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3)
    我走上去向他們敬煙,打聽事情,他們隨手接過煙叼在嘴裡,但就是不願搭腔。我問一句,他們就被動地答一句,有時乾脆裝作沒聽見,手裡辟辟啪啪忙著。我覺得這有點像葡萄收穫季節裡的那種忙碌勁兒。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海蜇一下子湧向海岸。「這裡是海蜇加工點嗎?」他們搖頭:「不,是一個鋪子。」其他的就什麼也不講了。後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弄明白,沿海的這幾個沙堡島到處都住滿了捕獲海蜇的漁民:近年來發生了一個極其特別的現象,海蜇出現了百年不遇的旺季,它們簡直瘋迷一般向海岸湧來,結果一下子招來這麼多發海蜇財的人。那些人從南山和平原、甚至從東北一下子匯攏過來,只一轉眼就佔據了所有的沙堡島。每一支隊伍都分割了一塊海岸,互相不得侵犯。這個最大的沙堡島是由界河岸邊的那些老鄉包下來的。

    「原來島上的居民呢?那些流浪漢呢?」我固執地詢問。

    做活的人被問得有些不耐煩,抬起頭來:「你說的是哪朝哪代的事?」

    「不久以前,兩年還不到呢,那時候我和一個朋友到這兒來過,他們還在……」

    一個中年漢子瞥瞥我,一邊繼續忙活兒,一邊用香煙往旁邊甩甩,指著一些老太太說:「你問她們去吧,她們來得早。」

    我到老太太跟前打聽,她們說:「那些人哪,早被當地人趕跑了。那些人哪,都是一些盲流,有的還不知是從哪來的哩,做什麼的都有,他們在這裡胡搗弄哩,做賊、養漢子,什麼膽大的事兒都干,當地人把他們趕跑了,不願跑的就留下打工。看見那邊幾個抬海蜇的漢子了?那個穿紅襖的就是……」

    四個壯漢抬著滿滿一大筐海蜇,其中的一個壯漢穿了兒童才穿的紅花衣服,那衣服小得可憐,衣襟只達到肚臍那兒。當他們放下海蜇歇息時,我就走了過去。我問那個漢子:島上原來的居民哪去了?知不知道有個叫「大嬸」的女人?他嘻嘻笑了:「誰不知道『大嬸』?俺原來的頭兒。」「她哪去了?」他瞥瞥旁邊的人,好像有點害怕:「到天邊去哩,俺嫌路遠,沒跟上。」

    他告訴,和他一塊兒留下的打工者還有十幾個,大多數人都跑了,跟上「大嬸」跑了。

    我明白了,這個最早由「大嬸」他們開拓出來的一塊土地,如今已經易手了。這裡出現了百年不遇的海蜇旺季,貪財如命的當地人就如狼似虎地撲上了島子。「大嬸」一幫本來就是一些在大地上飛來飛去的人,沒有故園……我回想著當年的沙堡島,還記得起「大嬸」他們在蒲葦間割出的一道道規整的通路、一個個菜畦、用蒲葦做成柵欄的院落。那些土屋和草棚顯得既安靜又整齊,是一種安謐的、有條不紊的生活……

    一個臉上有著紅斑的、特別高大的人抬起碗口粗的胳膊揮動著,不斷地斥罵著那些抬海蜇的人。他顯然是個首領。罵了一會兒,又咋呼著向海岸駕船的那些人走去。他一個人在海岸上來來往往,所有的人都不敢正眼看他。有一個人在這吆喝聲裡抖了一下,結果手指被割破了,鮮血立刻染紅了海蜇……

    入夜了,一個角落裡響起了引擎聲。原來這裡靠自己發電,工人們要連夜趕製海蜇皮。通向海岸的那條沙路和海岸,到處都扯上了大功率的燈泡,整個沙堡島竟然亮如白晝。這片吵吵嚷嚷的聲浪伴著潮湧,一直到了午夜兩點還沒有停歇。有個工人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大豐收,他們一天捕獲的海蜇可以賣兩萬元,昨天一天的收入已達到兩萬五千元。他說從老輩起沒遇到這樣的現象:「怪哩,都說怪哩,海蜇都湧到這個地方來了……」

    我也覺得奇怪。因為往年在夏末秋初收穫海蜇的季節,人們一個夏天裡最多也只能捕獲幾十隻。沙堡島這個地方是盛產海蜇的地方,可是像眼前這種盛況真是百年不遇。這一定是因為海流變暖,或者地磁變化等等難以預料的自然現象造成的,未必就是一個吉兆。我聽老人們講過,有一年海邊上突然收穫了大量的青魚:那些青魚越湧越多,到後來簡直用不著使網去撈,把竹簍伸進海裡盛就行了。它們像米飯一樣濃稠,一條擠一條地浮起一層。那種情況差不多持續了一個星期——青魚多得成災,海灘上到處是臭烘烘的青魚,人們的食物全是青魚,田里的肥料也是青魚。吃不了的青魚曬魚乾、醃漬起來,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轉過年來,平原上發生了罕見的大風暴和水災,第三年上又發生了旱災,餓死的人數也數不清,就像當年堆起的青魚……

