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八(5)
    隨著這聲吆喝,最先蹦出的一個漢子顛顛地跑到我的前邊,一叉腿就擋住了我的去路;接著又擁上來兩個人。他們不容分說扭住了我的胳膊。我差不多沒有反抗,因為反抗沒用。有人去抓我的背囊,我就把肩膀一縮勒住了背帶。幾個人一齊動手,把我往前推搡著。

    老者仍然背著手,頭也不回,好像自顧自地趕路。

    就這樣,繞過了一個矮矮的小山包,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這裡還躺臥著兩三個人,他們利用一道石壁躲風,在四周鋪了一些麥草和各種各樣的雜草枝條,擺放了一些石塊。石塊旁邊,就放著燻黑了的、破了半邊的鐵鍋和搪瓷缸等,還有一些塑料口袋。我知道這是他們過夜的地方。可見這些人與一般的流浪漢不同,他們是成群成伙的:尋到一個滿意的住處往往要住上一段時間,住膩了再往前趕;他們一般很少到村子裡討要,而是要兼做其他的營生,像剪徑搶掠、偷盜,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不過也有不犯這些毛病的流浪群體,比如他們可以組織起來淘金、採藥等。

    我被狠狠摜在地上時,那個老者才轉過身來。他坐下,伸手擺弄自己的幾根腳趾,慢騰騰地拖音拉嗓問:

    「怎麼不懂規矩啊?」

    我覺得這像土匪的黑話。我問:「怎麼啦?」

    「你怎麼敢毀俺香窩?」

    我愣了一會兒,終於恍然大悟:那些糠麩皮做成的東西叫「香窩」。原來它是這幫流浪漢故意搞成的,大概用來誘捕那些土元——土元可以入藥。這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剛才有點莽撞了。我連連道歉說:「我不太懂,我是外地人……」

    一邊的人笑笑:「外地人長了三個蛋不成?」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來。這笑聲讓我有點難堪。我搔搔頭,又把背囊往上聳了聳:「我正急著趕路,看見紅布條……總之我真的不明白,沒有惡意……」

    老者笑了:「趕路,誰不趕路?俺這一群也是趕路的,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怪鳥。」

    旁邊的人又笑。

    我趕忙解釋:「我要過砧山,到金礦那邊去,真的不想偷別人的東西……」

    老者說:「你以為俺就是偷東西的人嗎?夥計,可不能說些沒根沒底的話。剛穿上一條褲衩,就踢開了光腚客,你眼裡沒有窮人哩!」

    我想跟這幫人簡直沒法對話,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俏皮話,尖酸刻薄到極處,想方設法挖苦人。

    一邊一個滿臉沾滿了土末的傢伙說:「你鼻子裡插蔥,裝什麼大象?」

    另一個笑嘻嘻接上:「看見水,繞著走;看見狼,莫當狗;睡刺蝟,你得有耐性。幹什麼有什麼規矩哩,是吧是吧是吧……」

    旁邊又爆發出一陣大笑。我有點惱怒,剛要站起來,一隻髒乎乎的大手立刻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別急,別急別急,到了哪裡有哪裡的飯吃,反正餓不著你,急個什麼?在這兒和貧農打上幾句哈哈不行嗎?」

    他的口氣很和善,這又使我有火發不出。

    老者往前挪動了幾步,在一堆燃起的炭火上烤了烤手,慢聲細語道:「兄弟,俺這些人吃物不缺哪,野菜、柳樹芽、香噴噴的小米飯,什麼都吃得上。俺缺的是零花錢,要找錢買酒嘛,」他咂咂嘴,「野地裡濕氣重,弟兄們缺了酒還行?」

    我想起了什麼,放下了背囊,翻找出了拐子四哥給我帶上的一瓶瓜干烈酒——剛剛取出,四周的眼睛都放出了光。但我不想把一瓶酒都給他們,只想分出一半。可是那個老者一下子搶到手裡,打開蓋子就對在了嘴巴上。糟了。我忍著疼說:

