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七(5)
    河谷兩旁的梯田在這一帶稱得上是最好的土地,可這會兒上面的莊稼又瘦又小。田里沒有多少人做活,顯然這些土地基本上被遺棄了。過去山裡人會把每一棵莊稼照料得無微不至,得到的卻是一份艱難的日子——令人悲哀的一個事實是,有時候莊稼人也會厭棄土地。山坡高處那些被地堰圍成一塊一塊的梯田都屬於褐土,它們大半都是薄層粗骨褐土或淋溶褐土,不太適於耕作。在鈣質岩丘陵頂部,這種土質是最多的,可是他們硬是花去了幾十年的時間,用汗水將其浸潤得變了模樣:把撿不完的礫石倒進河心,把山下的肥料擔上來,最後竟然可以在上面播種麥子和玉米了!可惜就是這些人,現在回過頭把那些當年花了無數血汗、費盡時日壘好的石堰統統毀掉了……雨天來臨,梯田上幾尺厚的泥土開始順流而下,一直洩進下游的河道,再由日夜不息的河水把它們送進河灣、送進大海……

    從平原上來這裡打工的農民分長短期兩種。長工的生活稍稍得到了改善,散居在山溝的村子中;短工只好自己動手,在工地附近用秸稈搭一些鋪子。他們一般都帶來了自己的家口,把家中最常用的東西也如數攜來,如風箱、大鐵鍋,以及麵粉和瓜乾等等。草鋪旁邊還開墾了一些小片菜地,種了菠菜、韭菜、蘿蔔等。

    我沿著一條崖畔的窄窄小路往東南方走去。整整走了半天,中午時分稍作休息,下午接著趕路。在太陽落山之前,終於又看到了一些稀稀落落搭在河谷流沙上的鋪子,心裡一陣高興。

    我在這裡開始了逐一詢問,令我驚喜的是,這裡終於有了那片平原上的人——有的竟然就是我要找的那個村莊的人!他們喊著:「柳棍,那是我們莊啦!」

    當我問起鼓額一家時,有人喊著:「天,這一家子早走了,跟上幾大家子一塊兒走哩。」

    我的語氣急切起來:「他們去了哪裡?」

    他們伸手指著西邊蒼蒼茫茫的大山——那是險峻的砧山山脈,「早翻過大山了!大概往遠裡去了……」

    「他們為什麼要去那麼遠?」

    「為錢嘛。山那邊有南方來的淘金隊,那裡招做雜活的人。誰都留不住他們……」

    我半晌不語。

    「你是他家親戚嗎?城裡親戚?」

    「是的……」

    我這會兒心裡盤算著是否翻過砧山山脈——那可能要花費許多時間,從這裡翻山後再進入採礦區,至少也需要七八天吧。看來此行只好先停下來,我要從這兒折回了——需要去完成此行另一個、也是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找到小白和老健他們……而後我會把園子裡的一切稍作安置,尋一個更充裕的時間再去大山西部。

    03

    下面的一段路程讓人既謹慎又興奮。我在心裡忍不住念叨起幾個人的名字,不知分別以來,小白幾個人是怎樣度過這段日子的?我和朋友們沒有他們的任何音訊,因為各種聯繫方式已經切斷,彼此真的成為一個個孤島。他們也未必知道我後來的處境……整個事件一定會以某種方式了結的,我一直在想如何憑借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力量,來援助這些無辜者;我不信如此的不義和黑暗竟可以長存下去。我見到小白他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商量整個計劃:從哪裡著手、怎樣開始?一切都不能貿然行事,不能有一點莽撞——在這些方面小白應該是一個經驗豐富、十分沉著的人。我甚至想過,目前他與朋友的處境,或許也是他早已預料的一個結果、一個過程?因為在長期的交往當中讓我深有感觸的是,小白雖然在年齡上小於我,但在某些方面已經擁有相當複雜的經驗,有著並不單薄的閱歷,有著相當嚴整的判斷和運籌能力。我想聽聽他的意見,他的下一步決定,特別是——我應該做些什麼、怎麼做?

