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2)
    我們那會兒在蘆青河西岸的林子裡,不知怎麼就接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水網,穿過曲曲折折的蒲間小路,來到了一個沙堡島上——它是我們見過的所有沙堡島當中最大最不可思議的一個。這裡除了有一條小路可以穿過沼澤,通向海灘平原之外,其餘都被淡水或海水嚴嚴實實地包裹了。沙堡島四周有著各種各樣的水生物,魚類貝類豐富。所以島上住的那些人是相當富裕的。剛開始我們還以為那兒只有一些打魚人、流浪漢等等,後來發現了一片簡陋而古舊的土屋,才知道這兒已經有了相當多的定居者,顯然從很早以前就形成了一個村落。它是自然形成的,所有居民一開始都是逃荒者和流浪漢,後來又來了一些采海蜇、做海蜇皮的手藝人,一些逃避計劃生育和逃婚者……我不敢說這其中就沒有身負重罪的逃犯。這些都無從考究了。最令我們驚訝的是他們自給自足的生活——在那些穿戴奇特、神態怪異的自由散漫的一夥當中,竟然還有自己的頭兒、自己的「赤腳醫生」。

    在這個自然形成的「公社」裡,首領竟然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有兩個娃娃,但沒有男人。所有的人,無論老少都跟她叫「大嬸」。所以既可以把「大嬸」當成綽號,又可以當成名字。這是一個神奇的去處,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聚居地,這裡沒有治安官也沒有稅務官,沒有當代社會的其他組織,卻維持了大致不錯的生活秩序。「大嬸」君臨一切,像個女王。我們因為貿然闖入,結果受到了囚禁,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算消除了誤會,最後總算受到了不錯的款待。可是「大嬸」提出的各種各樣的要求也真令人難堪,這就是武早所說的那個「差點落進的圈套」。總之那一次脫離是頗費周折的……

    我一路想的是,如果武早真的跑到了那裡,對他而言也許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過我又替他惋惜,因為我寧可讓他待在那片即將淪陷的土地上,待在我們身邊。

    「大嬸」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她長得並不難看,但長期離群索居的生活,使她有了一副古怪的神氣,這神氣已經完全不同於我們平常所看到的那些人。她望著你,一雙眼睛噴吐著激情和慾望的火焰,野生生的,像看一個獵物,一個囚徒。她伸出那雙粗糙不堪的手,指揮著島上的居民。他們在她身邊既嘻嘻哈哈又規規矩矩,一個個奔跑起來撅著屁股,多少有些慌裡慌張的樣子。我想她就是靠這樣的一雙粗手,才把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原始村落管理得井井有條。村裡差不多沒有一件現代用品,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更沒有其他的機械。這些人的主要收入,就是每年夏秋兩季在海邊上靜靜地等待風浪推湧上來的海蜇。他們把海蜇在沙灘上直接放上明礬做成海蜇皮,入冬以前再運出去,換回米面油鹽和其他生活用品。他們很少知道外界的事情,說起所有的現代事物,都要奇怪地加上一個「兒」化音。

    比如說他們跟飛機叫「飛機兒」,跟電視叫「電視兒」,跟美國叫「美國兒」,跟開會叫「開會兒」,而只有稱呼自己島上那些習以為常的東西才免掉這個兒化音。後來我琢磨,那種兒化音除了在表示一點點新奇之外,大概還有一點兒藐視和拒絕的意味。兒化音也是一個標記,以便於將外部的東西與島上的東西加以區別。我發現他們治病主要靠一根銀針——我曾問,如果這裡的人得了重病怎麼辦?大嬸說:「那就多扎幾針。」我說如果有些病無法醫治怎麼辦?大嬸說太重就更好辦了——死。他們的飲食很大一部分是海產品,所以我不知道發生了食物中毒怎麼急救?在外地,一旦有了這種情況就要趕緊輸液,晚了就會脫水不治。但在這裡他們似乎生活得很好,好像壓根就沒有那些憂慮似的。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住在這個沙堡島上的人很少有患重病的,在幾年的時間裡,除了幾個老人的自然死亡之外,差不多沒有一個因疾病身亡。大嬸告訴:在他們這兒,最危險的事情就是逮海蜇時被它們有毒的綵帶沾到身上。她說這裡的人知道怎麼對付那些怪物:「把鐵抓鉤柄弄長一點就是哩。」儘管這樣,在捕捉海蜇的季節受傷的人仍然不少。