    「這瓶酒都給你們吧。」

    老者哈哈笑,一邊的人也笑。一個鼻子上帶著紅傷的傢伙湊近了,一聲連一聲說:「有了這東西,你把香窩都給俺毀了也不怪你哩。像這樣的義氣人多年不見了。你是哪來的?」

    我告訴他們從哪裡來。

    「俺還以為你是那傢伙呢!」

    「什麼傢伙?」

    「獨身大俠。」

    我聽了一陣興奮。怎麼也想不出眼下的這幫流浪漢如何將我猜成了那種人。

    老者接連喝了兩口酒,極度興奮。他摸著翹翹的鬍子,大聲嚷:「做飯,開宴,招待貴客,一起吃哩!」

    他這一聲喊叫,竟然使我的心情安定下來。我看了西邊黑下來的天色,又瞅瞅這個地方,心想大概也只得在這裡過夜了。不過我只想自己做飯,就在旁邊搞了兩個石塊,然後支起了小鋼精鍋子,倒出了一點米煮起來。

    一邊的人都圍上看我興炊,還用什麼東西伸進鍋裡攪弄,說著:「你這套家巴什不錯啊。」一會兒,旁邊破了半邊的那口大鍋也冒出了米飯的香味。我去看了看,見裡面是一些野菜玉米粥,其中還摻了一片片的瓜干。那個老者取過兩個小瓶子:一隻瓶裡裝了鹽,另一隻瓶裡裝了黑乎乎的粉面。他各取一些撒在鍋裡,我才聞出那黑的是胡椒粉。「好東西啊。」老者感歎著,用一根棍子用力地攪弄鍋裡的東西。這一大鍋東西要多少人才吃得完?

    飯做好了,大伙都從角落裡找出了自己的搪瓷缸子。他們不用勺子,直接把手中的傢伙往滾燙燙的鍋裡插,每人撈起一大缸子端到一邊去了。我正出神,那個老者取過我放在旁邊的一個搪瓷缸,也到大鍋裡舀了一下。我連連擺手,不過又不能說出心裡的嫌棄。我指著自己的小鍋子說:「我的飯也好了。」老者說:「都是趕路的人,還分你我?」說著竟用自己那個破搪瓷缸子在我的小鍋裡舀了一下。黃澄澄的米飯立刻被弄黑了一片,我皺皺眉頭。奇怪的是對方一點也看不出我不高興,只顧狼吞虎嚥地吃起來,燙得啊啊大叫。那瓶酒發揮了作用,他們輪流喝著,一會兒就喝光了。飯後他們用力地伸展雙臂,長呼短歎:「天哪,一年裡也沒這麼好的吃物哩。」

    他們把酒也叫成「吃物」,這使我覺得十分新鮮。

    03

    天黑下來,大家準備睡覺了。他們取過一旁的松樹明子點起來。閃跳的火光下,這些人很像一幫強盜。不過他們大致都有一副好心腸,沒什麼惡意。我就在他們旁邊支起了帳篷。簡易帳篷一搭起馬上引起了他們的好奇,一個個走上來,伸手撫摸著光溜溜的化纖篷布:「哎喲,光溜溜像大閨女的皮兒。」老者咳嗽著:「我看看,我看看。」說著鑽進來,摸了摸又躺下試著,說:「還是你這樣的人會享福啊!哎,身上帶刀了嗎?」我愣著。他小聲對在我耳朵上問:

    「你是不是一個反叛?」

    「你是什麼意思?」

    老者壓低了聲音:「我還真以為你是一個『獨身大俠』呢!」

    我笑了。

    一幫人都離開了自己安歇的地方,圍到了我的帳篷口上。這個帳篷太小,只能勉強容下我和老者兩人。就這樣,我們倆在裡邊坐著,一幫人蹲在帳口,七嘴八舌,熱熱鬧鬧。老者說:「今夜你是遠來的客啊,講個呀,講個呀……」

