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六(3)
    老人年輕時曾經率領過最棒的一支捕魚隊。那時可沒有這麼多的機帆船,卻能捕到一些大魚。打魚的人把那些瞪著一雙大眼的魚嘩嘩地倒在岸邊一溜葦席上……那時的吆喝啊,火把將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銅色的皮膚,各種各樣的人擠成了一團。一會兒就是一座魚的山嶺,它在緩緩升起的月亮下泛著銀光。那時候他的女兒還小,不過已經成為海邊上的小會計了,紮著一對羊角辮,不停地撥動算盤,引得那些買魚的年輕人吱哇亂叫。海老大就在旁邊大罵。現在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姑娘,當年就由他做主嫁給了一個最好的漁人。他預料這個年輕人也可以成為海老大。那時候老人的身板多麼硬朗,一聲吆喝,天上的雲彩都會震落……

    世事變得多快,他如今沒了牙齒,老得不成樣子了,親手選中的那個小伙子也沒了。蜆子灣裡魚沒了,水濁了,只剩下了一些瘋狂的采貝船。他這時最掛念的是女兒早些找下一個男人,最好還是找個好漁人。

    他以為大海還會變清——當這一群采貝船走開時,大魚就會歸來。他希望女兒重新找到的男人會是一個接替他的角色,像他當年一樣率領一幫漁人……女兒笑出了眼淚,每次都含含混混地應答。她心裡再清楚不過:蜆子灣完了,這兒永遠也不會再有大魚了。

    那時我看著這對可憐的父女,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她不想告訴眼神不好的父親:海邊上那一溜溜架起的大鐵鍋裡,正在開水中翻滾著的海貝個頭越來越小,有的只有指甲那麼大;即便這樣,那些商販還是要吵著撲上來呢。商販們不再全是近處的,有的是從很遠的地方擁來的,口音怪異;有的還操著奇怪的南方話。就是這些人頂著熏人的水蒸氣,把大鐵鍋圍得水洩不通。他們在爭擠中還動起了拳頭……就在老人嗚嗚嚕嚕跟女兒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壯年漢子把小船靠到了岸上——他扒開一些圍攏的商販,大概看到了這邊的老人,幾步就躥下了木船,一直走過來,叫著:

    「這不是您老嗎?」

    海老大冷眼盯了他一會兒,搓起了龍頭枴杖。

    壯年漢子又問:「海上如今紅火了……」

    海老大把枴杖立起來,狠狠地搗了一下那人的腦殼。也許他的手太重了,壯年漢子哎喲一聲摀住頭,往後一仰險些跌倒。他咬咬牙,向海老大身邊的女兒比劃了一個淫穢動作,跑走了。

    老人被女兒扶著,慢騰騰地往回走去。我也隨他們離開了。

    太陽升上天空,海灘上一片燦爛,所有的草木都被曬得灼熱。他們一步一步走著,走了一會兒又改變了方向。女兒說:「爸,我們往回走吧,往回走吧。」老人只是搖頭。老頭子一邊走,一邊彎腰拾起一些白色的東西放在掌心裡看、對在鼻子上嗅。他對女兒說:「看到了吧,這都是一些碎海貝,它們是幾百年前讓海水推上來,讓風沙磨碎的。這片海灘以前也是大海,這裡就是海底哩。」女兒仰起臉瞥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著。她大概覺得老人說的是癡話。我很想告訴她:原來的海岸線真的在這兒,在長達千百年的時間裡,海退曾持續發生,如今這個過程停止了……老人咕噥說:「你看到前面那一道道沙崗了嗎?每道沙崗在過去都是一道海岸,那才是當年的大海邊兒。我有時坐在這些老海岸上,一坐就是一天。我不知道老海岸上有沒有我這樣的打魚老頭兒。我在想,我這輩子是等不到了:大海能後退一百里,也能往前一百里。我打了一輩子魚,知道大海的火暴脾氣,它火了嚇死人啊。年輕的時候只想做個安分的打魚人,沒有太大的貪心,不像現在這些人,拼了命發了瘋。我還從來沒想把剛長成指甲大的海貝給撈上來。滿海灘的腥氣頂鼻子,這不是好兆頭啊,孩子……」

