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八(6)
    這個夜晚,一幫人的興致越來越高,他們不斷地嚷著:「講個呀,講個呀。」接上每人都講了一段李鬍子的故事。結果那情節互相衝突,破綻百出。原來每個人的心目中都有一個李鬍子,每一個絕不相同,但個個都高大威猛,智勇雙全。他們的故事不斷引出一陣哈哈大笑,還有時引出一陣哭泣……瞧眼前是一幫多麼好的人,他們儘管滿臉灰塵,粗魯野蠻,卻有一顆嬰兒般柔軟的心。大概由於一瓶白酒的緣故,他們這個夜晚實在太興奮了。

    月亮升到了正中,可能是深夜一兩點鐘的時候,我實在困了。我閉上眼睛,最後聽到的一句話還是:「李鬍子……」

    夜裡夢境紛亂:小白、老健和李鬍子全攪在了一起;一匹青花大馬上馱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她是小白的妻子,被李鬍子從強人那兒救了回來……

    路遇

    01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起來後發現,這些人早忙活開了。他們在做飯,往鍋裡丟一些剛剛採到的野菜,還不知從哪兒逮來了幾條小魚,就整條地往鍋裡扔。他們已經把我當成了好朋友,當然不僅是因為一瓶酒的緣故,而主要是因為我們一塊兒聽了獨身大俠的故事。

    吃過早飯,他們都一個勁地挽留我,說另幾個取酒的朋友很快就要回來了,他們一回來酒就多得喝不完;再說都是趕路的人,投脾氣就坐下大喝一場嘛。我不太情願,但覺得這一幫流浪漢蠻有趣可愛,他們身上有某種迷人的東西:狂放不羈、豪爽,還有或多或少的一點匪氣;乍一看懶懶散散,實際上秩序井然。比如說,他們這些人都極其尊重那個老者。高興的時候,老者給他們講一些亂七八糟的故事,不僅是李鬍子的故事,而且還有一些葷故事,一些奇奇怪怪的傳說。他無論說什麼,他們都張大嘴巴傾聽。沒有任何人敢頂撞和嘲笑老者,老者一瞪眼,所有人都規矩起來。他們除了逮土元之外,還在灌木叢中揪來一捆捆的柳條,剝去皮,編起了一隻隻雪白的小筐、笊籬和籃子等等。上游五六里有一個大村子叫「河頭集」——河頭集有一個很大的集市,到時候他們去那兒把這些賣掉換一點錢。

    我問他們:「換錢就為了打酒嗎?」

    他們說可不光是為了打酒。其中的一個從衣兜裡掏出塑料殼的打火機:「這也是買的哩。」我問他們未來的打算——總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地流浪,這走到哪裡才算一站?誰知他們對我的話大不以為然。老者說:「人哪,怎麼還不是一輩子?不就活個自在?知道找自在的人才天南地北攏到了一塊兒,吃不愁穿不愁,冬天來了鑽大溝。俺攢點錢再買一桿火槍,看見野物叭勾一槍。那時候有酒有肉,毛皮給上歲數的人做個皮袍……」

    一個年輕人說:「先給您老做個皮袍吧!」

    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正好就是他們曾經做工的那個礦,就請他們講講淘金人的事兒。一提這個,他們都絲絲地吸冷氣。老者說:「了不得哩,現在那個大金礦,最苦最累的活兒都招外邊人干——山外的,還有的是從南方來的。從南方來了一些『蠻子』,個子不高,如狼似虎,都帶著家口,十幾個人一幫,二十幾個人一隊,包下一個洞子就沒命地往裡打。他們掙下的錢哪,用你身上的這個大包裝還差不多。」

    一邊的年輕人伸伸舌頭:「那都是賣命的錢哪!」

    老者點頭:「一年裡總要死上幾次人。開頭俺這幫人也想學他們,做個拚命的好漢,可後來才知道,死人可不是好玩的。你想一想夥計,剛剛還在一塊兒喝酒吃菜,一轉眼說塌在下邊了,扒出來一看臉也青了,皮也紫了,還砸掉了一隻膀子。媽呀,這兄弟嚇人啊,你就得趕緊用麻包裝上,用平車拖出來,哭一會兒就把他打發了……夥計,那滋味怎麼受得了?再多的錢也買不來一個兄弟啊!」

    我問他們淘金隊的女人多不多?他們說淘金隊裡女人也有,不過不多,「女人不下洞子,她們在外邊做飯洗衣裳,願意幫個大忙的,也有花不完的錢。」「『幫個大忙』?」他們哈哈笑。老者說:「那些敢拚敢死的淘金隊,這些年也不知掙了多少錢。照理說他們掙足了錢,像俺一樣過自在日子不中?不中,錢這東西啊,比骨膠還黏,讓它粘上,掙掉一層皮還連著肉哩……」

    大夥兒都沉默起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狠勁揪著自己的頭髮,然後一迭聲地哭起來。大家安慰著他。原來這個小伙子的哥哥就死在淘金隊裡,就是他哥哥死去的第二天,大夥兒一咬牙一跺腳,也就離開了。老者站起來,指著渾渾蒼蒼的砧山說:

    「你看見那架大山了吧?它的西面藏滿了金子,也藏滿了鬼魂。打大清年間裡面就淘金,金子淘不完,人就死不淨。眼下的淘金隊一支比一支勇,一支比一支人多,俺走開的那一會兒,又去了好幾支人馬。他們都爭著承包山洞,那些女娃兒啊,可憐巴巴,瘦得一手就能擎老高。她們也得跟上男人到那裡找飯吃。她們家裡人死了,哭干了眼淚也沒人管,到後來還不是另一些淘金隊把她們收留?苦命的娃兒啊,一輩子沒個下場。俺這些人都是些軟心腸,發了誓,一輩子不招女人跟俺受磨難。等大夥兒混好了,穿上千層底鞋,戴上狗皮帽子,圍上狐狸皮圍脖兒的時候,再找女人也不晚。那是人世間的寶物啊,你不能讓她們也跟上遭罪。她們遭了罪就沒完沒了地哭,小嘴一癟一癟,淚就出來了。那時候啊,男人心口不疼嗎?」

    他的話讓好幾個人流下了眼淚,句句印在我的心裡。我抬頭看看老者,這時越發認定這真是一個好老人。我一聲不吭地聽下去。

    「那些淘金的包工隊,人送外號『敢死隊』,可憐哩!為幾塊金子敢死,可憐哩!要敢死就學李鬍子,李鬍子不敢死嗎?他明明知道前面是一個死,就挺著胸脯往前走,頭也不回。李鬍子啊,臨死以前還完成個大事兒。他死得那才叫硬氣呢。他為什麼死?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窮人?為了心裡邊的女娃?前邊我說過,李鬍子這個人不近女色,他從來不糟蹋女娃,別看是個英雄,彈無虛發。可是他把女娃都裝在心裡,都放在心底。他放在心底,輕易不把她們拿出來。這個好漢哪,愛惜全天底下的女娃,知道天底下的女娃都能迎著日頭笑出來,這圍遭才有太平。他就是求個太平,這才把個性命捨上哩。男人這個死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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