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七(4)
    ……艾克還為那三個碟子悶著。可我就是不給。那時候我心裡想著象蘭。它們是藝術品,粗糙,像蘭喜歡——她平時喜歡的都是一些爛七八糟的東西:眼睛歪斜的人,說起話來像破鑼的傢伙,一片樹葉,一塊古里古怪的石頭,一條干魚,一隻蟹子,她都喜歡。有一種通紅的蟹子,她把蟹殼掛在牆上,說樣子像我。我到現在都搞不明白自己哪兒像它?她的兩條腿倒像蟹子——兩隻大螯!陪同的是艾克,這傢伙結結巴巴說著漢語。本來要離開了,我們一夥中有人嘴賤,提出去查理夫人家裡看看。艾克結結巴巴把這個提議翻過去,查理夫人慌了。她兩手不停地比劃,對艾克說著什麼。夫人七十歲了,可是她飛動的兩隻手很容易使人想起老貓的前爪。艾克告訴:夫人對我們提出的要求毫無準備,說家裡髒呀,花園沒整理啊,等等。可愛的老太太,她以為我們那麼在乎花園呢……我們每人至少要帶一件禮物,有人建議我找同行的一位姑娘借點什麼。我借了一個景泰藍手鐲,漂亮而又廉價,裝在一個精緻的小盒子裡。

    玩得開心。查理夫人像五六十歲。她大概要活一百多歲。一幢兩層樓,樓房前後都是花園。我們在一個大廳裡喝了一點酒。可惜我沒有帶自己的酒。祝夫人健康。她獨身一人,令人惋惜。夫人幽默愉快。我們一塊兒去爬山,山上長了一片蕁麻。有人碰了一下,疼得啊啊叫。查理夫人拔起蕁麻,順著毛刺去捋。她真露了一手。路邊咖啡店裡貼了一張圖畫:女人兩個****間插了一支蠟燭,燃得正旺,查理夫人拍手。溫水池邊,藍水誘人。歐洲艾滋病可不是鬧著玩的,望而卻步。查理夫人穿上游泳衣,像娃娃一樣跳進去了。她登山時竟然把我們這些年輕人都甩在山下,一路上披荊斬棘,弄出一條小道,歡呼著。贈給夫人一根枴杖,它來自泰山。查理夫人舞拐如劍。還有人贈她一把腰刀,她整天懸在腰上。該查理夫人分贈禮物了。艾克得到了一個桃木刻成的小人兒,小人兒騎在駱駝上。艾克聳了聳肩膀,瞟我的三個碟子。

    我把它們擺在玻璃櫥後面,像蘭問這是什麼?我說碟子。像蘭用它盛魚。刷碟子時打碎一個。我把碎片拾起,包好。後來不知是哪個狗東西看上了我的碟子,它們沒了。只有碎片、碎片。

    象蘭買通了兩個王八蛋,他們一塊兒合計好,把我送進林泉。她在心裡判我死刑。我跟查理夫人喝酒的那一會兒,她躺在誰的床上?我看不出那個眼睛歪斜的傢伙有什麼好。狗男女。這大概就是我的命。天下第一流的婚姻總是難以進行。狐狸精。不錯。

    我懷疑所有的不幸,皆因得罪司機。他背後有一手。抽頂級煙,住洋房,非吉兆。像蘭對他說了什麼,領導才會知道。像蘭指天發誓。無奈。司機是我的剋星。那小子的一對眼睛像貓頭鷹,圓亮,放射死光……

    懸崖。抓住一根草一條籐。一個念頭決定一生。她走了,小娘兒們坐著波音,鑽進雲彩。

    一輩子苦尋、苦尋、苦尋?問你問自己問小白問眼鏡小白這傢伙也好久不見……沒有別的辦法!還不想撞死自己——於是,而且,當然——也就苦尋……

    曾記否?深夜飲酒,撒尿長談?咱們的交情一輩子用不完!我到山上蓋孤屋,招呼你去。出家人老年釀酒,遍採野果。長生不老,得道成仙,原也不難。那就沒人往我臉上打了,沒有象蘭也沒有鐵籠子,沒有穿白衣服的人,沒有凶險的針管。我等你,好兄弟!死亡的消息都是謠傳。當然,活著,深山。你以前講過什麼?想一想吧!你的炫耀之地就是我的久居之地。我的酒自己喝一些,分給野物一些。我和野物成親,夜夜摟緊狐狸。你來時別帶家眷——我不接待任何女人。請與小白同行。我要睡了,飲盡最後一滴。公雞叫了……

