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九(2)
    酒後全身清爽,痛快極了。老人問:「怎麼樣?」我點點頭。老人說:「這種造酒的法兒,哼,大山裡只我一個人會。」他告訴這是他年輕時跟東家學的。「東家是個大戶,用如今的話說,大戶沒有好東西。不過咱這會兒得偷偷告訴你:可不是那麼回事。比如說俺這東家吧,待俺就好,從沒把俺當外人看。給俺大饃吃,還給俺點心,造酒的法兒也是他傳給的。你看,他把俺當外人了嗎?他家還有個閨女,心眼也怪好……」

    他說到這裡咂咂嘴,看了我一眼,不吭聲了。最後他歎了一口氣,這場談話就算完了。

    睡覺的時候要橫著躺,因為這特別寬大的炕橫著也可以躺下。看來這個老人一直是橫著躺的。炕很熱,所以用不著蓋任何東西。我們倆仰躺著,老人還要吸煙。那種濃濃的煙味老要嗆我的鼻子。後來他見我不停地咳,就說:「不吸哩不吸哩,拉呱!」

    不知是拉呱的興致還是吸煙太多的緣故,老頭兒高興極了,他把枕頭往這邊挪了挪,這樣就離我很近了。他的小眼睛在黑影裡一閃一閃,讓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說起了很多年輕時候大山裡的一些傳說,我覺得很有意思。他這樣講了一會兒,突然問:

    「你一個人走來走去,沒有家口嗎?」

    「有家口啊。」

    老頭子不吭聲了。停了一會兒他又問:「這麼說,你是摟抱過女人啦!」

    我笑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差一點也摟抱過……」

    我給逗笑了。我聽他說下去。

    「女人都嫌俺窮,再說咱一個人在山上過,都不願跟上俺哩。那一年村裡人挨餓,俺在山上倒怪恣哩。俺剜野菜,熬糊糊喝。有一天村裡一個女人來山上喝糊糊,天黑了還不想走。俺知道她還想再賺下一頓哩。我又給她盛了一大碗糊糊。喝完糊糊,我看她抹著小嘴,心口一陣亂跳,就說:『閨女,留下睡哩。』閨女說:『俺不。』那以前俺還從來沒摟抱過女人哩。俺張開大手說:『閨女,俺想哩,摟抱個中不?』閨女說:『不中。』你看咱是個老實人,人家說『不中』,咱就搓搓手作罷。後來眼瞅著她往山下慢吞吞地走了。她走了我才琢磨:糟,這回就剩下我一個人啦!」

    老頭子說完哈哈大笑。我卻有點難過。老人又咕噥:「天哩,俺一輩子沒摟抱過女人。在俺眼裡,女人慢慢成了神物哩,碰不得哩。俺琢磨:只要有個女人跟了俺,不管醜俊,咱都把她揣在懷裡,一輩子也別讓什麼磕碰她。天底下的人都餓死了,俺也要出去抓撓點吃物餵她哩。俺要把她養得白胖。到了冬天,俺就用棉花、用那些軟綿綿的茅草把她包裹起來。夏天,俺把她背到山口背陰地裡,讓涼風兒吹她。別看俺沒有金錢銀兩,俺也能讓她享大福哩!」

    我聽著聽著,心裡一陣感動。再後來老人聲音低沉下來,說了什麼都沒有聽清。在這個黑洞洞的山下小屋裡,在這個老人不停的咕噥聲裡,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少年時候的音樂老師……我想,真正懂得愛的,是面前的這位老人——生活多麼不公平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一生沒有觸摸過女人。神靈之手為什麼不把一個女人、一個好女人推到他的面前呢……黑影裡我還想起了那個混賬的斗眼小煥,這個無恥之徒有一次喝醉了酒,竟然炫耀起跟幾十個女人的過往。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氓。面對眼前的老人,我不知該講些什麼。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男人如果是一個真正懂得愛的人,就會死死護住最珍貴的東西。

    在小屋的一片寂靜裡,我似乎又望見了音樂老師的面容。那是多麼溫柔、善良和美麗的一張臉,那雙眸子在今夜一閃一閃……

    下房

    01

    告別看山老人的那一刻,他倒有點捨不得我,而我也不願馬上離開了。我想該送給老人一點禮物。他見我在背囊裡邊找著,連忙擺手——後來他看到一隻打火機,那目光就一直盯著它。這時我才明白:老人引火的器具還是最最古老的東西:火鐮和打火石。他的屋子裡甚至沒有一盒火柴。我對這個發現感到驚奇,老人卻一邊用眼角瞥著打火機,一邊躲閃著說:

