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八(4)
    我小心地尋覓著一切窩棚之類的痕跡。這裡還會有看林人嗎?沒有聽到狗吠聲,而看林人總是要與它們為伴的。我在林中蹚著,磕磕絆絆往前,終於發現前邊有木柵欄的影子,它矮矮的,月光將它的一道陰影投下來。我的心跳多少加快了一點,步子不覺中邁大了。伸手打開柵欄門的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這裡真的有人。因為我搭手的地方有經常觸摸的滑膩感。與此同時我很快發現了坐北朝南的一座地窨子,即半截臥在地下的窩棚。這裡一片月光,到處靜靜的。我輕叩那扇小門,一下一下……等待回應。

    大約過去了十幾分鐘,像貓一樣的腳步在身後響起,還沒等我回頭,一隻手就按到了我的肩上。「小白!」我一邊喊一邊轉身,與此同時,一隻胳膊把我緊緊攬住了……

    我在月色下看著他,一時無語。我一直以為他會變得破衣爛衫面色憔悴,這會兒卻要暗暗壓住一個驚訝:他還是像分手時一樣的神色,衣服也還整潔,只是人稍稍黑了一點、瘦了一點。他的手還是那麼有力。

    我們進入地窨子。一盞桅燈點亮了。啊,一個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小窩!瞧這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是這麼有條理、潔淨。地鋪是由蒲草做成的,上面是簡單的行李;特別讓我注意的是地鋪旁有一個擱東西的小檯子,上面是一小排書。離開舖子遠一點的是一個小小的灶台,是自炊的用具等雜七雜八。顯然這就是記憶中的那個林子的原址——或相距不遠的地方。但這絕不是當年那個護林人的小窩了。記憶中的那個古怪老太婆如在眼前,她那支長長的煙斗好像還在面前冒煙……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真不容易!像猜謎語一樣!我差不多完全想不起這兒來了……我直到最後也不敢確定。我還以為你是被傳說中的那個沙妖給迷住了——你在沙灘上真的遇到了她,然後就趕來歡會了……」

    他一直在端量我,不吱一聲。這時「歡會」兩個字終於讓他露出了笑容。這微笑只是一閃而過,他隨即臉色繃緊起來,說:「那個草炭廠待不下了,因為刀臉的人注意上了那裡。我不知道去哪兒才能擺脫他們,就連原來準備去的另一個地方也不得不放棄——那裡還是不行。我想起了這兒,當然是因為你的故事,還想到了那個沙妖,不過我還不至於蠢到了來這裡尋她……正式遷入前我來看過,當第一眼看到這座廢棄的地窨子時,就喜歡上了。可我又怕你找不到這裡,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寫那樣的一封信——這樣即便它落到刀臉的人手裡也沒事,這信只有你一個能看懂嘛。」

    我簡要敘述了一遍分手之後的所有情況,但沒有過多地講述在集團保衛部裡受到的折磨。我只想強調如下的意思:下一步怎樣通過自己和另一些人的努力,擺脫刀臉等人的可能性——我會在城裡全力做這個事,我今天主要就是來討論這個的,看看我們能做些什麼、該怎樣做。我特別問到了紅臉老健他們。小白聽著,緩緩搖頭:「不,那些人把你從集團保衛部的黑屋裡搭救出來,卻不會原諒我、也不會原諒老健他們。你有岳父的關係,這是兩碼事。這點我還不存奢望。這一攤子要搞明白最少也需要好幾年,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了。再就是,那天的整個行動是有缺陷的,因此才造成了那麼大的損失——冷靜下來想一想,自責得很。我們起碼應該更智慧一些才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大的事兒,我真的沒有想到……也許當時氣昏了頭。我現在矛盾的是,如果不想任人宰割,就很可能是這樣的結果:損失了那麼多財產、再搭上人命……我為這個不停地責備自己,也覺得對不起老健他們。可問題是後悔已經沒用……」

    我知道小白難過的心情。他想表述的也是極其複雜的問題,就是這些使他不安,還將讓他長時間處於不能解脫的痛苦之中。我問:「老健和葦子他們呢?」

    「我們是去草炭廠以前分手的。他們幾個由老健領著去山那邊的採礦區了。估計混下去沒有問題,那一帶老健很熟……老寧,我真急著見你啊,只要一天不見到你,我就不能離開……」

    「你還要離開?去哪兒?」

    小白盯著桅燈說:「我一直想去西部……那裡有我的幾個朋友。他們是兩年前去那裡的。這個平原我不能待了——我也不想回城,你知道,離她那麼近,我會受不了的。」

    我知道他還是糾纏在那個女人的身上……我歎息一聲,不知說什麼才好。此刻我真想告訴他:快些走出這座迷宮吧,快些放棄吧!如果你能夠稍稍地將目光移開一點,就會發現另一個世界,那裡有一個同樣可愛甚至更加可愛的女性,她就是肖瀟……我這樣想著,卻沒有勇氣說出來。

