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二(2)
    李鬍子也看了看太陽:「上路吧。不過你得先走一步,你要準備一匹最快的馬,快……你知道他們是下得手去的……」

    四少爺抱住了李鬍子,號啕大哭。最後他們倆就分手了。

    李鬍子回到隊伍上,謊稱誘捕失敗。司令兄弟罵了一句。

    隊伍包圍了「戰家花園」。幾乎沒費一槍一彈就把「戰家花園」的武裝繳了械。因為四少爺臨行前做了安排:不必抵擋。他知道抵擋也是枉然,不必白白流血……

    隊伍將四周圍得鐵桶一般,目的就是抓到四少爺。只有李鬍子明白:那個人早已遠走高飛了……

    交織成一片的秋蟲啊,像在有意遮掩那得得逃奔的馬蹄聲——馬蹄聲震動了秋天的原野:得得,得得,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風婆子

    01

    沙灘上的樹木大片死去以後,一陣陣風就要刮起來。這風打著旋兒,一會兒堆成一座小沙丘,一會兒又展平了。東南西北四面風,再加上一些偏風,一共八面來風。它們有時打架,有時還匯合成一股。一些小灌木和草時不時地壓到沙丘下,在裡面發出揪心的呼喚。

    煞神老母常常盯著旋轉的沙子出神。她知道這可不是沙子自己在打轉兒,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攪動它們,這隻手伸到哪裡都是無形無跡的,它的名字就叫風。風是一種動物,會喘氣打噴嚏,會隱形。這種動物一般人不知道,大多數人傻乎乎地認為風就是風嘛,吹來吹去的氣體罷了。其實風這種動物十分聰明和狡獪,別說人了,就是神也並不能總是捉得住它們。它們除了會隱身,再就是會縮骨法、收聲斂氣法。這種動物最愛搖樹玩、戲水玩,有時脾氣還十分暴躁。它們玩起東西從來不知道輕重,玩得煩了就摔摔打打,比如卡嚓一聲把大樹折了扔了,把海裡湖裡的水揚到岸上,有時還會一把將房子推倒。

    至於這些風為什麼迷上了沙子,把它們堆起來又移開、再堆起來,她可不太明白。「這可能是沒長大的一些『小風』,即一些小動物,它們脾氣就像小孩兒一樣,喜歡玩沙玩泥哩!」她覺得好奇,就一直看下去。她漸漸猜想它們的小手怎樣在沙子裡抄動,很想趁機捉住它們一兩個,看看它們長了什麼模樣——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動物,心裡一直遺憾。她蹲在一個正在打旋的沙丘邊上,似乎能看到那隻小手在撩動沙子。猛地一下,她騰空一抓,手裡真的抓住了細細的、游絲一樣的東西。真滑呀,而且還會像橡皮筋那樣抽動。她握緊了,就是不松!「呀呀,吱——」它在叫,它疼了。「你要顯形我就放開你!你顯形吧……」她叫著。

    沉寂了一會兒,她感到手中有什麼在擰動,一抻,它顯形了:白白的透透的,就像海蜇一樣!有無數小爪,像樹葉又像花瓣。胳膊在花瓣中縮著,這會兒就抓在煞神老母的手裡。它的眼睛大而無色,睫毛雪白;一張小嘴兒沒有血色,說話時不是一張一閉,而是橫著嚅動。

    「你今年多大了?」

    「俺,六歲。」

    聽聲音很像女性。煞神老母問:「你是女孩兒?」

    「俺們風都是女的。」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呀,哪裡光棍漢多哪裡風大!這理兒從古到今誰也解不開,今個算是讓咱弄明白了……我來問你,你們在這裡一撩一撩的,堆起這麼多沙子又掀掉,到底想幹什麼?」

    「我們,我們想玩、玩兒……」

    「我就不信!哪有這麼貪玩的,玩起來沒個頭了?」

    它的小嘴飛快嚅動:「俺就是貪玩兒呢。」

    「我還是不信!你們到底要幹什麼?說不說?不說?嗯——」

    煞神老母用力一攥,它「哎呀」一聲尖叫。

    「說不說?說不說?」

    「哎呀俺說了,說了——俺說了還不行嗎?俺在這兒,淘——金!」

    煞神老母瞪大了眼睛:「這裡面有金子?怪不得呀!你們一群都是幹這個的?」

    「都是,都是哩。我們年紀小,就搬小的沙丘,那些有力氣的,就搬大的沙丘……」

    「霍咦!」煞神老母吸了一口涼氣,「老天爺啊,原來你們整天幹的是這個!你們淘的金子呢?給我看看!」

    「沒了,沒了,都交給風婆子了,她是俺的總頭兒,她要用這金子造頭簪子、衣服扣子、手溜兒,再多積一些,還要造一隻金碗……」

    「這個貪心不足的傢伙!」煞神老母罵著,「她這是活活折騰小孩子家呀!她想用金子把自己包起來呀,到了那一天,她非讓金子把自己活活埋了不可!」

    它在手裡掙扎,叫著:「好心的大嬸呀,你快放開俺吧,俺受不了啦,俺得透透氣了——呼哧——呼——喳!」

    「你告訴我怎麼才能找到風婆子?你說了我就放開你,說吧!」

    「我們交金子時她才來呢,這要大夥兒手裡的金子多到拿不了的時候,那會兒俺就會一齊搖動大樹,到處發出呼呼響——她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她就會來取金子了。」