    老人說著,像哽住了。我迎著陽光一看,發現老人的淚水在臉龐上閃著光亮。

    「我的孩子,你男人……」

    一句話讓女兒哭起來:「你快別說了爸,別說了……」

    老人搖搖頭,他大概沒有看見我,繼續往前用枴杖戳戳點點地走。一個沙崗近了,女兒攙扶老人往上攀登。他用枴杖搗著腳底的沙土說:「你看,你低頭看看這裡邊有多少碎貝殼子,這是大海的骨頭啊,這些骨頭比人的骨頭還硬。幾百年了它們還沒爛掉。孩子啊,我多嘴啦。我要說你男人就是一個貪心不足的人……都怪我那時沒長眼,把你害了。他打的魚夠多啦,可就是不聽我勸,非要用小扣眼網不可,一網下去,大魚小魚都給拉上來。那麼多人都拖不動他的網,他就買來牛和騾子,把它們套在網綆上……凶兆早就有啦,他不怕。說起來沒人信哪,這麼一個厲害的打魚人沒死在海上,死在了一頭老花牛的兩隻角上。

    那天我在另一邊領人拉網,從船上下來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抬頭往西邊一望,還不到落日的時候,可是天上的雲彩像被血染紅了。我的手抖了。有人在我耳邊上尖叫。我扔下手裡的活計就跑,沿著浪印往前跑了好幾里,一抬頭,看見了你男人一夥。剛剛出事,好多人圍上他。他被那個老花牛的兩隻角頂在地上,戳進肚子。那麼多人嚇唬那頭牛,拉它打它,它就是不把角拔出來,只一個姿勢叉住你男人。他流了那麼多血,還沒斷氣。牛的兩隻大眼瞪得老大,一直瞪著。他也這麼一直瞪著牛,臨死眼也沒有閉上。旁邊的人慌了手腳,狠擊那頭牛,使了魚叉,結果牛身上給叉得血乎淋拉,只是不倒。我迎著它大喝一聲,這頭血牛才噗一聲倒了。」

    「爸爸,爸爸,快別說了爸爸……」女兒使勁搖晃著爸爸,後來去捂他的嘴。

    老人把女兒的手扳開:「孩子呀,這是報應啊,報應啊。你該記住,人哪,不能光看見海水後退了幾百里,不知道這是海水在給人讓路;它後退幾百里,還會回頭走幾百里,那就不知什麼年頭了。反正那個年頭等著咱哩,我恐怕是趕不上啦。我打了一輩子魚,就好比莊稼人收糧食——只要是莊稼,就得等著它熟了再割。我的糧囤子不大,一家子老少夠吃就得了。」

    老人說到這兒再不吭聲,彎下腰抓了兩把沙土,搓揉了兩下,重新撒到地上。他昂首望著蜆子灣的方向。

    我也回頭看去,見那裡海霧迷濛,什麼也看不到,所有船的影子都已經模糊了,只有一片嘈雜從海風裡斷斷續續傳過來。

    我和父女兩人一前一後從沙崗上走下。剛剛走下沙崗,我們都看到了一個頭捆白布的女人跪在一個地方嚎哭。我們都知道又是一個在海上出事的人埋在了那兒。女兒不敢抬頭去看,她想繞開。可是老人不知怎麼特別執拗,一直迎著那個泣哭的人走過去。

    到了跟前,伏在那兒的女人抬起頭。她兩眼紅腫,兩手扑打著沙灘,手指上紮了棘刺也顧不得拔。

    老人坐在墳邊,讓女兒也坐下。

    哭墳的女人由於有了兩人的陪伴,立刻不哭了。她收住哭聲,喉嚨裡還發出陣陣響動。她在用力壓抑,手指著墳頭說:「我的男人,我的男人……」

    父女兩人這樣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老人讓女兒攙扶著繼續往前走了。

    好長一段時間裡女人沒有說一句話。我在墳前站了一會兒。女人停止了泣哭,也站起來。我發現她手裡還提著一條粗粗的麻布袋子。

    我明白了,她還要到海邊上去販賣海貝,這條袋子是裝那些剛剛從船上卸下來的海貝的。她仍然要忙自己的生活。

    遠處,老人和女兒只留下了一個背影。

    03

    時間飛快流逝,轉眼天快黑了。那片海灣大概不遠了,它總讓我魂牽夢繞,可我這會兒又怕走近它。

    我害怕聽見那隆隆的機帆船的聲音,害怕看到美麗的海灣上空壓著的那一片鉛色的油煙……翻越了一道又一道沙崗,即那個老人說的古海岸——站在崗頂了,上面遍生的雜樹棵子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沒法更清楚地看到那個海灣。後來我登上了最高的一個沙崗,這才看到了海岸線。

    一瞬間我給驚呆了:這個往日擁擠不堪的蜆子灣竟如此寂寥,這兒啊,北風微微,波浪不驚,海岸上沒有一個人……

    我覺得奇怪,就奔下崗子,加快步子往海邊趕去。

    我站在了離浪印只有幾米的地方——腳下有點不對勁兒,低頭一看,原來是一些凝結的黑乎乎的油塊粘在了腳上……在一些亂七八糟的海浪推湧上來的雜物中間,有很多黑色的原油凝塊兒。我想這大概是海灣鑽探石油的機器弄出來的東西,也可能是發生了油輪洩漏。

