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4)
    「還有一個要飯的,是從南邊山地來的,他們那裡遭了災,就領著一家三口到俺島上來。他有個手藝,會剃頭,『大嬸』就讓他開了一個剃頭鋪,全島上的人都讓他給剃成了光頭。他想給『大嬸』也剃個光頭,『大嬸』不依。俺這兒還來了個接生婆,來得怪巧,因為『大嬸』肚子又大了。那年春天『大嬸』生了個男娃,起名叫『春狗兒』。還有一個女人是個生娃的好手,她一口氣生了六個娃,她們那地方的人要捉她,她就在一個月黑頭跑出來,一口氣闖到了咱這島上。她身邊就領著六個娃,一個比一個矮,一個比一個瘦,一個比一個眼睛大。『大嬸』對她說:『女人不生娃,閒著又做啥?今後在咱這島上,你就敞開懷兒生。』那個女人聽了『大嬸』的話,像吃了定心丸,不到半年,又生下了一個男娃,讓『大嬸』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老七』。島上人煙越來越旺,房子不夠住了,『大嬸』就領俺蓋草屋。一口氣蓋了二十幢,一家子接一家子住進去。家家都養了狗貓,到了黑夜你聽吧,狗也叫,貓也鬧,小孩子哇哇哭,老頭子又抽煙又咳嗽,老婆婆就數叨過去的事兒,眼淚鼻涕一大把。人老啦,就愛想過去的事。老婆婆哭的是她過世的男人……」

    說起那個臉上有紅斑的人,他們都不住聲地罵,說那個混賬傢伙心狠手辣,這時候腰裡最少也有千兒八百萬了。一個秋天過去,他一准再弄個幾百萬。在他手下打工的人,他給的工錢也不一樣。從南山裡來的人是一個價,當地人是一個價。島上留下來的這些人最不值錢,工錢還沒有當地人的一半,還給他們起了個外號,叫「沙豬」。

    正在說話的當口,突然外面傳來猛烈的爭吵聲。穿小紅襖的漢子一下跳起來說:「了不得哩,打起來啦,打起來啦,又打起來啦!」

    說著就往外跑。

    我問剛要一步跨出門去的漢子:「誰打起來啦?」

    「那是另一個島上來搶海蜇的。走啊,看看去。」

    我隨他跑出去。

    04

    這時候外面早熄了燈,那些擁出去的人都點了松樹明子。大家吵叫著往海邊上跑。有個粗粗的嗓門——一聽就知道是那個臉上長紅斑的老大。他在催促人們快抄傢伙,說:「這些狗娘養的,這可不是第一回了。」

    原來,後半夜沙堡島上的人睡得沉沉時,有人就乘船划一個弧線,從海上偷襲過來。這邊的人有個提防,就趴在海岸上等著他們上鉤。這個夜晚,臉上有紅斑的老大佈置好了人馬,把所有的狗都集中在一個地方。大約是午夜三點,那些偷襲的人上岸了。他們把積在海灘上的那些鮮海蜇搶劫一空,伏在海灘上的人正想動手,但沒有聽到暗號。那些上岸的人貪心不足,一不做二不休,想深入到島的深部,乾脆把碼在貨場上的那些海蜇製成品也給掠走。誰知他們剛入了棚子中間,就聽到一聲吆喝,接著島上人點著火把全擁出來了。那些偷襲者迅速往海上撤,想不到那條沙土路已經被堵截了。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廝殺,對於他們而言也只好拚死一搏。他們掏出了刀子,揮舞著船槳,辟辟啪啪地幹起來。

    我親眼看見一個人揚起一塊洗衣板,啪的一聲蓋在了一個人的頭頂上。那個人搖晃了一下就倒下去,鮮血從鼻子眼睛旁邊流出來。沒一個人去管他。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個披頭散髮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好像也是跟了這夥人闖到島上來的——她瘋了一般伸手抓撓著,挨上誰就狠狠地咬誰一口。有人用腳踢她,有人用一根套繩往她身上拋,可不知怎麼總也套不中。就在這時候,火把下鑽出了那個臉上有紅斑的傢伙。他吆喝一聲伸出腳來,照著那個女人的小腹就是一腳,女人隨之「哎喲」一聲栽在了沙灘上。旁邊的一個漢子過來救女人,又被臉上有紅斑的老大用膀子撞倒。由於偷襲海灘的那一幫人寡不敵眾,他們開始一塊兒嚷起了軟話。

    老大喊著:「不依,奶奶,一個一個收拾……」

    接著就聽見了辟辟啪啪的打鬥聲和刺啦刺啦勒繩子的聲音。一會兒,十幾個人全被綁了起來。老大把他們拴在木頭柱子上,點亮了火把,一個一個在他們臉前晃動。那個女人不停地咒罵,有人上去扇她的耳光,然後手插在衣領那兒猛地一拽,衣服就破了,露出了兩個****。

    老大指點著她說:「你個臭婊子,色大膽才大,哪個是你的男人?」

    有人指指點點,他就把那個禿頭禿腦的四十多歲的人揪過來,把他一下子掀在了那個女人身上,說:「你不當著大伙的面把她收拾服帖了,你就是個狗娘養的!」

    那個男的不停地求饒、說軟話。

    老大說:「我這輩子就見不得孬種。」說著一拳打在那個人的鼻樑上。好像有一顆牙齒被打落了。那個人吐了一口,一聲不吭地偎在那兒。有人上來踢他的屁股,一連踢了十幾下,他還是一聲不吭。