    我一直牢牢記住了分手那一天的情景,他說的每一句話。他讓我一定要在事態平穩一段時間再去那個地方。可我擔心這些日子如果拖得太長,他是否還會待在那裡?他一旦離開我就無從找到,我們再要見面也只能是他設法找我——這樣就會冒更大的風險。我在想老疙對我的提醒,我必須謹慎至極。我甚至從城裡返回後再也沒有去過那個村子,只去探望過三先生和他的跟包。我一遍遍咀嚼跟包的故事,以此來安慰自己,抵禦著難言的悲傷和寂寥。煞神老母和烏坶王的幽靈就在平原上徘徊,現代人竟然不得不與他們共舞——我在長長的跋涉中常常陷入這樣的默想,忍住心底泛上來的陣陣驚訝。

    從山地丘陵和平原的交界處——蘆青河西岸往南二十華里有一個鎮子,鎮子東南有一個「草炭廠」。所謂的「草炭」即是將廢棄的作物秸稈之類粉碎漚制,做園林種植業所需要的底肥和基料。小白在那裡有一個叫「長閂」的技術員朋友,自己的公開身份是對方的合作夥伴兼技術同行,所以以前在那裡不事聲張地待過許多次。這次草炭廠即是小白所選擇的第一個滯留點。一般情況下他一定會在那裡等我。

    我用了兩天的時間抵達了那個鎮子,然後就直奔草炭廠了。當我遠遠地看見那一片低矮的廠房、聽到隆隆的機器聲時,心裡真有點按捺不住。我為即將到來的相會而興奮。那種心緒真是難以表述。

    進廠後直接找「長閂」,有人就把我引到一個面色黢黑的四十多歲的男人面前。他正一下下咬著一根甘蔗樣的東西,仔細看了看是甜高粱秸。他加緊咀嚼了幾口,吐出一口口渣屑,等引我進來的人走開後才問:「找我?」我點點頭,聲音壓得很低:「我想見一下小白。」「他嘛……嗯,我們沒有這麼個人啊。」我看看旁邊——一個人正推著一輛手推車匆匆走過。待那人走遠,我說:「我是他的朋友,姓寧,與他約好的。」

    「長閂」不再說話,把我領到一旁,從一條小胡同裡拐進一個小院。這裡由幾幢青石做基的黑瓦泥牆圍起來,很隱秘的樣子,惟一的不好處是噪音稍大。我想即便習慣了這種環境,要在這裡長期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易事。我們進了最邊角的一間,進門後立刻合上門扇——原以為馬上就可以見到小白了,誰知道黑乎乎的屋子裡空無一人。「長閂」拉開窗簾,這才讓我看清小屋裡的炕、小桌,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架。憑直感,這是小白的屋子!我問:「人呢?」

    「長閂」一聲不吭,只從炕蓆子下邊摸出一個信封。

    我急急打開,只見一張紙上只有寥寥幾個字:「這裡太吵了。和那個村子一樣吵。我得換個地方住了。還記得你講過的那個夜晚遇見鬼的故事?那個老太婆?常常想到那兒,真有意思!再見!」

    我怔怔地看著,一時有些迷茫。顯然,這裡面埋下了玄機,藏下了暗語。顯而易見的是,這裡並非是什麼噪音的問題,而是那個集團或者刀臉的人盯上了這裡——他害怕這封信落到那些人手裡,同時又因為「長閂」並不認識我,為了牢靠穩妥,也只有寫下這樣一封信——這樣即便別人看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由此帶來的最大困境是,我自己一時也弄不懂這其中的意思了。我問「長閂」:「小白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一直在看我的背囊,聽了我的話像剛剛醒過神來似的:「唔,他嘛,他早就走了呀。」

    我在炕上坐了一會兒,又翻看小書架上所剩無幾的書。奇怪的是這些書全都是市場上絕跡的、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讀物或文學類書籍。它們陳舊的封面、特殊的氣息,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久遠的年代,那種如夢似幻的感受在心頭一閃而過……我又一次問「長閂」:「他走前說了什麼?沒留下什麼話吧?」

    「長閂」搖頭:「他只說把這封信交給你,你一看就知道了。」

    可我無數次地看著,還是不知道。

    老酒

    01

    煞神老母讓禿頭老雕捎信給烏坶王,說把那個老酒餚快快差來吧,帶上渾身的武藝和家巴什兒,這回有了他的用武之地。這邊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美酒,越有勁兒越好,越多越好,釀出一壇又一壇,醉死一個算一個。烏坶王把呼呼大睡的老酒餚揪起來,說快跟上本王去東邊造酒去——限半天時間收拾好各種物件,什麼酒麴漏子大口罐。老酒餚搓著眼打個哈欠說:「大王這就用不著了,東邊是忒富庶地方,隨地抓一把也比咱這邊好東西多,咱空著兩手去就得。」