    高山流水

    01

    人流與水流的方向常常是一致的,起碼在這個半島上是這樣。每到了閒散的季節,比如在冬天或初秋,就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走下丘陵,一直走向海濱平原。這些人去尋找嶄新的生活和可能的幸福,沿著山谷走下來,往前追趕,溪水奔流的方向就是他們的方向。從那個大山的分水嶺開始,溪水分別流向東南與西北。開始只是一些小溪,漸漸形成一個細密的水網,縱橫交織。除非是極其乾旱的年頭,它們很難乾涸,總是滋潤出一叢叢茂密的綠草。最後形成了幾條粗壯的支流,向北流淌,即形成了有名的蘆青河和界河、欒河。在分水線以南,差不多是相似的一些細小的溪流,形成了注入南海的林河和白河。那些奔湧而下的人群,自古以來就是順著河流往前的,水到哪裡,他們就跟到哪裡,就這樣一直走向了平原、走向了海邊。

    那些生活在大山深處的人一生都沒有見過大海。他們從流浪者口中探聽大海的消息,卻怎麼也沒法明白大海的真正模樣。流浪到遠方去的人,都是大山裡特別野性不安的傢伙,他們的一生是完全不同的,這輩子會像河水一樣流淌不止——一開始是小伙子,後來是上了年紀的男人,再後來連女人也跟上走了。這支男女混雜的隊伍像水流,一湧出山口就在平原上漫開來,紛紛四散。他們一邊打工一邊走,到了夜晚找不到東家安歇,就會睡在草窩裡,睡在乾涸的溝底或高稈作物間。一年一年過去,這種遊蕩的生活成為他們固定的節日。在田野上,只要看到那些走來走去的人,小村的人就知道他們來自哪裡、準備幹些什麼。他們一般講來都是些規矩人,從來不做平原人不喜歡的事情。在這些流浪人眼裡,平原上遍地黃金,總有一天會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好結局。他們隨身帶著一個很大的口袋,盛了各種曬乾的吃物。這樣一直等到有機會返回大山,口袋裡的東西都不會變質。所以他們再辛苦也要把它們背回去,再沉重也要扛在肩上。

    記憶裡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這個故事仍然沒有完結,只不過稍稍改變了一下頭尾和情節。一個在野外過久了的人或有這樣的經驗:河水偶爾也會倒流,會由低向高流去。奇怪嗎?不,在風高浪急的漲潮期,河灣裡的水就會憑借巨大的浪湧逆流倒灌,使大河裡的一些淡水魚遠遠地逃開。這樣直到咆哮的大海平靜下來的時候,河水才會慢慢復原,沿著原來的路徑流回海灣。

    眼下平原上的人群就像倒灌的河水一樣,離開了自己的家園,然後一直向著高處奔湧。我一路上常常驚訝地看著這些背負沉重的趕路人,想從他們默默的神情上揣摸出一點什麼。這些走在溝邊和田野小路上的人,有的說不定就來自鼓額的那個村莊。我幾次走近他們詢問是不是小村裡的人,結果都有點失望。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那個叫「柳棍」的村莊,但的確是平原人。

    這些人到山區打工的原因都差不多:土地乾旱荒蕪、沉陷和污染、被各種集團佔據等等,反正是田園凋敝。而這些年丘陵和山地一帶卻熱鬧起來,那裡發現了各種各樣的礦藏——過去無力開採或不許開採,現在則是一片繁忙景象。山裡已經佈滿了各種各樣的礦井和採礦場。由於這些礦藏分佈得極不均勻,所以那些沒有礦藏的村莊就非常窘迫,仍要像過去一樣依賴貧瘠的山地,或者像平原人一樣外出打工。進山後很容易發現,山區村莊的貧富懸殊程度令人吃驚:有的村莊已經開始興建一幢幢的兩層小樓,而且正在有計劃地拋棄那些河灘和山隙裡的祖居石屋。看上去很像「山村別墅」的一幢幢小樓令人眼前一亮——當看到與之相距不遠的另一片寒酸小屋時,又會使人心生悲涼。一路上要經過許多採礦場,那兒坐了一些頭上捆了一條髒髒的布巾、用錘子一下下砸著礦石的老太太和老大爺。他們手上差不多都有被錘子擊傷的疤痕。富裕的山村裡跑出來的大狗,像一匹匹小馬似的肥壯,油亮亮的,脖頸高昂,頭顱上兩隻尖耳直立著,雙目炯炯。它們在採礦場上奔來跑去、陣陣嗥叫……

