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八(7)
    要不俺怎麼說,這輩子就佩服李鬍子呢!俺要恨的那個人、俺最恨的那個人哪,不瞞你說,兄弟,以前他們都跟他叫司、司令,如今也許坐了官府——這人就是李鬍子的拜把子兄弟哩。如今有人說起他們,都說:『他那個拜把子兄弟啊,太認老理兒了。』要我說啊,那可不是認『老理兒』,那是一肚子壞下水,心裡嫉恨李鬍子哩!想一想吧,一山不容二虎,兩英雄儘管是拜把子,一個還不是死在另一個手裡!有人說,是他那個拜把子兄弟親手用槍打碎了李鬍子的腦殼,我說不是哩,一是一二是二哩,傳說歸傳說。是拜把子兄弟讓手下人幹的。那時候王八崽子閉上了眼,不忍心去看哩。槍響了以後,拜把子兄弟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哇哇大哭,好幾天不吃不喝,狗娘養的這也都是真哩。不過這事兒實說起來,還不等於拜把子兄弟親手殺了李鬍子?該這樣看哩!」

    滿場的人都咬著牙關。大家拍打著膝蓋說:「是啊,該這樣看哩,該這樣看哩……」

    02

    在一陣陣唏噓裡,我彷彿看到了六月落雪。那個不知聽了多少遍的李鬍子的故事,這一次在胸間擰成一個疙瘩,硌得人心疼。

    正這會兒有人吆喝了一聲:「取酒的人回來了!」一夥人全站起來,有幾個往前迎了幾步——我一回頭馬上愣住了,差點喊出聲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來的人當中有紅臉老健、老冬子和葦子!葦子正歪著身子,肩扛一個大酒簍……一些人把他們圍住,我站在稍遠一點。這時候老健第一個看到了我,大喊一聲跨了過來。我在他挨近時使了個眼色,他馬上換了副神情,蔫蔫地說:「你這個人……我以前好像在路上見過哩,」說著伸手指指我對葦子幾個人大聲說,「肯定是見過他,瞧他怪面熟啊!」我點點頭應道:

    「我也覺得你們幾個面熟!這一段過得還好吧?」

    葦子和老冬子放下酒簍走過來。他們對我使著眼色,點著頭。葦子啞著嗓子說:「俺有個兄弟,戴了眼鏡,比你個頭矮些,你趕路時候可見過這人?」

    老健聽了這話也湊近了聽。

    我盯著他們的眼睛:「見過!你們那個兄弟隨處都好好的,沒磕著沒碰著,放心吧……瞧你哥幾個過得挺開心啊!」

    紅臉老健扳著那個走來的老者說:「這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他是老哥!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咱這輩子都餓不著!他是老哥,剩下的都是兄弟……」

    老者喊:「都是兄弟,都是兄弟!來,快嘗嘗新搬來的酒,找家巴什兒滿上……」

    幾個人一齊應聲,一會兒茶缸瓷碗擺了一片。有人打開酒簍,一股異香立刻湧了過來。我馬上知道這是烈性的瓜干酒,與四哥常喝的一模一樣。老者舉起一碗酒說:「喝呀,咱先嘗嘗第一口。」說著咕咚咚喝了下去。我愣了。這種烈酒沒有這樣喝法的。老者一喝,旁邊的人竟然全像他一樣,一口氣喝了個精光!但我發現老健等人只飲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們在端量我。我也抿了一口。這酒真烈啊!我說:「真想不到,現在還有人使用這種酒簍盛酒!」老健手指老者:「那是老哥的器具——他說這東西是當年李鬍子留下來的寶物!」

    我欽敬地望向老者——他已經喝多了,這會兒歪在了一旁,臉色紅紅的。他旁邊的幾個人也喝多了。老健嘴裡咕噥著:「我這兄弟幾個啊,什麼都好,就是——貪杯!」他說著把一旁的一件破衣服給老者蓋在了身上。

