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5)
    我在夢中趕去會了李鬍子,談酒城的那場大火,邊飲邊聊。火光映得臉上汗漉漉的。我看見李鬍子後腦勺上有一個槍眼,知道那是拜把子兄弟送他的一份好禮。奇怪,李鬍子談起那場喪命大冤,一點氣都沒有。老天!他只說沒什麼,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他只歎時間緊了點,若是再給一些時間,他會把大海灘上那些狗日的物件殺個差不離兒。我讓他多喝些酒,大口喝!最後他的臉色像豬肝,兩手哆嗦著抓煙。我說走走走!他虎著臉問幹什麼去?我把酒城大火一五一十全說了,告訴他:咱的老寧沒了!他說那孩子我見過。我說不可能啊,輩分不對啊。他說:隊伍上原是沒什麼輩分的,只講個主義什麼的,主義對了,其他的都好說,吃得差點也不要緊,喝得孬點更不在話下,要緊的只有一個主義!他瞪著大眼看我,想看看我是不是有主義的人。當然有。如果沒有,怎麼會關進鐵籠?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他瞅我,想看穿我心裡想些什麼。我這個人痛快,就直接告訴他說:你啊,傳奇英雄,乾脆別揣摸了,我實話實說吧,我這人如果走到你當年的隊伍上,別的毛病沒有,只有一條,離不開家——離不開象蘭,在野外打游擊什麼的恐怕不行。可我這人有主義。

    我和李鬍子朝行夜宿,最後來到酒城,來到荒原。因為當年燒得厲害,這裡人煙不多了,房子還在,上面黑乎乎的煙痕全在;一些痕跡也清清楚楚;紅濡濡紫乎乎。我一看就想哭。李鬍子一聲不吭。他後來問:你憑什麼說老寧死了?我說是親眼所見。李鬍子看看遠處,咕噥:他是從我們營地起程來到這裡的,他大呼大喊,直到喊破了喉嚨……

    我不明白:老寧怎麼會從他們營地起程?看來死人的話就是不能信。我沒糊塗:李鬍子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儘管已經永垂不朽;老寧那會兒還是活人嘛!只如今老寧和他才是一類,都在陰間共事了。你握握他的手,冰涼哩!這就是先烈的手!

    你真的去了他的營地?也許你從陰間弄清了李鬍子一夥兒,然後又返回來?你什麼都明白了,所以只看了一眼,立刻火冒三丈!於是你就拼上了,不惜噴灑一腔熱血。可我不懂,你一個大活人怎麼去了李鬍子營地?因為陽間陰間兩不相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得給我說說清楚!

    還有,像蘭憑什麼也去躥了一傢伙?她這會兒大概也要與李鬍子相會了。我擔心的不是其他,是她在那邊的媚眼。那了不得啊!那可是要命的事兒呀!你想想,在李鬍子營地上鬧起了那事兒,那不是找死啊!

    老天,我現在乾著急,沒辦法!陽間陰間兩重天,我管不著她了。所以一切拜託老兄了,你可得看在朋友一場的分上,給我好好看管象蘭——總的看來,她是一個不太懂事的、可愛的、軟乎乎的小孩兒……

    03

    醒來時滿頭大汗,兩眼大睜,嚇個半死。我已無法將夢與真事分得兩清,也不知你和象蘭是死是活?天啊,對我最重要的兩個人偏偏死活不明——我大喊大叫,老房東氣得砰砰砸炕,還威嚇我:再嚎就送你去林泉!我為這句話恨她一輩子,如果不是因為她年紀大了,會做出令她吃驚的事情。算了,現在算了。

    人人都有點小秘密哩。艾克那小子,他對像蘭的一些眼神什麼的,我全知曉。這小子吹大了,在那場大火之後大發豪氣,我不相信。我每到了深夜還要流淚,為那個夢,為那一桶桶好酒……從此我常常被一陣辟啪聲驚醒,然後就坐起來,跑出門去。老房東趕緊攔我,我掙脫,叫,告訴她外面燒起來了——酒城需要我,我要和自己的老婆死在一起!大火一直燒,這沖天大火燒啊燒啊,燒個不停,再大的雨都澆不滅。我看見大水沖跑了我的愛人,我的兄妹,我的至親,我的朋友,我的一切……

    所有人都說我是一個精神病,胡言亂語。他們說:再要胡說,就把你押起來!有人上來打嘴巴,往我嘴裡塞不乾不淨的東西。可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你在哪兒見的?」有人問我。我說:酒窖!他笑著,使個眼色,一邊就有人衝上來架住我。他們把我綁起來。我踢四周的人:你們這些哮天犬、哮天犬的兒孫,死無葬身之地!你們全身沾滿紅酒!你們有一天要死在一個深潭、一個酵糟池裡!蛆蟲爬到你們臉上,然後用血粉摻上氰化物醃漬一年,再送給主子!你們的主子是一些柩瓤兒……我嘴裡的東西掉下來。他們一個勁兒問「什麼是『柩瓤兒』?」我哈哈大笑,說「柩瓤兒就是柩瓤兒」,痛快得要死!

    只要從李鬍子營地走了一遭的人,再也不會安心過日子了。因為這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心裡明白酒城大火是怎麼一回事,就去告訴李鬍子,盯著他後腦勺上的槍眼說個不停。他腦瓜上的槍眼黑乎乎的,焦了。這是他的同志留下的一個紀念,再也長不好了——一生一世、待到來世,都得帶著這個焦黑的洞眼了!我長時間盯著這個洞,終於看出了門道!是什麼?是這樣——這個洞眼裡藏下了今天的全部奧秘!原來那一幫混蛋騙了李鬍子,從後面開了傢伙!

    老天,這可是我發現的大秘密,你可不要亂說——殺頭之罪!嚓!