    我們那次還瞭解到,有一個壯漢,竟然在天冷時劃著一個小木船到大海深處去採一種大海貝。那種大海貝的名字叫「天鵝蛋」,吃的時候要連殼一塊兒放在鍋裡蒸熟,那真是鮮美無比。不過這種美味只有到大海的深處才能採到。大嬸說那一天她過生日,沙堡島上的壯漢沒法表達自己的心意,非要划船去採「天鵝蛋」不可——天暖還好說,他們一頭紮到水裡就成,可是天太冷了,眼看就到了深冬;結果呢?那個壯漢還是一頭扎進冰涼的水裡,一連採了十幾個「天鵝蛋」,這才划著船往回走:半路上凍得手不會動了,槳也握不住,再後來就凍得半昏,伏在船底……那一次這個人眼看就給凍死了,岸上的人呼天號地喊他,點起了幾堆大火;北風越吹越大,呼呼開著浪花,雪白雪白——誰知道這場大風也有個好處,它硬是把那個凍僵的漢子和小船一傢伙掀到了岸上……大嬸說那一天是她親手把那個凍僵的漢子抱回來的。大伙讓她把他抱到火邊上烤,她知道這一烤準會要了他的命,就解開衣懷抱著他,在大伙的注視下,一直抱到自己的小土屋裡。她把兩個娃兒推到一邊,摟著那個大漢,硬是用自己的身子把他暖過來了。大嬸說:「如今他就是俺屋裡的人了,兩個娃娃見了他也都一連聲喊『大,大』……」

    那一次大嬸對我和武早說:「你倆要能留下,孩兒也跟你倆喊『大,大』……」

    那個讓人懼怕又讓人懷念的沙堡島啊!

    瘋迷的海

    01

    在我的印象中,這是界河水位最低的一次。過去在這個季節,河水會把近堤的蒲葦蒙住,只露出很小一片梢頭,連水柳都給蓋在了波濤下邊。浩浩蕩蕩的河水一下子使河床開闊了許多,往日看到的辮形河流,那些五顏六色的植物,還有高高低低、極不平整的堤下凸起,都被覆蓋了。打魚人也尋到了一個最好的季節,他們吆吆喝喝,在河的中下游奔忙:小船上的人奮力操縱,一次又一次阻止了船體打橫——在風浪中橫船是很危險的,所以他們總是注意讓波湧與船體保持一個十字交叉。各種水鳥也突然多起來,嘈雜的叫聲震人耳膜。不時有大魚在水面上一躍——整個洪汛期的河流就是這樣。

    而眼下由於上游取水和蓄水越來越多,加上天旱,界河只留下了可憐巴巴的幾條小水流,吃力地濡濕了河床當心的一條水道。所以我在下游蹚過界河時,竟然毫不費力。水流只達到膝蓋那兒,最深的地方也達不到腰際。界河與蘆青河的不同之處就是它的水流還算清澈,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敢忘記上游淘金者使用的氰化物。據說有一條牛飲過界河水後就死去了。

    臨近河口處是一片沼澤,水草稀疏處還可以看到閃閃發亮的水流。這兒的地下水位已經很淺了,所以漫流過來的河水不會滲掉。在那兒行走必須小心翼翼,要繞著一些凸出的沙丘往前穿行。雜樹棵子和茂密的水草老要擋住去路。這裡還有很多蛇,有一次我差點踩在一條盤得圓圓的蛇上。

    這次我想繞開沼澤,沿左岸到達海岸,然後往西尋找那個沙堡島。如果順利的話,那麼沿著海岸向西走上二十多公里,就可以找到那個最大的沙堡島了。不過類似的島子很多,很難弄清到底哪一座才是最大的。我這會兒後悔上次沒有畫下一個地形圖,因為那時可沒想過有一天還要返回這裡。

    在界河以西這片平坦的野地裡,我和武早曾經消磨了很多時間。這片海濱地帶實際上不是一個開闊的平原,它與河右岸那片海灘只是勉強地聯結著:如果從高處俯視,這只是一個鐮刀形的沙壩。這道沙壩形成的年代沒法考證,不知是先形成了水下沙壩,待一年年海退之後遺留下來的,還是因為其他緣故堆積而成的。我的一位老師一度認為沙壩是冰後期海面上升所淹沒的岸外沙堤——後來圍繞這個觀點發生過很多爭執,他從未改變自己的看法。人們發現無潮區的沙壩發育最好,於是對於沙壩的成因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取得了共識:小潮差有利於沙壩的發育,而無潮海岸的沙壩往往發育得最好;其次,絕大多數的沙壩是暴風浪的產兒;再其次,沙壩形成的位置與破波點的位置大致相當——沙壩的發育總是與暴風、與海浪作用的近岸流系、與泥沙輸移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在暴風浪期間,往往會出現強勁的波流,這時候受襲的海灘物質就隨著低層回流向大海輸送,並且不斷堆積在一個流速較小的區域內;而另一方面,暴風浪在向海岸傳播的過程中又會變形,使底部水質點的向岸速度大於離岸速度,這就形成了底部水體和泥沙的匯聚點——泥沙堆積形成沙壩。