    我引老健他們走向一邊。

    老健低著嗓門問:「小白被追得急嗎?」

    「是刀臉一夥。這些傢伙被集團的人僱用,有了錢什麼都干,下手最狠!小白可能——可能不會在平原上待久了……」

    「讓他到山裡來嘛!他該和我們在一起啊!」紅臉老健急得搓手。

    我點頭又搖頭:「是啊。不過他有更多的心事……」

    「戴眼鏡的都這樣,主意忒大。」葦子說。

    大家一陣沉默。

    老健咬咬牙關:「集團的人,還有刀臉,都是另一回事。我現在最急著幹的事情他媽的只有一件,你猜猜是什麼?」

    我說猜不出。

    「找到獨蛋老荒,把他的另一個蛋也揪下來。」

    他們笑。老健虎起臉:「不用笑,這是真的。」

    這會兒那個老者搓搓眼爬起來了,咕噥:「嗯嗯矣,咱酒量減了……」

    老健笑了:「不是減了,是你把它當成老黃酒了。」

    老者伸腳踹踹幾個歪著的年輕人:「起來起來,讓風吹吹就好!」

    幾個人站了,有的還是站不穩。老健哈哈大笑。

    我重重地拍著老健他們的肩膀,要向他們道別了。還有這些半途相逢的流浪漢,這些來路含混、去路也模糊的男人們!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怎樣的夜晚,一段多麼難忘的時光。我說:我要趕路了,我要盡快翻過前面的那座高山,等歸來的時候,我還要走原路,說不定會在河的下游重新遇到你們呢。那時候也許我還會搞到一瓶好酒送給你們——「總之,」我說,「我也是一個經常背著背囊在這兩條大河之間、在這一片片的大山和丘陵之間走來走去的人,咱們總會相逢的……」

    那個瘦瘦的老者把大手握在我的胳膊上,使勁攥著,又把我拉到他身邊:「兄弟,俺一看你就是條硬棒漢子,別看你臉相焦巴巴的,兩眼淨是些紅絲子,那是躁得哩!那是讓心火燒得!我是說,你是個有血性的人……」

    四周蓬頭垢面的那一溜年輕人、中年人,都不住地端詳我,點頭,咬著下唇,發出「嗯嗯」的肯定的聲音。這使人不由得想到這個老者在他們心裡有著多麼高的威信和號召力。老者又說:

    「不瞞你說,我這人是一個鐵匠。」

    我聽了多少有點不解。

    他解釋:「是這樣,俺爹也是一個鐵匠,我從小跟他身邊拉風箱打幫錘,再後來就承下了那一套家巴什。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個哩?我是說俺爹看起來是個鐵匠,從根上講也是『獨身大俠』那一路的人物!」

    說著他向邊上的幾個人看了幾眼,指指那個大酒簍,伸出右手——那隻大手上下扇動著:

    「俺爹是個干地下事的人哪!」

    一句話讓我陷入更大的迷茫。後來他稍加解釋我才明白:他父親是一個地下工作者。也就是說,是一個「暗地裡通隊伍的人」。我不由得升起一層景仰。

    「他打著鐵活,暗裡做一些隊伍上的事情。他連著好幾支隊伍哩,好幾支隊伍的頭腦都在他這兒會合。他死的那年,幾支隊伍,都是革命隊伍,送來了挽幛。上面寫了一句話,叫做——『袖裡乾坤大』。你別看俺不識幾個字,可是這幾句話我可懂得是什麼意思、怎麼寫……」

    說著,他就趴在地上,很費力地寫下那幾個字——很大的五個字,都深深地刻在了沙土上……

    我端量地上的字許久……最後要跟他們告別了。那個老人伴我走著,一直往前走,突然回身對幾個人說:

    「送送大兄弟怎麼樣?」

    幾個人一聲吆喝:「好!」

    接著,他們一齊伴著我往前走了起來。

    太陽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漸漸,東邊的山崖都被染紅了。我們迎著太陽照亮的砧山山脈走去。我的身邊是老健和葦子他們,是瘦瘦的老人,身邊還有一群破衣爛衫、滿面歡欣的人。這樣走著,那個老人來了興致,突然昂昂地唱了起來;他一唱,身邊的幾個人也扯起了嗓門。

    這歌聲,這不成其為歌聲的歌聲,在西風裡迴盪,在群山裡發出了轟鳴。這嗚嗚啊啊的、昂昂的歌聲,聽上去自有一種節奏;一種剛烈悲壯的情懷從中擴散開來……那歌聲怎麼也聽不清歌詞,可我知道,那是流浪人的懷念之歌——我想這歌肯定是獻給李鬍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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