    煞神老母咬咬嘴唇:「我怎麼才能看見她?她長了什麼模樣?」

    「她走哪兒都帶起一股大風,飛沙走石的——不過她有時候為了不露痕跡,也會悄悄的,小步顛著走,那時就不礙事了。如果天好好的突然就陰了,風一陣涼似一陣,那大半是她起程了,就要過來了。她是個老太婆,滿臉都是皺皺,戴一頂黑絨小帽,兩手一絞亂、鼓起腮幫子一吹,都是一陣大風。老太婆要搬一座沙山,吹一小口氣就成……」

    「怎麼才能讓她現形呢?」

    「胳肢她就成——她蹲在那兒時,你揪住她不放,然後胳肢她——她受不了就哧哧笑,笑著笑著原形就出來了。」

    02

    煞神老母坐在林子邊上等風婆子了。一連等了三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滿灘樹木搖動,可就是感覺不到有什麼異樣。她拍打樹木,揚起沙子,用一根棍子橫著掄,還是無濟於事。後來她想出了一條妙計:用一個大布袋子裝上一些石塊,然後在樹木亂搖之時就吆喝著:「金子啊金子啊,這麼多的金子啊!誰要金子啊!」

    她喊了一會兒,樹木一動也不動了。她閉上眼睛,覺得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悄沒聲地滑到了一邊——它就在近處一拃遠的地方,顫巍巍的,開始過來伸手觸摸袋子了。她藏住冷笑,抬手橫著一抓、一攥,發狠地一屏氣,喊:「哪裡逃哩!」

    一點聲息都沒有了。手裡好像有什麼,顫顫的,像一塊豆腐。她使勁攥住。她直到把它攥成了水也不會放手。

    她這樣攥緊了,就用另一隻手在近旁繞動、捅弄,越來越快。後來又是胡亂胳肢,不停地胳肢。終於聽見沙啞的笑聲了,它是忍住的、由小到大的:「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她繼續不住手地胳肢、胳肢,屏著氣捅弄、捏、揉。「啊哈哈!啊哈哈……」笑聲越來越大,後來戛然而止。一個年邁的老婆婆的臉龐漸漸清晰起來,癟著嘴,就坐在她身邊,一隻胳膊被她攥得緊緊的,一臉不快的模樣。

    「風婆子啊,好風婆子!咱倆是頭一回見面,你也別生氣,我不用這法兒誆誆你,你能和咱打個照面?你位高權重的,又有錢又有勢的,哪裡會搭理咱這樣的窮老婆子!不過咱倆都是老婆子,也該成個知己吧!」

    風婆子嗓子沙沙的,說話時都不願睜眼:「天地兩界,我給天上當差,咱倆成不了知己。」

    「話也不能這麼說啊,我也是宮裡出來的人,不過是一時羸頓,你也別門縫裡看人,把我看扁了……說不定我也有些兒上好的東西贈你……」

    風婆子慢慢睜開了眼睛:「你會有什麼?金子?」

    「那黃不拉嘰的東西咱沒有。不過咱有別的物件……吃的用的,好小伙兒——壯得牛犢似的,這些咱都有。」

    風婆子「哼」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我估摸著你一個人過慣了,見了好小伙兒該不會嫌棄吧?他的名字叫『憨螈』,那是我家孩兒。我想讓他沒事了給你捶捶背什麼的,順便怎麼都行——我這當娘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交給老知己又不是交給外人……」

    風婆子一下睜開了大眼,黑呢帽上的琉璃閃著陰陰的光:「誰是你的『老知己』?」

    「就算不是吧,也是新相識的朋友吧?我又沒有惡意,只一心想結交天下有大能的人。」

    風婆子癟癟嘴:「我不喜好那事兒。」

    「那你喜好什麼?我總得幫你一點忙啊!」

    「你放開我就中。」

    煞神老母咬咬牙:「咱可不能放你。咱倆見一面不容易,還沒親熱夠呢……唉,我忘了說哩,咱有不少好酒,連宮裡大神他們都來討,抿一口再也忘不掉,半夜饞得撲啦撲啦打滾兒,你老姊妹不想嘗上一小口兒?」

    風婆子的眼睛第一回變得這麼亮,斜著她:「有好酒?」

    「嗯哪!」

    「那你取些來試試看……」

    煞神老母這才把風婆子的胳膊放開,領著她往前走了。走了一會兒風婆婆嫌累,說一句「你摟緊我」,就化為一片雲氣,在樹梢上一纏,藉著樹幹的彈力騰空而去。煞神老母喊著「到了到了」,使勁捅弄幾下,風婆婆就顯出形來,降在了地上。煞神老母招呼幾隻野物出來幫忙,又喊憨螈,讓他們起酒去。都問什麼酒?煞神老母回頭瞥一眼風婆子說:「看老姊妹凶巴巴的模樣,就搬來我常喝的五毒酒吧。」

