清的吸引力。萬蕙好像當時正在河邊洗衣服,他的腳一下踏進了水裡……

    以前這裡差不多可以看到所有的北方樹種。因為土質的關係,有些樹種沒有長成高大的喬木,如矮矮的毛榛、鵝耳櫪,甚至有榔榆和樸樹。最茁壯的是加拿大白楊、毛白楊和一片片的旱柳。如今的白楊樹一棵接一棵地枯死,旱柳幹掉了枝條,就連加拿大楊也枯黃了半邊。秋天彷彿在這裡變得非常短暫,它們像是打一個照面就要匆匆離去了。地上,各種各樣的雜草都開始枯萎,像風輪菜、錦帶花、芒萁、石韋,以及潑辣的葎草,都是一副蔫蔫的樣子。造成這些的直接原因是海水倒灌和蘆青河的污染——我懷疑太陽蒸發的水汽中也含有毒素……

    我們又一次走近了它。儘管人們說這只是一座傳說中的空墳,是一座風成沙嶺,可我一直認為他的靈魂就在這兒,因為我從小就認定了這個巨壘是英雄的墳頭,他永遠屬於我們這片平原,永遠要在這裡安歇。我不敢想像未來的一天,連這座巨壘也要遷移——誰來遷移?他沒有後人,也沒有親屬——在所有的塌陷區內,只要是找不到主人的那些墳頭,最後只得隨著土地下陷,浸到了污濁的水中。他是人們口口相傳的英雄,可是卻不能指望有效的保護。沒有墓碑,沒有特殊的標誌,只有一些口口相傳的故事伴著它。

    四哥眨動著眼睛,好像第一次看到它似的。巨壘前又多了一些燒紙,還有擺放的糕點水果之類。「咱們也該帶些祭品來啊!」他燃起一鍋煙,敬一下李鬍子,深深地吸起來。「咱可別舍下這海灘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咱可要陪陪李鬍子……就留下我一個老頭子吧,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走。」

    「……你不會一個人留在這裡的。」

    「我就快走不動啦,你還是個小伙子哩。你趁著還能走動,就走吧,我不再攔你了……你和我一樣,也會有走不動的那一天。」

    他說著說著,一下咬住了煙斗,不再吱聲……

    03

    按照小白提供的所有方式,我總算與她取得了聯繫。電話上的聲音比想像中的有些粗悶,並不是那種特別響亮的嗓子。似乎還有些沙。也許是長時間脫離舞台的緣故,反正這聲音沒有讓我感到驚異。我曾以為會聽到無法形容的美聲,以至於手持話筒的手都有些發抖……她好不容易才相信我是小白的朋友,最終答應與我見面。但究竟在哪裡見、什麼時候見,又要重新約定。無奈,我只好先待下來。

    第二天我們又通了話。她指定了一個地方。那兒有些陌生和偏僻,讓我花費了許多時間才找到——穿過臨近郊區的集市,小心地繞過一個個農貿小攤,再從幾個小店舖的空隙尋索那個胡同的名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大:她會住在這兒?

    一排矮小的平房圍成的一個小雜院,紅瓦頂讓歲月的風塵染成了黑色,牆皮脫落了大半。小院裡有一棵不小的槐樹,樹下正有一個老人在蘸水磨刀。一群小孩子嚷叫奔跑,見了進來的生人就伸著舌頭做鬼臉。我仔細辨認平房上的號碼,當確定無疑的時候才伸手敲門——就在我剛剛敲了第一下的時候,門吱一下打開了。「請進,請進吧!」正是那個稍粗一些的嗓子。我多少有些慌促,幾乎沒有正視她的面龐,只隨她進了屋內。

    因為窗子太小,屋裡有些黑,我幾乎看不清內部的陳設,更看不清正為我倒水的主人。這樣過了一小會兒,我終於適應了這裡的光線: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些陳舊簡陋的傢俱;轉過臉看她——纖纖的背影——藕荷色的衣服——當她的面龐轉來的一瞬,我只覺得有一種蜂鳴聲在耳側突然喧嘩而起……我說:「您,您好!」淡淡的笑容,溫文爾雅,徐緩的肢體語言……我注意到她端杯子的手像舞台上的動作:無名指和小拇指蹺得那麼好看。她臉上有一種微微的怨艾,可是兩眼像星星一樣閃亮——這眼睛極為特別,似乎從未見過;這雙大眼比常人的陷了一點,看人時不是直射過來,而是一種溫柔的撫摸。

    她中等身材,稍瘦;走路沒有聲音。我無法尋找合適的語言評價,只在心裡忍住了,不讓一聲歎息吐出口腔。如果要找兩個字來準確地說她,那就只有「清」和「美」。她不太像塵世裡的人,不太像有煙火氣的那種真實的人。說她是逼人的「絕色」,那將不能表達其內容的幾十分之一。我一瞬間突然明白了——我是指小白的沉湎、他的不能自拔。同時我也為他們感到了深深的遺憾。世界就是如此地殘酷。世界上正因為有掠奪者,所以才有可怕的、讓人恐怖的犧牲。我一直沒有說話,因為在這種無法表述的、活生生的美麗面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我甚至在長達半個多小時裡,完全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扔掉了肩負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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