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九(3)
    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前後兩幢小瓦房。可以看出,這個院落已經是整個“下房”區最好的建築了。院裡青石鋪地,半空裡扯了一道又一道繩索,上面曬了各種各樣的衣服。有的衣服濕淋淋的,這說明剛剛搭上去。我敲門,沒有應聲。我耐心地敲著,明白房門與院門不同,生人絕不可以貿然進入的。一會兒,終於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輕輕的,極像一個女人……門吱扭一聲打開了,探出一個姑娘的頭——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瘦極了,眼睛特大,就是這雙突然瞪大的眼睛把我嚇得身上一抖。她頭發亂蓬蓬的,手和腳露在很短的褲腳和衣袖外邊,瘦得像一根麻稈。她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小得不能再小了。她那樣子驚厥厥的,嘴唇亂抖:“找誰?找誰哩?”

    “我打聽一個人,她叫‘鼓額’,還有,她的父母……”

    女孩一聲不吭地盯著我,眼神尖利利的,的確讓人害怕。她並不回答我的話,而是把門打開了。

    我得到了應允,心裡噗噗跳著,跨進門去……原來屋裡搭了一溜地鋪,地鋪旁邊是一些大柳條筐子,裡邊放了一些雜物。一眼望去就知道這是長工睡覺的地方。這個村子的奇怪之處是不僅企業雇來了很多外地工人,而且一家一戶還分別雇用了自己的短工,有的還是童工。在蘆青河和界河兩岸,這種情況是極其罕見的。這樣一個發了熱病似的村子,一個富裕的、瘋魔一般旋轉的村子,它養活了一大幫外地人。可我總覺得是外地人的脊梁支撐著,是他們頂起了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樓房,不過他們卻要住在“下房”裡,用剩下的最後一點力氣給這個村莊打掃著一片陳舊的垃圾。

    女孩兩手冒著熱氣,通紅通紅。原來她一直在洗衣服。她的手簡直不成其為一雙手:它顯得有些過大,紅腫得可怕,有一個地方還在流血……我正看著,小家伙立刻把手背到身後。我忍住了,又一次問她鼓額的事情。她說:

    “你說的是那個大腦瓜嗎?”

    “是呀是呀,她在嗎?她在哪?”

    “她爸她媽進泊裡了,她出去買菜了。”

    一塊石頭落了地。天哪,終於讓我找到了!我挨近了地鋪,一扯背囊坐了下來。

    03

    女孩把我扔在那兒,一個人到後邊那幢房子裡忙活去了。我待了一會兒,也到後邊來了,一邊幫她提水搬筐子,一邊問著:“你和鼓額都是在這裡打工的嗎?”“是哩,俺倆在‘下房’拾掇零碎、洗衣刷碗做飯……”

    “你們給那個‘老哈’做飯嗎?”

    “不,他嫌髒氣哩,他在‘上房’有自己的廚子,俺是做給長工吃。還有,喂這裡的豬和雞……”

    我這才注意到院落旁邊連著兩個大豬圈,有一些雞和鴨子在旁邊啄食。院子很大,南端靠院牆那一圍遭種了韭菜、蔥和豆角等等。看來這些蔬菜遠遠不足以養活這麼多做工的,所以鼓額就出去買菜了。

    等待的這段時間裡,我有說不出的急躁。我張望著,真想馬上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我問小姑娘叫什麼名字?她告訴:“小桿兒。”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她細瘦得真像一枝小麻稈兒。我又問她來這裡多久了?她說:“剛來時俺才十二歲,如今俺十七了。”可她看上去頂多有十三四歲啊。她說當年是跟爸爸一塊兒被領來打工的,爸前年死了,她就一個人在這兒了……小桿兒說著,起身到旁邊端那個水盆,那個大木盆讓她端得很吃力,可還是用力把它抱起來。她走起路來一歪一歪,我去幫她,她卻一閃身躲開了。

    她轉回來時,腳還是一歪一歪。我這才發現她是一個瘸子……在後來的交談中我才知道,小桿兒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她爸領她出來打工,實際上好多日子都在乞討;討不到飯,就幫路邊的人家做點零碎活兒。她們這一路上苦極了,不知過了幾條河,翻了幾座山,只聽人說到了平原就好了,平原上的日子最好混。她們就一直往平原上趕。誰知道平原這麼遠啊,她們走啊走啊,有好幾次差點餓死……她爸是個艮性子,遇事不慌,就那麼慢吞吞地一邊做活一邊討要,說:“孩兒,不用急,咱走到哪裡都是‘一站’。”

    小桿兒告訴:她們原來的那個村莊有不少人早就跑開了,有的到東北,有的去南方,有不少就死在外邊回不來了。她說爸領著她跑過了兩個夏天,第三個夏天才看到了這片樓房。爸說:“平原到了,停下吧。”他們入了這個村子,再也沒有挪窩兒。她爸在田裡做活,秋天就摟著槍給老哈家看場院。“有一天俺爸的槍走了火,差一點傷了人。俺爸嚇壞了,再後來就害了心口疼,不幾天就……”