    我開始仔細地端量這個海灣。一個船影也看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所有人大概都小心地繞過這片海灣,他們向東,一直向東……眼前的海已經不是藍色,而是土黃色、黑色。這是蘆青河流出的黑水、造紙廠排來的那些棕色水流匯合而成的。近海處全是密密的雜物屑末,上面漂著飲料瓶子、泡沫塑料等等。連生命力最強的海貝也終於沒法生存了。再看看往日在海岸上排成一排的鐵鍋,現在全都摘走了,留下了黑洞洞的一處處灶坑,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仰天瞪大了的眼睛,迷茫驚恐。

    沿著這一片死亡的海灣向東,從此地徒步跋涉十餘里,再向南,就是那片園藝場,就可以看到我們的園子了。這是一條淒涼陌生之路。我差不多已經完全認不得這條路了。

    美夜叉

    01

    煞神老母引著憨螈一步步往北走去。北風一吹憨螈長得更壯了,黑黢黢的身子筋脈凸起,頭髮像蕪草一樣,老要遮他的臉。她不得不喝住他,給他用一根爬地蔓子紮緊亂髮。這一下露出了寬大的腦門,這讓她從眉宇間看出了自己的神采。「還好,不全像你爹那個畜類玩藝兒。」憨螈不高興了:「你罵我爹可不行。」她發現他在這風裡不光個子長高了,還能流利地說話。她笑了:「哎喲喲,這麼點年紀就知道護著親爹了?」「你罵我爹可不行。」煞神老母斜楞著眼盯住他,冷著臉說:「我是誰?我是你親媽!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知不知道?」「知道。不過你罵我爹可不行。」煞神老母皺起了眉頭,歎息:「到底是畜牲種兒,這沒辦法。不過你這回來平原上,是替媽報仇的。」「怎麼報?」「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越往北走綠色越濃,平坦的原野一望無際。叢林茂密,百獸歡啼。「媽呀,這是哪裡?」「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平原了,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本來這地方該是你媽的,如今被一個騷臭物件給奪了去。」「騷臭物件是誰?」「咱趕路吧,等天黑宿下來,咱娘兒倆再從頭講起來。」煞神老母心裡一陣喜歡,按住憨螈的寬腦門狠狠親了一下。憨螈抹著腦門,站住了張望:這個新地方真是好得不得了。他突然身上燥熱,往上一躥一躥說:「我想找個母物兒睡上一覺了,哎呀媽我等不及了,你快些給我找個來吧,沒有鹿和羊,找個野豬也行啊!孩兒實在等不及了!」煞神老母心裡高興壞了,說:「好孩兒媽媽領你來平原上,就是給你找她們的——你出了那個大山,再也不用像你爹那樣了,野物咱一個不要,要找就找最好的大閨女!這裡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也是美女最多的地方,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媽要眼看著你怎樣撒出一群小憨螈來!」

    他們在天黑之前來到了海邊。這片無邊的大水啊,讓憨螈驚呆了。他坐在了沙岸上,嘴裡夫達夫達喘著,鼻尖冒汗。「看見了吧孩子?這叫『海』……」憨螈說:「海、海、海、海!」「就一個字,『海』。」「就一個字『海』……」煞神老母扳住憨螈親了又親:「好孩兒一點壞心眼都沒有,我可不放心了,怕你一個人在平原上受欺負啊——這裡什麼壞心眼的野物都有,還有林精海怪,他們會合夥捉弄你啊!」正說著海裡噗噗冒起了浪花,接著一頭海豬搖著大鰭上了沙岸,目中無人,一仰身子躺在了沙灘上,滾動著沾了一身細沙面,舒服得夫夫叫。憨螈愣著神看,然後緊緊盯住。

    這樣一會兒憨螈就抓起了自己的胸部,往上跳著,不管不顧地擁了上去。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煞神老母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那只海豬更是半點提防都沒有,已經被憨螈死死按住了。原來這是一頭母海豬,憨螈的鼻子在它一上岸時就嗅出了。憨螈騎住它,任其拚命掙扎,只顧擁緊,漸漸發出了巨大的歎息。這聲音像大水決堤,像掠過林間的颶風。煞神老母驚得合不上嘴,只在一邊呆看。一刻多鍾過去了,憨螈從海豬身上滑下來,一歪身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煞神老母一手擋開衝過來的嗷嗷大叫的海豬,一手去護兒子,撥弄他——憨螈活像死去了,鼻子裡的氣息若有若無……她嚇哭了。好在只一會兒憨螈又一絲絲睜開了眼睛。「我兒啊你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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