    兩個老婆婆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從半下午一直喝到了掌燈時分。風婆子醉了,走路晃蕩,咕噥:「真好酒啊!喝了你這酒,我真想移山填海,再把沙子揚個滿天滿地。我今夜火氣一下就變大了,好像又回到了年輕時候,」她把兩拳攥起,「你看看我手上的筋絡,鼓脹起來了啊!」

    煞神老母湊過去看了看,又按住她的後背擁了擁,拍了拍她乾癟的乳頭,奉承說:「老姊妹渾身都是勁道,就是十七八的大閨女,也比不上你一個小腳趾哩!你再別說自己老了,從今以後你就瞧吧,那些神將和大神——不管是誰,見了你一准都得紅了臉想那事兒……」

    風婆子正色:「我說過了,我不喜好那事兒,從年輕時候就不喜。」

    「你是不喜啊,我是說他們男人。他們見了你的美貌……」

    風婆子打斷她的話:「也美不到哪裡去吧!乾脆些吧,酒喝到了這數兒上,咱也算是一對知己了,你想求我幹點什麼?有話這會兒直著說吧,我這人性子忒急,心眼也直,見不得繞來繞去的人。」

    煞神老母拍拍手:「真是一對知己!老知己啊,我的脾氣和你真是一模一樣,咱們現在就直通通地全倒出來吧——我想讓老姊妹幫我把海灘上新長的樹呀苗的全毀了他娘的,也就是說,你得用一個個大沙丘把它們壓在底下,讓它們永世不得翻身……嗯,不得翻身!」

    因為發狠,煞神老母說話時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

    風婆子歪著頭看她:「老天!它們總是一條條性命啊,壓在地底不舒服哩,我平時害怕它們給壓在了下邊,淘金時都不敢把沙子揚得太高……」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往狠裡揚沙就是,你就可著勁兒翻找金子吧!有了金子,你打造一對大耳環,再做一隻大金碗——捧著金碗吃飯,一走路金耳環滴裡噹啷的,那有多來勁兒啊!你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兒哩?我會天天送酒給你,讓你一天到晚喝個肚兒圓……」

    風婆子眼珠轉著,癟著嘴。這樣停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就按知己說的辦吧。」

    03

    風婆子三天兩頭就要醉酒一次,只要醉了就要狂舞。那時真是飛沙走石,整個平原上連一隻小鳥都不敢飛。所有的人家都要關緊門窗,說不得了啦,風婆子又來了,這老太婆真是瘋了,她要把大海翻個底朝天,把好生生的平原堆成一片墳場……

    真的,大風停息之後,滿海灘都是大大小小的墳頭。這墳頭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壘越高,變得像山一樣。沙丘上新長出的灌木和荒草不久又會被湧起的沙子埋葬。沙塵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騰起,屆時人在十步之內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沙塵一旦停息,會在荒原上揀到被飛沙打死的鳥兒。

    煞神老母與風婆子共飲一罈酒,彼此親密無間。她們不約而同地講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對那個年紀的自己極盡讚許,什麼「勾魂眼」了,「菩薩心」了,「小貓手」了。「咱不喜那事兒,不過咱做那事兒一天一夜也不累,」風婆子說,「他們一個個都給咱治得服服帖帖,頭擱在咱膝蓋上看咱的臉,像個孩子差不離兒。他們吃什麼、不吃什麼,都是咱一手操辦——也怪了,累是累點,心裡不煩。咱的活兒是颳風,可是忙著男女的事兒,有時也就忘了正事兒,結果世上有不少人給悶壞了……」煞神老母拍手:「要論正事兒,這才是正事兒。老姊妹和咱真是一對知己呀,你年輕時候和咱簡直是一模一樣!那會兒哪還管什麼別的,是吧是吧!人沒有一個不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唉,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直到如今還是喜歡那事兒,只是想找些更潑皮的男人……你是怎麼冷了心的?」

    最後一句讓風婆子哭了起來。煞神老母拍打著她的後背安慰著:「老姊妹別價,我知道你想起了傷心事兒。其實天上人間全都一樣,哪裡都有負心漢,這個嘛忘了他就行。你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哩?」風婆子咬咬牙:「我把身子給了他,他臨走偷了咱的金簪!這還不算,我日後不怪他,又和好了,誰知他勾連上一幫惡人,想把我賣給窯子……」

    煞神老母絲絲吸著涼氣,小聲驚呼:「天哪,真是只有說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瞧瞧這是什麼惡人!你就不能一伸手逮住他撕巴了?你就那麼老實?」

    風婆子抹淚:「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時靜下心來想想和他相好時候的模樣、一些事兒,也就忍了。他著實長了一副好臉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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