    「離開前我想托付你一件事:代我去見見她吧,你們也早該認識一下了……去替我向她道個別。你把發生的事情向她從頭至尾講一遍,告訴她:我馬上就到西部去了,並且肯定不再回她的那座城市了。如果她有一天真能夠擺脫那個傢伙,我們就到高原上去過另一種日子!快離開那個骯髒地吧,讓我們倆重新開始吧——我會在那兒等她,在那兒和她白頭到老……」

    「你……真就這樣定了?」

    「真的,這不是一時衝動。我已經決定了。人哪,不能一輩子待在這片窪地上,這兒人密得擠都擠不動,窩了一團髒氣,會把人憋死、悶死!隨著年紀越大,肺活量就越小,我想下半輩子好好喘一口氣,站到高處暢暢快快地呼吸一場——還是走吧,不想再耽擱了,一轉眼就這麼大年紀了。這些日子,連做夢都是朋友站在高地方喊我,他們在放開嗓子喊:『喂——』」

    我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著這對晶亮的眼睛。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另一個摯友輾轉了大半個中國,最後也到高原地區定居去了。我撫摸著胸口,那兒被撞得發疼。我不知該規勸還是該鼓勵。最後我不知怎麼把那個女人的形象與沙妖混在了一起,這使我覺得他必須遠離她,與之分離,只有如此,才會走出這無邊的荒漠。我的嗓子一陣沙啞,說:

    「記住了。我會找到她,我會把這些話告訴她……」

    獨身大俠

    01

    告別小白之後,整天都在穿越一座座的沙丘,直到抵達蘆青河的姊妹河——界河。身上滿是汗漬,風一遍遍把濕漉漉的衣服吹乾。這條在上游與蘆青河平行的河流,沿著砧山以東的丘陵拐來拐去,雖是水旺季節,但河裡的水仍然不多。彎彎曲曲的水流在河谷裡繞來繞去,時而分成辮形。由於這裡已經靠近了砧山山脈,更主要的是它的上游流經了那個山谷,所以儘管流沙中的含金量極少,也仍然有人在界河裡淘金。這兒看上去污染較輕,水色清清,但有人做過檢測,它同樣有氰化物污染。好在各種水生植物長得也還茂盛,河堤兩岸的原野基本保持了原貌。河谷寬闊,乾涸的谷底差不多全是淤泥和新衝下來的細沙,一些野草和灌木被埋上了,新的又剛剛生出。這裡很容易看到西伯利亞蓼、兩棲蓼和濃得像綠毯一樣的葎草。靠近河堤處有很多鑽天楊,靠近水流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河柳。河堤的護坡上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株油松,它們的表皮在陽光下泛出一種好看的粉紅色。一隻喜鵲站在枝椏上,粗糙的嗓門叫起來很像咳嗽,原來另一隻喜鵲正在與之遙遙相對的另一棵柳樹上。河床中間有幾隻正在啄食的沙雉,野雞在對面堤壩的灌木叢中一聲聲啼叫……

    一個獵人打著裹腿,戴著奇怪的翻耳帽,順著我旁邊不遠的一條小路走下來。他的挎包是皮革做成的,塞得鼓鼓囊囊。我想那裡面一定裝著霰彈、一點點吃物等。他的槍掛在肩上,遠遠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的背囊吸引住了,走開幾步又轉臉看我。他的模樣讓我想起了武早,有一瞬間我甚至想,武早說不定正在哪一片山地裡漫遊、偶爾打打獵呢。我想跟那個人打個招呼,後來又忍住了。我直看著他向河的下遊走去。那裡的蘆葦、蒲草和各種各樣的灌木長得密密麻麻,有時還可以遇到一片小小的沼澤。我知道那裡行路艱難,可是各種野物很多,特別是各種各樣的飛禽,簡直多得目不暇接。在這繁忙的季節裡仍然還有獵人在活動,這是因為各種野物已經開始到了每年裡最肥的時候——它們總是在秋天積蓄脂肪,準備度過嚴酷的冬天。

    太陽斜向西方,一天的流雲漸漸合攏,天空一片朦朧。山谷變得陰陰沉沉,那長得不高卻十分茁壯的油松顯得青森森的。山嶺的另一面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聲音模糊不清,像是一些稚嫩的嗓門。我迎著一座山嶺的上坡走去,很想看到那些活動的人群,找到那些唱歌的人。不過憑經驗知道,他們一定在更遠的地方——山嶺的回音有時使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近,實際上卻不知要轉多少路才能看見他們的身影。我一直往上攀登,不斷有酥石被什麼野物蹬塌了,順著陡陡的石坡滾下來,落在前面幾米遠的山路上。我腳踏的這條山路很窄,它們甚至連馬車都跑不開。這些山路都是由打獵的人、在山間趕路的人踏出來的。可以行走的車輛僅僅是一種獨輪車,而獨輪車在界河以西的丘陵地帶非常實用——推車人把連接扶柄的粗繩子掛在脖頸那兒,叫做襻繩;有了襻繩,既可以省些力氣,又不容易使車柄從手中滑脫,可是也帶來了另一種危險:我曾看到一個在崖坡上推車的老漢在翻車時被襻繩擰住,隨著車子一塊兒滾下了山崖。