    這故事讓人不忍聽下去。我說:“小桿兒,你該把手包扎一下,它養好之前再不能沾水了。”“我這手老這樣,不礙事的。”她說著伸手就在褲子上蹭,大約很癢。這雙手必須趕快包扎。我離得近了端詳一遍,又一次催促:“它已經發炎了,你必須包扎了。”小桿兒覺得奇怪似的,瞥我一眼。那驚異的眼神讓我想起剛見面的樣子。

    正這會兒我聽見院門在響——開門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紅臉漢子。他的個子比我還要高,也比我粗壯多了,臉是紅色的,像印第安人那樣的皮膚。他迎著我看,嘴巴很快鼓起來:“唔……”

    他發出了狗吠一樣的聲音,這聲音讓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哪來的人?”他問。

    我告訴他,我來這裡找鼓額和她父母。

    “你是她家什麼人?”

    “我們是朋友。”

    “朋友?”他哼了一聲,甩開我,徑直向屋裡走去。小桿兒早迎出來了,手藏在背後,不停地哆嗦,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進來的漢子,嘴裡連連叫著:“連長,連長……”

    這個叫“連長”的人好像被小桿兒擋在了門口,站在那兒吸煙。他一邊吸煙一邊瞥我,問小桿兒:“‘大腦瓜’還沒回嗎?”“沒哩……”連長走近我:

    “你打算在這兒住下?”

    “我還沒見到他們呢,我想見了再說……”

    連長看著我,突然眼皮飛快眨動起來。這讓我想起了以前見過的那些平原上的權勢人物——他們有時就會做出這樣一些怪異的舉止,剛開始讓人覺得好笑,後來才明白這是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就像顯露權力的徽章。比如說,在平原上常常發現一些握有重權的人,這些人手上不離一根牙簽,有事無事都要剔牙。實際上他根本不是為了牙齒,而是從鄉間大宴上學來的一種特別的行為習慣。我還遇到過一個五十多歲的村頭兒,他的特征是不停地吸鼻子,每一次吸鼻子都要帶動上唇一陣猛烈抽動,發出嗤嗤的聲音。然而就是這個動作,使村裡人充滿了畏懼和景仰。眼前這個人則是不停地眨動眼皮。

    他一條腿跨出半步,斜著身子站了一會兒,又眨了一會兒眼皮,就走開了。他甚至沒有打一聲招呼。他離開之後,小桿兒趕緊把門合上了。我她問:“這個連長是怎麼回事?”

    “他是負責武裝保衛哩……”

    我明白了。一個村莊與一個國家一樣,也需要自己的“武裝”。剛剛離去的這個人就是“老哈”的兵頭兒。眼前的這個孩子大概和很多人一樣,十分懼怕這個“連長”。

    我們說話時,外面傳來了腳步聲——這聲音讓我一下就聽出是鼓額!我喊了一聲,打開了院門:小巷子裡走來的正是鼓額……

    她把剛買來的那些蔬菜和籃子緊緊擁在了胸前。她看到我時站了一瞬,然後就跑起來。她的菜籃子幾乎頂在了我的胸前……這一團綠蓬蓬放著濃烈青生氣的菜蔬橫在我們之間……我把它們接在懷裡,興沖沖地和她一塊兒進門。

    “鼓額,鼓額……”

    這鼓鼓的腦瓜多沉哪,它簡直再也抬不起來了……

    陰暗故事

    01

    鼓額的衣著、神氣、身個,好像沒有一點變化;她的父母倒完完全全像兩個土人:他們比我以前見到時老得多了,頭發和臉上、衣服上,到處都沾滿了泥土。他們剛從地裡歸來,刨了一天玉米秸,揮動了一天橛頭,全身都被泥土和汗水縱橫塗抹過。他們剛見了我時,有一陣只木呆呆的,好像不認識似的,這樣待了一會兒才使勁搓手,吐出一聲:“東家。”

    “天哪,孩兒該哭哩!”鼓額媽拍打著膝蓋,不停地喊:“孩兒,看見東家了吧?看見了吧?”