    我經過的這道山谷十分熟悉,它離砧山山脈還有四十多公里,時下望去已經有點面目全非了。這一地區的岩漿巖活動頻繁,具有多期旋回的特點。往西延伸的這道山谷主要為花崗岩,侵入早,規模大;從谷岸陡峭部分的露出可以看到岩石成塊狀、片麻狀構造,為中粗粒、中細粒黑雲母花崗岩。這種礦體往往與金礦的關係密切,所以周圍的幾個村子都為金子瘋迷。其實這裡的岩石含金量極低,可即便這樣,也總算讓山裡人有了發財的門徑,因為勞動力太廉價了。近年來的采金業除了集體經營之外,一些個體采金設備極其簡陋,大半還要使用獸力人工碾粉和碎石。提煉金子的辦法是極其危險的,因為仍要使用氰化物,所以一直被嚴令禁止。但還是不斷出現嚴重的氰化物傷害事故。更可怕的是氰化物污染水源——因為這裡處於分水嶺以北,所有的溪水都要流入河谷,在雨季一齊匯攏到丘陵北部大大小小的水庫裡——平原地區幾條著名的河流、海灣都受到了污染。除了金礦而外,這條山谷還分佈有石英石礦、滑石礦等。

    礦石已經被采亂了,所有權也異常複雜,公采私采、國家集體,都攪混在了一塊兒。執法部門怎麼也沒法把它們從頭理順。大概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種管理更為艱難的工作了。與我曾經去過的砧山山脈以西的富礦區不同,這裡主要是露天開採;而西部的一些礦藏要深入地表上百米,最深的七八百米——那裡活動著一些專門打洞子的隊伍,俗稱「敢死隊」。而這裡只要用錘子和鋼釬在岩石上打孔,然後裝上黃色炸藥就成。山嶺上一處又一處顯赫的大坑都是淘金者炸出來的。在植被很好的山坡上,常常會看到炸開的一個個大坑,四周的樹木被攔腰斬斷,綠色的草皮被石塊和黃土翻壓在下邊……

    02

    山裡人有了金子也就有了一切。他們認為過去幾十年裡真是蠢極了——雖然那時也在頻頻放炮開山,可不是為了采金,而是為了修整農田。他們像繡花一樣把那些梯田圍上了整齊的石堰,耗去了多少人力財力,換來的卻只有貧窮。眼下為了找金子,很久以前精心砌好的那些石堰、還有灌溉渠網,都被拆毀砸爛了。

    我在這些忙忙碌碌的人們中間奔走,身上的背囊常常使他們好奇。許多人把我當成了地質勘探隊的:在金礦規劃初期,這裡常有戴著太陽帽和黑眼鏡,背著這樣一個大背囊的人走來走去。打聽了一下讓我吃驚不小,那些地質人有的就來自我的母校!他們咿咿呀呀講出一些奇怪的故事——

    「說起來沒人信,從那個學校裡來了個戴眼鏡的老師,手指老長,會彈鋼琴——人家不笑不說話,文明哩。可就是這傢伙把村頭的閨女給拐跑了……」

    我聽下去才搞明白,原來那個領隊是一位青年講師,住在村頭的家裡,這個村頭家裡很有錢,共兩座房子,其中的一座是二層小樓。他們把樓上最好的房間讓給了這位教師住,一月之後村頭的閨女竟然與他私奔了:眼下學校和村頭都在找他們,直到現在都沒有音訊。

    「你看看,這麼好的一份家產!這個賊丫頭連萬貫家財也不要了,一尥蹄子跑了,真是色力大過天哪!」

    我覺得最後一句說得有意思極了。不過那個教師失去了一份職業也怪可惜的。可見這個村頭的閨女一定別具魅力——那所享有盛名的地質學院有多少女孩子,他竟會跑這麼遠來尋一個山溝裡的姑娘。愛情令人迷惑。

    「狗東西,書都念到驢肚子裡去了,來禍害咱莊稼人哩。」說這話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邊抹著鼻子一邊講,不知不覺火氣上來,砸石子的錘用過了力,把砧石也砸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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