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九(4)
    鼓額媽又告訴:小桿兒一開始也跑過,她受不了這些折磨,一天晚上抱了東西,撒開腳丫子往南山跑了。可惜剛跑了一會兒就讓連長領人抓回來了,一回來就把她結結實實揍了一頓,身上再沒一點囫圇皮。「俺來的那會兒她的傷才長好,一身的疤瘌嚇死人。這孩子後背上的疤瘌有碗口大,你想想這孩子哪敢再跑……」

    我實在不解:「就這麼一個小姑娘,他們怎麼就不放開她呢?」

    「小姑娘肚裡裝了一些事兒哩。你想想,到哪一天她說出來,這一夥還不要吃官司?要不說他們死也要把她抓回來。有一陣他們怕小桿兒跑,就嚇唬說:跑到天邊也要把你捉回來,再跑一次,就把你腚上用火筷子烙上記號。她的腿就是那回逃跑讓人給打斷的……」

    這該是我在大山裡聽到的最陰暗的故事了,可它就發生在眼皮底下。我把最後的一點玉米餅啃在嘴裡,用力咀嚼……

    這個夜晚,我儘管一再耐心地勸導和詢問,小桿兒總是不願開口。後來我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說出來,只簡單地複述一遍,問是否真的如此?小桿兒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搖頭。我鼓勵她什麼也不要怕。她就哭了起來:一開始像蚊子似的,後來嗚嗚大哭,用潰爛的手去揉眼睛。她一哭,瘦骨嶙峋的身子就球成了一團。我想這孩子身上一定有什麼重要器官受了損害,不然就不會瘦成這樣。她的頭顱顯得很大,那是因為她的脖子太細了,肩頭尖尖的。

    她一邊哭著一邊盯著門口。她大概害怕這時候有人突然闖入吧。我安慰她,給她壯膽。最後她總算斷斷續續地講了事情的經過。

    02

    那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就是十五歲吧,一個夏天,大白天,那個連長就往她身上撲過來。她狠狠地咬了他,他就揍她。她的肋骨那兒差一點給打折了,疼得一動也不敢動。後來好不容易長好了,連長又來折騰她。她就告訴了爹。爹只得忍住,見了連長說:「連長,我給你跪個,啊?跪個還不行嗎?」爹後來沒有法子,就把她帶在身邊,看場院時也帶在身邊——這就發生了後來的事兒……那個連長只受了一點輕傷,好像是左胳膊出了一點血。連長惱恨至極,他把爹踢壞了……

    我把小桿兒的話記下來。因為小桿兒不識字,我讀給小桿兒聽,讓小桿兒按上了手印。小桿兒顫顫抖抖地在手上抹了點墨水,按了一下。餘下的時間我一直在尋思,該怎麼做這個事情、我是否有點莽撞?我知道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一定要做、要救人——小白如果在這兒,也一定會這樣做的。

    第二天,那個連長和幾個人到這兒來了。他們對我問來問去:什麼時候走?到底要幹什麼?等等。他們問不出什麼,又叫走了鼓額和小桿兒。鼓額回來時已經半天過去了,她告訴:他們一個勁地問你是從哪裡來、到底來幹什麼?最後又把小桿兒單獨留下了。

    我和鼓額正說話,來了一個繫著領帶、非常文雅的年輕人。他請我到總經理的辦公室去一趟。我隨他走出下房,見小巷盡頭有一輛轎車。我說:「路很近,就讓我們走走吧。」他執意讓我坐車,我還是拒絕了。

    我往前走,轎車就在身邊緩緩地開。窄窄的街巷上,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脖頸觀望。

    在一幢五層樓的頂層,我見到了大名鼎鼎的老哈。我原想這是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傢伙,可見了面不由得讓人一愣:一個五十五六歲的人,臉白得很,非常消瘦,下巴略有些歪,樣子非常和善。他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口氣就像與對方商量事情似的。他說:「聽說你是個有學問的人哩,俺這個集團最願結交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好哇,咱大歡迎哩!」他隨手把一個茶杯往這邊推了推。我打開杯蓋一看,原來是一杯濃濃的咖啡。我沒喝。我心裡琢磨的是,像這樣一個心慈面軟、面皮白淨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多運籌的心機,又怎麼會重用一個連長?