    鼓額就站在我的身邊。

    “她整天念叨哩,夜裡不睡也念叨。這孩兒啊,就是戀著園子。你再不回來,她就毀哩。”

    兩個老人咕噥著,鼻涕眼淚都下來了。鼓額這時候反而一滴眼淚也沒有,不好意思地扳扳爸爸和媽媽的肩膀,扶著他們到另一間屋裡去了,一會兒又出來端了一盆水……

    他們很快給我在這兒搭了個地鋪。“東家,多住些天吧……我把她拽出來,出來打工。你不知道俺這日子是怎麼過的。跑東走西,翻過砧山……”

    鼓額母親說著抹起了眼睛。鼓額爸有點不好意思,一下下推擁著老伴。我告訴這一陣怎樣追著他們的蹤跡,從東到西地在山裡奔波,如今總算找到他們了,我真高興……

    老哈家裡的一大片土地就靠這兩個人做。小桿兒和鼓額負責料理內務,做飯、喂雞喂豬,有工夫還要到地裡幫忙。小桿兒太弱了,腿又不好,做不了更多的事,就往田裡送飯,幫著抱莊稼秸稈,拔拔草等。最忙時,他們一天三頓都要在地裡吃,差不多要忙到半夜才能回來。鼓額告訴:在這裡做活可比園子差多了,“死挨……”

    第二天我想跟兩個老人到地裡去看看,可是鼓額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說有事情跟我說。她的爸爸媽媽也極力勸阻我留下“歇著”。老人走了之後,我就和鼓額小桿兒忙起來:給豬添食,把雞趕到南邊菜畦那兒,又到院角的土井裡打好洗衣服的水。小桿兒的手讓我擔心,可是鼓額並沒有說什麼。她坐在地鋪上,一直看著我,咬著嘴唇。後來她哭出了聲音。我聽見門外面小桿兒在做活,好像不知怎麼把盆裡的水推灑了。鼓額強忍著哽噎,抬起頭:

    “寧哥,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怎麼會呢,四哥和萬蕙還在那兒,到時候你也要回去……”

    鼓額一下興奮起來:“什麼時候啊?”

    “總有一天……”

    鼓額的眼睛又垂下了。

    “我看見了你,知道你安頓下來,就放心了。”

    鼓額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期待著她說出什麼。她又一次把頭低垂,像在想什麼。

    下午我來到了田野裡。這兒的土地還沒有沉陷,是一大片很適合耕種的平坦無垠的土壤。莊稼一片金黃,秋天的收獲剛剛開始。兩位老人把老哈的那一大片玉米只刨掉了很少幾壟,正在一刻不停地揮動著橛頭。我幫他們把刨倒的玉米秸抱到一塊兒,然後打捆。這裡最累的還是刨玉米秸,我想親手試一試,但他們推推拉拉不願放棄手裡的橛頭。“這怎麼使得,怎麼能讓你來做這苦活計……”我差不多是從鼓額母親懷裡硬把橛頭給奪過來。她眼巴巴地看著我揚起橛頭。

    玉米棵簡直像一株株小樹,結實茁壯,我費了好大勁兒還是沒能把它刨下來。一邊的鼓額媽看著笑起來:“噢喲東家,你握橛頭架勢不對哩。”

    她上來幫我,這才算把一棵玉米刨下來。只一會兒我的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每揚一下橛頭都要帶起一些土,結果臉上頭上都沾滿了泥土。我想這天下午自己給予他們的惟一幫助,就是收獲了幾行玉米……

    我們三個一塊兒坐在地頭歇息時,我發現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似的,又酸又疼;饑餓襲來,肚子咕嚕嚕響。鼓額媽從身後一個布套子裡取出了一塊玉米餅。我們一塊兒吃起來。布套子裡還有一點鹹菜,一個裝了涼開水的瓷壺。這食物讓我覺得那麼香甜,好像許久都沒有吃過這麼好的一餐了。鼓額爸說:“在這兒做活不比別處,肚裡要實在些。”我看著這一大片玉米,問:“難道就靠你們兩個人收它們嗎?”他點點頭:“不過要看天氣哩。天氣不好,事情急起來,老哈就會再雇人幫忙。種麥子時還會添兩個零工。”

    我又問起了小桿兒的事:“這孩子真可憐,她的手傷成那樣,也不讓她歇息……”

    說起了小桿兒,兩人都不吃東西了,半張著嘴,相互看著。我繼續問,兩個老人就一聲連一聲歎氣。

    鼓額爸說:“那孩子啊,這輩子完了。”

    鼓額媽也點頭:“完了……”

    我又問,他們才告訴:小桿兒爸在世時她的處境還要好一些,她爸一死,這個孩子干脆就成了老哈家的一塊抹布,誰都拿過來用一用。“小桿兒那時候才十四五歲吧,有人就來欺負她,她嗚嗚哭。爹實在沒法兒,就把她領到了場院上。有一天夜裡爹背著槍沿場院溜達,那個壞種又鑽到窩棚裡去。小桿兒哇哇一哭,爹背著槍就往回跑。那一天是個月黑頭,她爹看不清從窩棚裡跑開的人影,就緊著問小桿兒那個人是誰?小桿兒只是哭,一個字不說。她爹就追上幾步,瞄准那個逃遠了的人影打了一槍……”

    我想起了那個連長:凶狠的大眼、鼓鼓的腮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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