    我說:「你們講個呀!你們是幹什麼的?」

    老者說:「不瞞你說,俺都是一些跑出來找飯的,都是這樣的主兒。一開頭俺在砧山西邊的金礦裡打工,接連死了兩個弟兄,後來一拍手,說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俺可不能為幾個鳥錢丟了身子。就這樣遊蕩開了,翻過砧山,往大河下遊走了。聽說那裡吃物忒多,大魚大肉;說不定俺在下邊的村子裡安個窩,找個笑瞇瞇的丈母娘……」

    說到這兒他哈哈大笑。我問他們的老家在哪裡?

    「他們嘛,有的在山南,有的在平原……人這一輩子怎麼過不成?反正有吃物就中;沒有吃物餓兩天肚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實在不行咱就做個殺富濟貧的人呀……」

    他這樣一說,帳子外邊的人興奮得搓手。老者又眨眨眼:「聽說過嗎?那些年在海邊上,從這一遭再往北,就有一條好漢……」

    我一時沒聽明白,抬起眼看著他。四周的那幫人一齊喊:

    「就是李鬍子——你不知道?就是那個『獨身大俠』!」

    我一下全明白了,也弄懂了他們先前那樣稱呼我,原來包含了某種諷刺意味。

    「講個呀,講個呀……」一群人呼叫著,看著老者。

    老者說:「我常跟他們講李鬍子的故事,那個獨身大俠呀,殺富濟貧,一身武藝,手裡的傢伙真是百步穿楊。他騎著一匹黑馬,也有人說是一匹青花馬,沓沓沓夜行百里悠著走。擒了南邊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扔在馬背上,一溜溜飛跑,天明時分准跑回海灘。人家一輩子沒斷上好的吃物……」

    大伙又笑了。

    老者說:「不過這是個乾淨人,從來不近女色。他搶來的小姐都送給了窮人。窮人不要,再交給革命隊伍——幹什麼用?當護士哩。你知道,這些小姐個個都有書底子,心靈手巧,會讀醫書,會念報紙,會繡花縫補衣裳。到後來大官都願找她們當媳婦,生個娃娃又白又胖,雙眼皮兒,咕咕噥噥念洋書。兒子大了,媽媽就說,你這輩子忘了誰也別忘了李鬍子,是李鬍子搶來你媽,你媽這才走上革命路……」

    大伙笑得快活。我覺得這個老者有一種奇怪多趣的思路,雖然說的未必都是李鬍子的故事,但也算貼譜兒。那是各種傳說攪在了一塊兒,越傳越神,越傳越奇,到後來都歸到了李鬍子身上,他就給弄得不三不四了。我想:瞧這個傳奇英雄的影響多麼大,他的故事已經遠遠地講到大山的那一邊……老者又說:

    「說起來也許沒人信,李鬍子一個人在戰爭年代裡端了六座炮樓,聽說海邊小城一圍遭的那三個大炮樓,都是李鬍子鬧塌了的。有一年李鬍子裝成一個駝背老人,背著一個破布包,裡面裝了幾隻鱉。誰也不知道他在鱉裡面下了毒。鬼子頭兒吃了,七竅流血。還有一年上,李鬍子把槍藏在雞蛋簍子裡,偷偷摸摸混進了英國人的海關,那些英國人黃頭髮藍眼睛,鼻子上全是疙瘩,和洋夫人坐在鐵椅子上聽戲匣子。李鬍子去了,大大方方撩開雞蛋籃子,抽出了手槍,那些外國人把女人扔下就跑。扔的時候還兩手抓住她們後背上的肉往前一擁,和李鬍子撞個滿懷。看,洋人多麼壞!人家李鬍子不是衝著女人來的,人家是衝著英國人的那兩挺機槍。英國人的武器好,偷他們一支槍就等於偷來半支隊伍。可那一次李鬍子沒能得手——因為有一支土匪比他先一步趕到,那槍已經被洋人獻出去了。後來李鬍子又登上了一隻運金子的船,那些金子都出在砧山西邊的金礦上。他就硬是把這隻船押著,開到了咱們這邊兒來……」