    我的老師在當年喜歡用一個術語,叫做「崩波」,動不動就說:「簡直給我來了個崩波!」剛開始我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後來他的婚戀受到了意外打擊,為了表達那種無法抵禦的痛苦,他搔著頭髮說:「她簡直給我來了個『崩波』!」我琢磨著這個詞的大致意思,直到幾年後才真正弄明白了什麼是「崩波」——這是那些搞海岸動力學的人搗鼓出來的一個詞兒,指波峰附近出現的、沿著下坡漫延的浪花,它到了海岸線附近佈滿泡沫——是逐漸消失的一種破碎波。除了「崩波」之外,還有波浪撲向岸面時變得陡立、進而上部發生彎曲,最後以整個水體向前卷倒的那種「卷波」。另一種具有湍流特點的波浪,它們移向海岸衝上岸坡,然後還能返回海中,這種波浪被稱為「激波」。一般而言,「崩波」大都發生在坡度非常小的海灘上,看起來「崩波」並不比「卷波」顯得更來勁,只不過「崩」字發音的時候,必須雙唇緊閉,猛地吐出來,這會造成一種更強烈的效果罷了。而你如果身臨其境地站在海邊上,一眼望去,顯然會覺得「卷波」更來勁,它給人一種侵犯和裹挾的恐懼感。人在「卷波」面前不由得要連連退卻。

    界河入海口這一週遭看上去要比蜆子灣污染得輕,幾乎察覺不到海水的任何變化。不過走在海岸上,仍然可以看到沖刷上來的石油凝塊,並要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烏黑黏稠的東西。還有,這裡死亡的扇貝和魚類也很多,一個有經驗的趕海人絕不會隨便撿拾它們。但這裡的海水仍然是蔚藍的、清澈的,它起碼沒有改變顏色,沒有漂浮化工廠和造紙廠傾卸的那些廢料。而在蜆子灣,風浪滔天的日子裡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名副其實的「雪浪花」,不知就裡的人會歡呼雀躍蹦跳過去,站在久久不願消失的雪浪前邊拍一幅照片,卻不知那些泡沫含有強鹼和其他化學物質。而界河入海口這兒仍是一片蔚藍安靜的海,風浪很小,鷗鳥也很少。我想那些聰慧的鷗鳥大概也知道河口附近孕育的危險吧。

    再往西走,遠離河口的地方漸漸出現了翱翔的水鳥。原來它們在躲開從陸地衝來的物質。向西十幾公里就可以看到那些沙堡島了。所謂的「堡島」就是露出在高潮位之上的堆積體,它們延伸的方向差不多總是與海岸線平行,這種堆積地貌就是當地人喊的「沙堡子」。由於歷史上蘆青河和界河屢有改道,在幾百年時間裡輸出了大量泥沙,這就使沿岸的一大片地方形成了瀉湖淤填,最後成為沼澤窪地。在整個界河以西方圓一百多平方公里的範圍內,就有很多這樣的沼澤地。這些窪地和崗狀起伏的地形鑲嵌交錯,形成了極其複雜的地貌。由於後來這片沼澤與大海彼此阻隔,呈現封閉狀態,所以只有特大的暴風天氣海水才有少量倒灌,於是環繞沙堡島的大致是淡水,裡邊的魚類也是混合水類生物。

    我用了多半天的時間走完了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因為海浪把濕濕的沙土拍實了,又正好趕上退潮,整個濡濕的一段細沙海岸與浪印相隔幾十米,就像一條築起的公路,走起來十分便利。眼前逐漸熱鬧起來,鷗鳥歡叫,遠處還出現了一個個小船的影子,接著又聽到了轟鳴的機器聲。那一片大海顯出一片繁忙的景象,海岸上的人來來往往,吆吆喝喝。那些船是一色的機帆船,馬達轟鳴,噴出的濃煙在海面上形成了一條黑色的煙帶。我走向一條靠岸的小船問了問,他們說正是從沙堡島上來的。我打聽那個最大的沙堡島,他們忙得顧不得細說,只伸手胡亂指點一下。到處都堆積了海蜇,簡直堆成了小山,一嶺一嶺地碼在葦席上,不斷有人從這兒把它們拉走。從海岸到沙堡島那兒已經築起了一條結結實實的沙路,沙路上面有一層樹木枝條鋪墊的路面,這樣車輛在上面行走就不至於陷下去。

    02

    我順著這條通路一直往前,終於走到那個最大的沙堡島上。

    令人震驚的是,眼下的一切都讓人難以置信——這裡的一切與記憶中的竟然大相逕庭!往日看到的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屋和搭起來的蘆葦棚子全沒了,代之而起的是帆布帳篷和一排排工房。到處豎著一個個電視天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每一條狗都高大肥胖,它們迎著人狂吠,卻沒有一個人過來阻攔。我遲疑著不敢往前,遠遠地看著那些男男女女搗弄海蜇。那些剛剛製成不久的海蜇皮倒在一個個大塑料袋裡,又堆成了小山。旁邊,新開闢出的貨場和停車場上不斷有汽車和拖拉機開進來。整個沙堡島嘈雜得很。這兒哪裡還有什麼「大嬸」和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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