    一時靜得很。就這麼停了一瞬,突然那個滿臉是血的漢子嗚啊一聲蹦了起來——他每隻手裡都抓滿了沙土,一揚,瞇住了四周人的眼睛,接著趁機扼住了老大的脖子。老大憋得嗚嗚叫,那漢子仍然不鬆手。

    「鬆開,狗日的,快鬆開!」

    他還是不應,只是用力地扼住老大的脖頸。

    「老大完啦,老大完啦,快快快,給你刀子……」

    一個傢伙舉刀去砍他的手腕。就在這個時候,綁在柱子上的那個女人長喊一聲,這邊的刀子掉了……老大已經爬不起來了。他癱軟在地上,好多人圍了過去。

    我不由自主地隨上人喊著……可我的喊聲早被這一群嘈雜淹沒了。我試圖撥開人群鑽過去,可是在混亂中有人把我推翻在地上。一群人向西擁過去,又向東擁過來。他們好幾次差一點把我踩在下邊,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天哪,這個可怕的像沸水一樣滾動的沙堡島……

    正這會兒,黑乎乎的人群中傳出了尖厲厲的一聲喊叫,我聽出這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這一聲喊過之後,就是一片沉寂。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人流擠成了疙瘩,叫罵、嘔吐、打鬥、揚起的沙塵、尖叫……一切都攪在了一起。

    天烏黑烏黑……

    贏

    01

    ……你這個藏在夜色裡的傢伙,我撕破喉嚨喊你。沒有應聲!老寧!沒有應聲。我詛咒這黑夜,兩手撐、撐,撐破鐵籠。一口氣跑出去,跑向大道,往北,往北,沒命地瘋跑。到了,這麼大的喧嚷,人群蜂擁!真正的北方,咱的荒原。哦喲,好大一片……我以前說過的那件大事——它大概發生了。可是我為這一天準備的積蓄卻不在身上。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可是如今身上分文沒有。我把所有的東西,好吃的好用的,全給了他們,我的酒窖!我的孩子!我雙淚長流,忍不住地流啊。老寧你在哪裡?我不信你會逃到別的地方——你肯定在這裡,我才不信你會去別的地方。到處是呼喊,是人群。我找你,費力地打聽。最後實在累了,不得不躺下,在人堆裡蜷著。我快死了。疲憊極了。長途跋涉幾天,一路跑來,三天三夜沒睡。合上雙眼,連咚咚的腳步聲、呼喊聲都弄不醒我。

    我們在夢中相會。像蘭,另一個女子——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手挽手相擁一起。往前跑,躲避什麼,追趕什麼。跑啊跑啊,不知有多少人,腳步聲轟轟震得大地發抖。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我們的好友小白……一些人圍上我們。路被堵死了。我想看到你,看到小白,可是人太多了……呼喊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像海潮。大白天就陰得烏黑。你在哪裡啊?你總不會自己藏在酒窖裡吧?我看見那些穿白色隔離衣的傢伙了,他們原來在暗暗追我,一直追到了這裡!他們又想給我注射那種針劑。就在這時,我發現了槍——一片片的槍刺,裹了黑布,這樣就不會泛出光亮了。槍,針管。

    象蘭把我按趴下,我們在一輛大巴底下爬、爬,一口氣爬到了對面——那兒有一排鐵色大疙瘩,像一溜溜酒桶。嗒嗒響,咕咕響——這是什麼在叫?酒漿光光湧出來了。我問象蘭,這娘兒們一臉鎮靜,一下下朝我點頭,咬著牙。我們倆正說話,天啊,我敢說我親眼看見了,而且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一個孩子栽在了那兒!像蘭嗚嗚大哭,然後又掩住嘴巴……我伸手去擦淚,一抬手僵住了——我這時候看見了你,這是真的,是你啊——你正往酒窖上攀呢,睜大一雙血紅的眼睛,發狠地咬著下唇,兩手流血,往上攀。我喊不出聲來。我在心裡給你加勁兒……老天爺啊,終於爬上去了。真解氣啊……我們一齊喊叫。可就在這時候那怪物朝你撲了過去……

    我在夢裡與你共飲。這是一杯血色。到處是這種顏色。這是比紅酒黏稠十倍的漿汁。整個酒城的大火都燒起來。天哪,大火旺極了,真是火旺無濕柴,瞧土塊、石頭、半邊牆壁、柏油路、星星……一切都燒起來!大地天空都變成了無邊的紅,風刮得亂吼。所有的鳥都烤得吱哇大叫,它們叫著老寧的名字往西飛了。有的鳥被烤焦了,砰一聲掉到了又髒又爛的車頂。狗殺得差不多了,這些聰明的生靈啊,我的夥伴啊,全倒在了血泊裡。我的酒城啊!我的酒城啊!我找象蘭,在地上畫了她的身形兒,雙手合十叫她的名字。她沒了,不知被哪個藍眼人趁火打劫擄了去。真可惜,我的寶物價抵千金,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沒了。我們倆如果有個孩子,我就會到姥娘家尋人。可是我沒有孩子也沒有丈母娘,如今是光棍一根淨受地主老財的氣。他們動用狠招對付我們——手無寸鐵……我的酒城啊!我的酒城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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