    老酒餚跟上烏坶王朝行夜宿,騎了飛驢,沒有兩天就到了東邊平原上。烏坶王憑嗅覺也找得到煞神老母,因為她急躁的時候會散發出一種海龜糞一樣的氣味。飛蟲一團團迎著這股氣味擁去,烏坶王就追趕著它們往前。到了一片密密的林子裡,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和憨螈的窩:那是搭在棘叢中間、大樹椏下邊的一團黑烏烏的東西,遠看就像巨型蜂巢或某種怪鳥的大窩。走近後,見他們母子倆坐在窩裡,只露出兩個後頭:一團亂蓬蓬的紅草球,一個長了稀拉黑毛的半禿瓢。他拍拍巴掌,他們就回過頭來——老酒餚立刻嚇得昏了過去。烏坶王顧不得他,只叫了幾聲煞神老母。窩裡的人一先一後躥出來。憨螈巨大的身量讓烏坶王吃了一驚,他指一指問煞神老母:「這是什麼凶悍物件?」她笑笑:「說哪搭了,這是我孩兒。」「狗日的,生出這麼一大潑物!」

    兩個人正說話,憨螈卻專心研究趴在地上的人,先把他翻轉身子,又伸手揪下了他的褲子。憨螈湊上去看了看,掃興地蹲在一邊。煞神老母對烏坶王說:「不要緊,他就這樣兒,一天到晚只琢磨男女事兒——他要看看是不是女的。」烏坶王笑了:「還有這等奇物。」說著掀開憨螈的小草裙,見到了一根鱗莖似的東西,「霍」了一聲。

    老酒餚的身個只抵常人肩膀那兒,身子粗胖,頭髮又長,所以從背影上看很像個女人。頭上為防風沙紮了一條棕色布巾,下身是寬腿半截褲,猛一看就像一條裙子。露在衣服外邊的皮膚都呈醬色,泛著一層油亮。臉龐上沒有深皺,頂多五十來歲,五官端正,雙眉輕揚,嘴巴窩著。煞神老母端量了一會兒躺在地上的人,問烏坶王:「你領來這個酒墩子油滋滋的,怕是一天到晚喝酒吧?」烏坶王一邊點頭,一邊按住他頭上的穴位使勁兒轉揉,「老酒餚別的毛病沒有,就是膽子太小。」說話間地上的人活了,吐出一口大氣,翻翻眼坐了起來——一轉臉又看到了憨螈,「啊呀」一聲爬起來就跑,被烏坶王一把揪住:「這就是煞神老母和她孩兒,他們虧待不了你。今後就好生造酒吧,有力氣盡使出來!」

    老酒餚吸著涼氣,不斷地斜眼去瞥憨螈。煞神老母撫摸著為他壓驚:「別害怕,我孩兒身大力不虧,平原上有誰敢欺負你,你找他說就是。還有,搬搬扛扛那些力氣活兒你就找他,自己動動嘴兒就行。」

    老酒餚一會兒蹲一會兒站,四下尋摸起來。

    烏坶王對煞神老母說:這個人就是這樣兒,每到一地都得四下裡看看找找,就地取材,遇上什麼就使什麼,沒有什麼不能造酒的。煞神老母不信:「咱可不信,沙子也能造酒?石頭也能造酒?」烏坶王說:「你以為怎麼?」正說著憨螈放了個嚇人的屁。煞神老母說:「屁也能造酒?」烏坶王點頭:「你以為怎麼?」

    老酒餚緊了緊褲帶,又把腿腳紮了扎,甩著兩隻短臂四下走了起來。他隨手撿來一些植物葉子、五顏六色的石頭、樹根樹皮、草籽之類,東張西望。這樣一連兩天過去,雜七雜八的東西積了一堆。他還是沒有停歇,繼續往北往東遊逛,看到了大海和大河,就跳進去洗了個澡,回來時肩上還扛了一些蒲草和海蜊子皮。所有這些東西都碼在一塊兒。他拍拍身上的塵土,說就是這些物件了,它們要用來造酒。煞神老母愣著神兒,恣得大喊:「憨螈我孩兒快些去找,就這些東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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