    04

    這桿槍今生有了著落!我大口飲酒,往西迅跑!我從陽間追趕陰間的兄弟,好比樓上樓下。只聽得刷刷腳步響成一片,兩路大軍往前飛奔!四哥的獵槍也使上了,大老婆萬蕙也上了陣!李鬍子當了陰間的總兵,騎馬挎槍,真是一條好漢!我沒別的本事,只好一個勁兒從他的大酒簍裡倒酒,讓他喝個肚兒圓。他只要有了豪氣,咱就全勝嘛。

    那一天我老婆也卷在裡邊!小娘兒們天下第一,瞧她為了追上李鬍子,還是及時趕到了!老寧,你老婆在城裡呢!她和你的岳父一起罵我們呢!

    問題就在這裡。

    我的癡迷追趕,對像蘭的一心不捨,這會兒你該全明白了!你要隨我讚頌:女英雄!一片火紅的罌粟!花的海,紅色的海,燃燒的海……我夢中看得真真切切,咱這一大片荒原都浸在了紅色中,然後一點點沉下去,沉下去……酒城炸了!

    沒有了一點聲息。光芒收走了。紅與黑合到了一起……

    合歡仙子

    01

    煞神老母給美夜叉連連獻上宮廷酒。美夜叉不再管這片平原的事了。而過去他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四處裡走一走看一看,回到宮裡逐一稟報給合歡仙子。「那可是我的後花園,你要給我好好照管。叉!」合歡仙子因為心裡喜歡這個小伙子,故意只叫他一個字:「叉」。這個字讓她聯想許多,比如捉迷藏時他一下將她按住、使其再也不能動彈的時候——她覺得那會兒就是被這個帥氣的小伙子給「叉」住了。她能夠長達一個鐘頭地和他閒聊,看著他火紅的頭髮、琥珀色的眼睛。這個小伙子真是純潔到了極點,什麼邪念都沒有,這是宮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他如此英俊,卻偏偏像一個中性人一樣,對女人沒有感覺。

    但問題是他又是一個男人,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哪。有一次他在這兒沐浴,有意無意地,合歡仙子觀察到了他的下體——雖然是不經意間看到的,但也讓她好一陣心神慌亂。真真切切的一個男人哪,而且胸脯上的肌肉一稜一稜的,腋窩與下體毛髮濃烈。「這傢伙才棒呢。」她小聲說。正由於這小伙子沒有一絲邪念,並且這方面在宮中也是出了名的,所以她才能與之來往頻繁而不至於惹惱了大神。大神的嫉妒心和猜忌心都大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在這些方面絲毫觸犯。有一次就因為他看到了一個衛士向某位女人飛眼,連審一下都沒有,就把那個衛士好端端的一隻耳朵給割掉了。大神當著眾女子的面用那片滴血的耳朵餵狗時,所有人都嚇壞了。

    合歡仙子沒事了就問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主要是美夜叉一路巡海的見聞。她讓他照直說來,千萬不要專揀順耳的說——近幾年宮裡有了一種不好的風氣,即所有稟報事情的人都要設法讓宮中人高興。過去他們只是將不好的消息瞞著大神,如今也瞞著所有的宮中人了。她覺得這就失去了好多樂趣。有人說言路通暢才能治理天下,她倒認為大神是無往而不勝的,天下隨意扔在那兒就成了。她關心的只是戲耍,是好奇,於是一切都要求有點意思才行,遇到任何事情,首先問的一句話就是:有趣否?如果有趣,怎樣都好。

    她問:「我的那個後花園裡一切怎樣啊?叉,給我說細發一些。」美夜叉說:那裡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條,野物和人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野豬和野豬交歡,刺蝟和刺蝟配對兒。人群裡,大姑娘小媳婦都按時找到合適的男人嫁了,從不亂來。她們生出的娃娃個個健康、歡樂,男女人數相抵,將來絕無女子嫁不出或是男子無妻可娶這樣的尷尬事兒。合歡仙子最愛聽的就是雌雄之間交往的一些事情,尤其重視不同品類的動物要恪守本分,因為她知道,如果野物與人有了那事兒,就會是大亂的開始。「還好,他(它)們各配各的。那我問你了,煞神老母這悍婦服不服管?私下裡對大神吐沒吐惡口?還有,說沒說過我的壞話?」

    美夜叉提到煞神老母就謹慎多了。他反覆思量,注意挑揀出一些平和詞兒來用:「她嘛,主要是在南邊大山裡,倒也安穩吧。我一般見不著她。那是個兔子不拉屎的窮地方,我想這些年也夠她受的了。有一回我巡到後花園南邊山根底下,這才遇見了一次……我發現她整個人都大變哩!」「變了?」「變大發了!」合歡仙子笑瞇瞇把頭探過來:「給我說細發些!」「她的頭髮全白了,臉上深皺橫一道豎一道就像粗麻綹,連奶子都癟了……」合歡仙子笑出了聲:「她這個人主要是奶子大,前些年就憑這一手正經唬了大神一番。今生她的好日子算是過去了!」美夜叉點頭:「那是自然的了。吃沒吃穿,草裙子圍腰,連個像樣的男人都找不著……」合歡仙子像武士一樣拍著大腿:「那才好哩!她沒有這一手也就完了,要知道這個悍騷物件一輩子就是離不開男人!也是活該,她敢擠對大神和我——我是誰?再過幾年也該是『國母』了吧?」美夜叉點頭:「我看現在就差不離兒!」

    合歡仙子一再問起的,還有刺蝟交配的姿勢、一隻公兔有幾房老婆、去海狗鱔那兒聽房聽到了什麼,等等。這些平時美夜叉全不在意,所以也就胡編一通應付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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