    眼下能否算得一場災難的徵兆,我不知道,但它實在是太反常了。那些海蜇簡直是沒頭沒腦地來送死,到後來小船乾脆就不往大海深處去了,因為它們像一個個巨傘一樣在水中漂游,一隻接一隻地往岸上彙集,工人們只需用一柄抓鉤把它們拖上海岸——後面還是源源不斷,源源不斷……

    03

    每天人們都忙到午夜兩點,海蜇還在不斷地往上湧。天還沒有亮,那個臉上長紅斑的海上把頭就在喊:「你他媽的還睡,你他媽的不到海邊上去看看!」

    大家搓著眼睛,沒頭沒腦地往海上跑。到了海邊一看,先登岸的海蜇被後來的海蜇給壓在了下邊,海浪繼續噗噗地往上推湧著死海蜇,還不斷有活著的海蜇捲上來。這種一心赴死的海上生物堆積了足有一米高,再後來大量蜂擁而上的海蜇簡直引不起工人們的一點慾望,大家再也沒有了興趣和好心情了。它帶來的是雙倍的疲勞,他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這裡的海蜇給人帶來了恐懼,也帶來了災難。他們開始仇視它們。

    臉上有紅斑的那個傢伙把工錢給他們增加了一倍。可是他們還是支持不住,白天拿刀的手老要打抖,受傷的越來越多。那些用一面大扣眼網到海裡兜海蜇的機帆船錨在岸上,用絞輪往上絞網。結果有人在絞輪上給截掉了胳膊。那慘不忍睹的情景啊,讓人談虎色變——那個人的喊聲震天響,他用力地掙掉了連接斷臂的一塊皮肉,跳著喊著,一頭紮到了海水裡……

    從「大嬸」時代留下來的那幾個流浪漢,住處離這片新搭起的簡易工棚很遠。原來他們不習慣住在這樣的地方,仍然待在用蒲草搭成的那種茅屋中。他們在那裡盡可能地保持了原來的習俗。我找到他們時,他們有點害怕——過去所表現出的那種野性和悠然自得的樣子全然不見。但我確信他們是留下來的土著。我問他們在這個島上住了多長時間?有的說五年,有的說七年。來島上最早的人告訴:他一來這兒就記得有個大閨女,後來就是大夥兒喊的那個「大嬸」。說起「大嬸」和那時的日子,大家都一陣神往。看得出,他們至今懷念那一段歲月。

    「那時候喲,」那個穿短小紅襖的漢子說,「俺從來用不著發瘋似的做活。『大嬸』說了,夠吃的算哩,天一黑俺就睡覺,大夥兒和和氣氣,有酒一起喝,有好吃物往一塊兒湊。無論多大的年紀,都是『大嬸』懷裡的娃兒哩。『大嬸』對俺多好,從來沒把俺當外人,不論來早來晚,只要入了島就是一家子,吃不愁穿不愁,就是想女人哩。『大嬸』說:『一個一個都給我把毛病收起來,慢慢候哩!』咱候了一年又一年,這島上一年裡也來仨倆女人,有的是老太太,有的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俺幾個見了就舉著抓鉤往外衝,說:『搶啊……』大嬸就伸手嚇唬俺。這些女人在島上做菜洗衣,縫縫補補,看上誰跟誰哩……」

    另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聽著,突然嗚嗚地哭起來。我去勸阻他,旁邊的都說:「讓他哭吧,哭吧,哭哭好受哩。他是想那一幫子人,過去那班耍友哩。」許久以前,沙堡島上的人朝夕相處,誰什麼脾性都知道,有的已經是十幾年的交情了——大夥兒走時他們沒有跟上,這會兒後悔得要死。

    我問:「為什麼不去找『大嬸』的人?」

    「哪裡找去?他們走了兩年多了,沿著大海灘往西,往南,興許進了山哩。只要是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就不會停歇。那一幫子端著鍋子扯著娃兒,抱著雞領著狗,一路摸索著往前走哩,再說俺這伙也沒臉見『大嬸』哩……」

    我問怎麼?

    「怎麼?那時『大嬸』勸俺,說走吧走吧,這個窩廢了。俺怎麼也不聽,捨不得這兒。咱也尋思,反正都是做活吃飯,當地人又能把咱怎麼樣?誰知道如今悔也晚了。」

    我讓他們好好想想——有沒有一個紅臉的高個子,一個釀酒師,頭髮有些鬈的人到這兒來過?

    他們回憶著,說紅臉白臉的人都來過,「俺這裡什麼人都收留,連盜賊也收留哩。」

    我無可奈何,搖著頭聽下去。

    「新來那些手不老實的人,到了半夜就要爬起來,摸摸索索想弄些東西。後來他們也就改了這毛病。俺這裡有什麼可偷的?連盛糧食的缸都是泥捏的,到後來他們看實在沒東西可偷,就住下來,老老實實過起日子來了。可也有的一下子戒不掉,手老要發癢,不過偷之前就跟咱講好,說俺這手老要癢哩,到時候俺摸來了你的什麼你再取走——醜話說在前邊啊,生氣惱人可不行啊!就這樣,一個人偷走了俺的一條褲衩,還有一頂帽子,天亮了俺再拿回來……東西倒來換去也怪有趣。」

    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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