    各種各樣的灌木填滿了油松間隙。從這兒往上,油松漸漸退居了次要地位,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和雜草卻長得越來越旺。這兒的水土漸漸好起來,嶺上的土層很厚。由於四周的山嶺都比較高,這兒就可以自然地彙集起大量的山落水……正走著,突然聽到灌木中有什麼東西發出卡嚓嚓的響聲——抬眼望去卻什麼都沒有。又走了幾步,一叢小葉楊下猛地鑽出了一隻草獾:它往上跳躍了一下,像中彈了似的,滾動一下跑走了。它的那個奇怪動作吸引了我,使我覺得真是有趣。在山裡趕路常常能看到這種奇怪的情景:各種野物像小孩子一樣頑皮,它們能夠獨自找樂。有一次我看到了兩隻喜鵲在地上打架,其中的一隻把另一隻按在地上,那姿勢很容易使你想到那些淘氣的娃娃,一個把另一個壓在身子底下,還不停地揮掌拍他的屁股。

    還有一次我看到了一隻貓頭鷹,在離我不遠的一塊花崗岩上,一隻眼睛睜睜閉閉,因為正是早晨,天不太亮,它一定能夠看到我。可是它竟然沒有飛走,就這樣一直讓我走到它跟前,直盯盯地看著我。它頭顱上的毛髮長得無比和順,讓人想到一些上年紀的人留起的背頭。我在它的「背頭」上梳理了兩下。這傢伙竟然一點也不慌張,只把抓在岩石上的兩隻爪子挪動了一下,像我們常常看到的那些走鋼絲的猴子一樣。我曾看到一隻漫步的黃鼬:一般而言,這種機智膽怯的小動物一聞到人的聲息總是很快躥掉;可是那次我卻看到它緩緩走在一道石堰上,一邊走一邊用鼻子嗅著什麼;當它抬起頭時,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瘦小的臉龐上尤其顯得生動明亮。它就那樣盯著我,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竟然忘記了趕路。它昂首挺胸的樣子讓我神往。那一刻我想,這是多麼美麗的一種動物,可惜人們在各種各樣的傳說中總是把它說得有點邪惡。這是不公平的。

    02

    登上一個山嶺,又聽到了那種懶洋洋的、若有若無的歌唱。抬頭尋找,什麼都沒有。從這兒往下看去,可以看到一片開闊的谷地上到處長滿了灌木和野草。我覺得那些灌木叢上有著異樣的標記,仔細看了看,才發現有的枝條上綁了一些紅色布綹。我覺得奇怪,就快步走了下去。

    一叢槐棵上綁了紅色的布條,在風中呼呼飄動。遠處還有不少這樣的布條。與此同時我還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香味。原來灌木下的雜草間好像有什麼東西,踢一下,露出一團拌了油脂的糠麩——取一根枝條把這些糠麩撥開來,一群叫「土元」的昆蟲在其間爬來爬去。

    就在我低頭好奇地探究時,突然從一邊的樹叢裡蹦出了一個人,他厲聲吆喝了一聲,我給嚇了一跳。這傢伙有四十多歲,臉黑黑的,所以眼白顯得很大。他的衣服破破爛爛,用一根桑樹皮束著,左手卡腰,右手做成劍指朝我點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咄!」

    我往後退了兩步。他又重複著剛才的動作,往前跨了一步。

    我正不知所措,又圍上三四個和他打扮差不多的人。這些人全都嘻嘻笑著,抄著手看我。他們當中有一個老者,看上去有六十多歲,臉色蠟黃,長著兩撇往上翹的鬍鬚,還戴了一頂古怪的、有著一個紅豆的黑呢子小帽——只有他一個人不笑,背著手站在那兒。他身邊的人指指點點,口氣裡充滿了嘲笑。我覺得不好,就小心翼翼繞過一叢灌木,想從一邊走開——經驗中這樣的路遇,快些躲開才是上策。我知道如果遇到一夥人鬆鬆散散,那倒大可不必害怕;這些人若呈現某種有組織的狀態,那就要盡快規避了。眼下的這群人分明有個頭兒,於是我馬上嗅到了一種危險的氣味。

    可是我剛走開沒有幾步遠,突然聽見身後的那個老者厲聲喝道:

    「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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