    「聽說你關心年輕人哩,學問人都是這樣。小桿兒,她現在成了孤兒啊,可憐。我整天忙集團裡的事情,也沒工夫問她怎樣。下一步該送她進職工夜校哩,」他吸一口煙,「送夜校。我們準備把教育抓緊起來,這才重要哩……」

    我特別注意到,老哈的手邊竟然有一本厚厚的英漢詞典。

    他請我晚上一塊兒吃頓便飯,再談談教育的事。我一臉惶惑地謝絕了。原來這是一個熱衷於結交文化人士的企業家,當年還是一個「文學青年」——在他的自我介紹中,我驚訝地得知,二十年前他發表過幾十篇詩文,直到現在還試著寫書呢……我吸了一口涼氣。既然如此,我想直截了當地問問他了,我說:「你肯定知道『連長』是怎樣一個人了,用當地人的話說,這是一個『挨千刀的』。你準備怎麼辦呢?」

    老哈的臉沉下來,然後瞇著眼看我,說:「不錯,這是一個壞人。可是你見過車前集團這一大攤子了吧?我想告訴你,沒有壞人辦不成事。所以我要用壞人,保護壞人,最後還要除掉壞人——只要是作惡的人,就沒一個有好下場!」他說過之後,再不吱聲。

    我還想問他什麼時候除掉「連長」?終於忍住。我太書獃子氣了。

    在分手的門口,他望著下房的方向,聲音沉沉地說了句:「苦啊!就讓我們一點一點來吧……」

    他握住了我的手聳動一下。他的手十分柔軟。

    我回到了鼓額他們的下房,只有鼓額一個人忙來忙去。我問小桿兒呢?

    「一直沒回……」鼓額很擔心的樣子。

    直到很晚了小桿兒才回來,見了我們總要躲躲閃閃。她差不多像一隻小老鼠那樣,一下溜到了自己的屋裡。

    鼓額走進去,屋裡傳來她們怯怯的說話聲。後來就沒有聲音了。一會兒我聽見鼓額在一聲連一聲地催促她,說了什麼聽不清。小桿兒沒有聲音。

    鼓額出來,小聲對在我耳邊說:「壞了,連長逼著小桿兒寫下了什麼,還讓她按下了指印……」

    我設法讓小桿兒明白:他們逼她做的事情有多麼危險,這樣一來大概會把整個事情都給搞糟——我最後一字一字叮囑她:「你無論如何要相信,一定會有人幫你、救你,你必須離開這裡,這是遲早的事兒!」

    小桿兒渾身打抖,最後哭起來,用力掩住嘴巴:「你走吧,你快走吧——快些跑吧……」

    她伸出了那雙紅腫的手推擁我時,我什麼都明白了。一陣絕望。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再耽擱下去了。

    我出門時,鼓額就站在那兒。離去的時刻就這樣突兀地到來……

    夜色越來越黑,我出門後又躊躇了一刻,正想著什麼,鼓額急匆匆地追來了。她有些喘:「連長誣你是竄進山裡的『人販子』,還讓小桿兒按了手印,讓她出來作證……他們給了她三千塊錢……」

    我瞪大了眼睛:「小桿兒答應他們了?」

    「答應了。她那會兒心裡虧,才讓你快跑……」

    我一時什麼也講不出來。我站了一會兒,望著村子。沒有多少燈火,那兒黑黑的。我最後一遍叮囑她:「鼓額,你待在這裡,一定不要亂跑。我們那邊的事情了結後,我會來這裡把你接走。」

    鼓額急促地喘息:「寧哥,不管等多久,我都會等……你放心。那個連長是老哈的親戚,老哈真的不壞,可就是燈下黑。老哈早晚會知道連長有多壞的……」

    「老哈……他也說過讓你進夜校的事情?」

    「說過。他太忙了。他燈下黑,他真是不壞的……你不知道,他還寫書、想學外國話呢!」

    「我知道。我擔心他一邊寫書學外國話一邊壞——那或許更壞呢……」

    要分手了。我終於轉過身去。這個夜晚真黑啊。

    憨

    01

    憨螈在林子裡奔走,所有的雌性野物都望風而逃。有一隻遠近聞名的大騷狐不以為然,抽著自製的煙斗大模大樣地在白茅地上溜躂,說:「老娘我這輩子什麼鳥兒沒見?還用得著呼天號地嚇唬咱?」它大口吸煙,抹著口水,故意站在上風頭。這樣它身上的氣味會順風吹到很遠,讓一些大型雄性野物循跡而來,在樹叢後面駐足觀望。那些從身邊逃開的雌性野物有的好心勸它:「快拔腿撒丫子吧,這一回可不是鬧著玩的!」騷狐噴出一股濃煙,吐了一口:「哧!」

    一個黑乎乎的傢伙,頭頂是紅黑間雜的稀疏的毛髮,半裸,寬額深目,下巴格外大格外堅實,從一棵大赤柳後邊晃晃悠悠出來——從模樣上看有點像大猩猩,仔細看又是一個強壯的男人。騷狐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心裡說:「就是你了啊!」它向他遠遠地敬了一下手裡的煙斗,一扭身子扮成一個村姑。那個黑傢伙揉揉眼,朝這邊望了望,馬上急步走了過來。當他走到近前時,騷狐又一次遞上煙鍋。想不到黑傢伙一伸手抓住,啪一下扔出了老遠,餘下的另一隻手把它沒頭沒臉地捲住,橫著抱到一個結實地方,噗一聲摔下了。它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蠻物,故意大聲瘋笑、蹬腿,喊著說:「嗯呀,好有勁的郎君!」黑傢伙摩挲著草裙,齜牙咧嘴,發出一聲聲歎息。