    他說到這兒,那個鼻子上有傷的人睜大眼睛問:

    「『咱們這邊兒』又是哪裡?」

    老者把手一劃拉說:「就是咱們這邊兒。李鬍子槍法好,人也硬氣。多少人打他的主意,都沒能得手。那時候啊,這一圍遭隊伍多了去了,都是些雜牌子,幾桿槍再添幾個人,一支隊伍就拉起來了——那名字叫『拉桿子』。最早站出來『拉桿子』的人就是司令。這一圍遭有八個司令,八個司令一人占一塊地盤,哪一個都想把李鬍子網羅進去。李鬍子一個也沒看上眼。有一個滿臉長了紅鬍子、頭頂上有兩塊大疤的『二疤瘌』,親自派人給李鬍子送禮傳話,說李鬍子如果入了他們的隊伍,那麼他就把司令的寶座讓給他,自己甘當副手。李鬍子把東西收下,一擺手說:『告訴你們的二疤瘌,他想活得好,就別來刺撓我。

    』來人把他的話回報了二疤瘌,二疤瘌氣得滿地打滾,再後來就生出個辦法:讓人給李鬍子送毒酒。誰知李鬍子心眼才多,他腰上有一根銀簪子,往酒裡一插變了顏色,嘿嘿一笑,就把送酒那傢伙的一隻手給剁了去。再後來二疤瘌就聯合起其他的幾個司令圍剿李鬍子。他們在海灘上什麼方法都使盡了,也沒傷著李鬍子一根毫毛,自己倒損失了幾十個鳥人。再後來他們又使上了美人計,把那些大閨女小媳婦描了花臉兒,穿上綾羅綢緞送到林子裡,說什麼做了個夢,夢見英雄踏著五彩祥雲飛走了,心裡急得慌,就來找英雄了。李鬍子哪吃這一套,笑一笑,然後把她們如數捉起,一個裝一個袋子,一五一十碼好,扛到馬上,全交給了革命隊伍。革命隊伍那時候正缺女同志,就把她們交給了識字班。再後來又把她們押上了火車,最後又改坐輪船,運上了東北。聽說如今這時候都在東北做了女官……」

    一個小伙子問:「那李鬍子加入革命隊伍多好?」

    老者搖頭:「李鬍子是個獨身大俠嘛,他吃的是獨膽食,耍的是英雄氣,依仗別人合夥的破爛事,他才不幹。革命隊伍也封過他,給他講過大理,他還是沒有歸順。」

    「後來呢?」

    「後來總算歸順了,結果惹了大禍,招來殺身之罪。」

    大夥一聲不吭了。

    說起李鬍子的結局,老者流下了長長的兩行淚水。他把手搭在我的肩頭說:「年輕人哪,做人不能太義氣了,太義氣了就要招災。那個李鬍子是個義氣人哪,刀擱在脖子上還不忘兄弟情義,到後來還不是讓他的兄弟把他弄死了!說起李鬍子的死啊,咱這些莊稼人都難過哩,一般都閉口不提李鬍子的死。為啥哩?就因為咱窮人疼他哩。他是咱窮人的一把刀,他是咱窮人的關勝爺,騎在白馬上,一刀一個,砍下那些惡人的頭。當年一提起李鬍子,窮人拍手,富人打抖。那會兒河口那一圍遭兒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惡人怕什麼?就怕遇上李鬍子。年輕人哪,俺這一幫人別人不敬,就敬一個人:李鬍子。有人把俺當成了偷雞摸狗的流浪人,俺要說,那事與俺不相干,俺是一幫乾淨人,只吃有來路的東西,只花有來路的錢,弄到最後活不下去了,大不了是殺富濟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