    「這東西好哩,下雨陰天也不怕,淋濕了也不怕,現在新興的那種洋火(火柴)受了潮不行,沾了水不行,麻煩哩。」

    我把打火機在他面前按了一下,一股火苗伸出來。我告訴他:如果裡面的可燃液體用完了,就可以找一個下山的人,讓他捎回一點就行了。老人不知聽沒聽懂,我又解釋了一遍。他取到手裡,一下連一下地按,看伸長的火苗,後來又用兩手捂起來說:「這叫『自來火兒』。」

    我們告別了。走了老遠,老人還舉著手裡的「自來火兒」。我不知那是什麼意思。顯然,他把我送與的這件禮物當成了最珍貴的東西。老人高高地舉著它。

    離開了他,我一路上都在默想:人這一生啊,萍水相逢者太多了,有人只是匆匆一面,可是再也不會忘掉;他喚起你心底的那種東西,如柔情,如感念,會濃烈深長,比得上跟另一些人一生的廝磨……就是這一次又一次的漫遊,讓我不斷地遭逢和感受,探求和觸摸——它們差不多無一例外地來自那些淳樸的、與勞動緊緊結合在一起的心靈。這到底是為什麼?他們共同的擁有就是單純。單純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除此而外,單純還意味著什麼?它還意味著貧乏嗎?不。比如說這座大山,關於大山裡的一切,誰又比得上剛剛分手的這位老人富有呢?每人都擁有自己的一份,他們怎樣相互比較呢?單純只是被山野和勞動洗煉磨礪出的一種性情和特質。不單純就不會忠誠,不會真正地去愛,就會猶豫不前,疑慮重重——既不把自己的心交給別人,又不讓別人的心靠近自己——而在那些人頭攢動的煩惱的街巷,在那個大城,一個人要生存,他首先要學會和掌握的一個最重要的技能,就是藏起自己的心……

    我想到了從這片平原和山區回到那座城市的情景:每次回城之初,都有很長時間與周圍的人談不攏,別彆扭扭——一種巨大的陌生感和不適感籠罩了我。我自己莫名地煩躁,其他的人也煩躁。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故,知道那是山川大地重新給我注入了一種單純,我與周邊環境不再相諧,二者之間處於抗斥的狀態……

    越是往前,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我發現自己是如此地急促,全身熱汗涔涔的。好像是那個山中老人給了我一種催促,進一步改變了我的心情似的——我想盡快見到鼓額和她的家人。

    沿河的村子出現了茂盛的樹木。再往前走,竟看到了綠色掩映下的幾座小樓。我心裡一陣高興。這是一個好兆頭:人們告訴我離這兒不遠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大約只有二百戶,如今已經有一半的人家蓋起了這樣的小樓;村裡的人差不多全都不種地了,搞起了工業,只雇來了很多長工和短工務農——最遠的是從南方來的,最近的也是從大山兩邊、從平原上來的。他們說去那裡打工的人比原來村裡的人還多,如今這個小村已經更名了——原來的村名兒叫「車前」,那麼眼下就是「車前集團了」。

    「集團」在如今的農村並不罕見,儘管它讓人覺得不倫不類。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紛紛放棄了美好的村名,而叫起了這樣非驢非馬的怪名,讓人感到很不自在。

    往前走時,我打聽「車前」時人們都知道,而要問什麼「集團」,就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麼一回事了。

    走近一幢幢小樓,發現它們式樣不太好,建得也非常粗糙,而且千篇一律。我一路上聽人說,很多外地首長只要走到這裡,一定要去看看車前的小樓。我走進新開拓的一道道寬敞的街巷,開始猶豫起來。我突然想到,在這兒打聽一個打工的外地人大概是十分困難的。那些圍著圍裙、戴著套袖和工作帽的工人偶爾在街上走過,要向其打聽一個人就像大海裡撈針。後來我想,所有的打工者不可能沒有花名冊,於是我就找起了村辦公室。一個黑鬍子說:

    「你是問『集團』,還是哪個『分公司』?」

    他非常煩躁。我只好仔細地解釋。

    「那種小事領導怎麼會知道?這裡有成千上萬人呢,老總能管那檔子事?」

    「那麼我到哪裡去問呢?請你告訴我好嗎?」

    「你到服務公司去吧!」

    「服務公司」就是統管所有短工和長工的一個機構。我去了那兒,看到了一個紅臉膛、雙眼皮、肚子很大的四十多歲的漢子。他傲慢地抽著煙,用手指敲擊著桌子,敲出了一種奇怪的節奏。我向他說明來意,他卻故意拖延著時間,不回答我的話,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茶。他眼睛乜斜著,從上到下端量我,問:「有證件嗎?」