    這聲音開始不大,沉悶低緩,漸漸才急促起來。當他三下五除二將其壓在身子下邊時,那連連歎息竟像海浪一樣呼嘯而起。它什麼也不顧了,只用兩手使勁堵住耳朵,嚷叫:「受不了咱受不了,硬是受不了!」黑傢伙只用三根手指就把它的兩腿捉緊,提起來摔打了幾次,仰著脖子大歎。這真是一座黑乎乎的山巒啊,這是騷狐一輩子經歷的雄性夥伴相加的重量和力道,還有活活宰人的凶殘勁兒。憨螈把騷狐改扮村姑用的那條方格花頭巾咬碎了,又將它一頭淺黃色狐毛咬得濕淋淋的。最後這歎息達到了頂峰,長吁三聲之後又變成了哼哼……「哼哼、哼哼!」他叫喚的聲音越來越小,接著一歪頭死在了它的胸前。騷狐嚇壞了,用剩下的僅有一絲的力氣舉起手掌,一下下拍打他的臉,推擁,掙脫,總算從這個死去的傢伙身子底下挪移出來。

    「我的天哪,就像遭了一頓滾雷一樣!我這輩子不死也成了殘疾,我得試試能不能挪動腿兒……」騷狐先費力地蹲了一下,然後才攀著旁邊的一棵小樹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還好,天無絕人之路,這殺人的郎君總算沒把我活活吞了!哎呀咱今生再也不誇海口了,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哪……」騷狐回身端量這個死去的大傢伙,想細細看一眼他的草裙,一伸手,發現他的肚子還一鼓一鼓呢!「老天,這傢伙還沒死透哩,他大概是累昏了頭了。」這麼想著,並不離去,就從十丈之外找來煙鍋,裝上一鍋煙吸了。它要等他醒來。

    一直等了一袋煙的工夫,他還是昏著。騷狐走過去,盯著這傢伙看,磨牙,屏氣,渾身又一陣痛疼。它一怒之下,就將一撮紅色的煙火磕在了憨螈的腦門上。眼瞅著那兒的黑皮燒得滋滋響,起了一個水泡——這傢伙「嗷」一聲大叫,跳了起來。「啊呀呀……」他抓著腦門,跳著,一轉眼看見了騷狐,怔住了。他笑了。騷狐害怕地往後退著,退著,一下跌倒了。騷狐這才發現,剛才他們滾動的地方,凡是印下了他們體痕的這片泥土上,到處都生出了一種帶鱗莖的蘑菇——蘑菇還在往上茂長,一邊鑽擠一邊發出吱吱的叫聲。憨螈揪起地上的蘑菇啃了一口,白色的湯汁順著胸脯嘩嘩流下。他把蘑菇遞給騷狐,它試著咬了一口,覺得那味道就像剛剛撕去了毛皮的雞腿一般,又鮮又香,還帶著微微的腥氣。它不知不覺就吞下了一根,又從地上揪了另一根。吃過幾隻蘑菇以後,騷狐發現自己兩腿、渾身,從上到下隨處都不痛了。

    他們吃著蘑菇,再次相擁一起。他的大嘴只幾下就印遍了騷狐的全身,它因為出奇地發癢,有好幾次它實在忍不住,不得已讓下身閃出了原形。他使勁揉眼,搖搖頭說:「嗯?我剛才分明看見你是紅毛肚子……」它嘻嘻笑,說一句「咱明人不做暗事」,索性一抖瑟,讓全部身子露出了真形——一條紅毛斑斑的老母狐狸。

    憨螈一聲不吭看著它,哭了。騷狐問他怎麼了?一下下揩他的臉、脖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他的哭泣。他說:「俺媽說,我是人,咱人就不能找野物,咱人只准找人……」

    騷狐拍著膝蓋:「嗐嗐有多麼死心眼兒!什麼人啊野物的,還不全都一樣!剛才你覺得哪點不一樣了?」

    憨螈搖頭:「我媽說了,咱要和她們生下一堆小憨螈……」

    正說著,前邊的樹木搖動起來。憨螈驚噓噓地站了,說一聲「不好」,側著身子就想跑開,卻被一長聲吆喝止住了。那聲音粗疵疵的好不嚇人:「憨螈你給我老實待著!」

    憨螈身子一委蹲下了。騷狐趕緊變回村姑,顫顫地趴在那兒。

    原來煞神老母從遠處聽到了巨大的歎息,就一路追趕過來。她瞥一眼騷狐,上前將其一腳踩住,用腳跟三轉兩擰就讓它痛得顯出了原形。「你這個畜牲色膽包天啊,敢勾引我家孩兒!看我不立刻撕巴了你!」說著提起它的兩條腿就要發力,嘴裡「嗯嗯」發狠。

    憨螈一下擋住煞神老母,一聲聲哀求:「媽吔饒了它吧,媽吔,都是孩兒性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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