    我想了想,幸虧原來工作單位的一個證件還在身上,於是就交給他。

    他看了看,見是某某雜誌社的,鼻子哼了一聲:「又是來拉廣告的吧?」

    「不,我說了,來找一個朋友。」

    他從身邊找出一個大本子翻來翻去,很快甩到一邊說:「沒有。」

    我大失所望。我想如果她不在這裡,那麼要找就更難了,這裡是各種各樣的長工短工彙集地啊。我又問下去,描述我要找的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們為什麼到這兒來、有可能在哪裡做工等等。那人煩煩地說:

    「反正她不在服務公司,去了哪我可說不上。再說在這兒打工的又不一定都在這裡落名——他們一家一戶自己雇的,你得到那裡去找。」

    這一下我可真的作難了。不過我絕不想輕易放過這個村莊。

    02

    我在這個村子宿下,一有時間就用心地打聽起來。有一天我遇到一個老太太,她告訴我說:「你到『老哈』家裡去看看吧,他家就雇了幾個女娃……」

    原來「老哈」就是「集團」總經理,是這一片領地的頭兒。

    「『老哈』這個人怎麼樣?」

    老太太忙說:「俺總經理好,俺總經理讓大家都富裕,俺總經理覺悟高哩,書底子也厚……」

    她像背書似的背出了一串。我也就不再問了,只想立刻去找「老哈」。

    他住在一幢二層小樓中。我發現這幢樓跟其他的二層樓並沒有什麼區別,打眼一看混在了一片建築之中。這使我對「老哈」有了一點好感。

    我按了一下門鈴,立刻有人開了。開門的人幾乎沒怎麼阻攔我。可是我剛剛走進一步,裡邊就傳出一個聲音。原來他在呵斥那個開門的人,他在喊:「幹什麼幹什麼?」我抬頭一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穿著紅色的衣服,正捂著肚子,踮著腳尖從院裡往屋內跑,砰的一聲反腳把門踢嚴了。

    我站在那兒進退兩難,回頭看一眼開門的老太婆。

    她一副心慈面軟的樣子,對我笑了笑,然後把我讓到了院子東側的一個小屋裡。

    原來那是一個小會客室,裡邊有一溜沙發。老太太邊給我倒水邊問:「城裡人嗎?」我點點頭。「你是報紙派來的人?」我一下明白了,這裡的人已經知道我了。我告訴老人誤會了,我是到這兒打聽一個人的。

    「這是『老哈』經理家呀……」她的聲音放得很低,還抬起眼睛往外望了望。

    「有一個額頭鼓鼓的小姑娘在這裡打工嗎?」

    「你是說雇的人哪,」老太太板起臉來,「她們怎麼會住這兒,她們要住『下房』……」

    我不知道「下房」是什麼意思,問了問才明白,村子原來留下的那些小房子叫「下房」。現在的「下房」大半都用來堆積一些雜物,或者住一些臨時打工的人。

    老太太告訴:「你說的那人八成也有,不過得到『下房』去問,你還是去那裡找吧……」

    她開始逐客了。我謝過了老太太,走了出去。

    老太太沒有送我,她只是在我邁出門檻的那一刻,「砰」地把門關了。

    「下房」實際上就是原來的村子,它與新興的這片樓房之間隔開了一百多米。這裡倒可以好好端量這個村莊原有的面貌了。它們大半都是土屋和茅屋,其中只有幾幢瓦房,不過蓋得同樣矮小,一色的石頭牆。每一家都有圍牆矮矮的小院,這一點和平原上那些小村沒有什麼兩樣。如果不是轉過身去看那一片簇新的樓房,這些小屋子一點也沒有令人吃驚的地方。走進街巷,一種極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我覺得這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而剛剛走過的那一片樓房,總讓我感到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就好像為了拍攝一部影片而匆匆搭起的佈景一樣。

    街巷裡,幾隻狗仰臉看著我。臨街的牆倚坐的都是一些老人。我彎下腰來,一次次向他們打聽事兒,一提「老哈」,他們都說:「你該到『上房』去。」他們用煙鍋劃拉著那一片新蓋起的兩層小樓。我搖搖頭:「我找的是『下房』。」老人們瞇上眼睛待了片刻,其中一個站起,用煙桿點戳著北邊的小巷子:拐進去,走幾步遇到一棵半朽了的老槐樹,「正對著的那座小瓦房就是了。」我謝了他們。

    老遠就看見一棵粗粗的槐樹,走近了一看,它真的朽過了半邊,只是還沒有死。槐樹旁是一個矮矮的院牆,一扇虛掩的黑門。我敲了敲,沒有應聲,就直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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