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六(2)
    父親第二次與李鬍子相會同樣是極其成功的——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父親有了一個更為直接的、急切的目標,它無法掩蓋,他也不想掩蓋。他的直來直去和開門見山的誠摯反而讓人產生了更大的感動。據說他們的第二次相見也喝了許多酒,比第一次喝得還凶,像比賽似的,搬來那個大酒簍放在旁邊,使用了土黃色的大泥碗——他喝下一碗,他也喝下一碗。最後兩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被人用一個大笸籮抬到了海邊:那是一些看漁鋪子的老人幹的,他們想讓涼涼的海風把他們吹醒。他們醒過來了,從大笸籮裡爬出來就哈哈大笑。

    李鬍子正式加入了縱隊。

    03

    大酒簍注定了還要派上新的用途,完成新的使命。

    李鬍子加入縱隊之後,大約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彙集了一大批最勇敢的人物,成為各支隊的骨幹。本來這些人直奔李鬍子而來,李鬍子作為支隊長最先迎接了他們。可是縱隊在半年之後的一次集訓整編中又一次擴充,結果李鬍子從支隊長的位置上調離,直接成為縱隊司令身邊的一位指揮人員。他的那些朋友也分散到了各個支隊裡去。這次整編使整個縱隊的戰鬥力大幅提升,惟有李鬍子和他的朋友不太高興。但他沒有跟任何人吐露,只與父親說出了心底的不快: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親自帶領隊伍,打一場像模像樣的仗。

    這個機會終於來了。八司令中最頑強也是最凶殘的一個,曾經在兩年前血洗過一個鎮子——他們在另外七支頑匪相繼衰敗的時刻保存了實力,並抓住機會接受了另一支正規軍的改編,改變番號的同時,武器裝備也得到了加強。他們一時有恃無恐,挑釁縱隊,配合敵軍的大部隊進行了一連串的軍事行動,嚴重威脅了縱隊的活動區域,給平原一帶造成了空前的損失。何時拔掉這根釘子已成為縱隊的一個心病。也就在這一年的秋天,海邊小城的戰事到了一個轉折關頭,敵我雙方的兵力第一次發生了逆轉:敵軍主力一部分撤到了其他地區,剩下的力量主要是據守小城、特別是那個港口。解決那支土匪隊伍的時機已經成熟——這支隊伍多半年來一直萎縮在離小城十幾華里的一個鎮子上,這裡一方面有日本人留下的堅固工事,另一方面也靠近小城駐軍,情勢危急時會有救援。縱隊認為如果能夠殲滅這股頑匪,不僅結清了舊賬,更重要的還是清除駐城敵軍的一個外部策應點。這場戰鬥怎樣打才好,頗費了一番心思。李鬍子提出由自己帶領一個支隊——最好是原來的那班人馬打入鎮子,其他支隊在佯攻小城的同時做好打援準備。他對一些細節計劃得十分周密。縱隊同意了這個方案。

    這場戰鬥成為李鬍子與父親的一次完美合作。這裡又不能不提到那些大酒簍——父親像往常一樣,讓商號的人將它們從那個大城市運到小城,並且與城防的頭目取得了聯繫。這些美酒從來都是守城敵軍的心愛之物。在父親的精心策劃下,戰鬥打響的那個黎明,一大批馱運大酒簍的毛驢已經提前進入了鎮子,這和運進小城的貨物看上去一模一樣。黎明時分槍聲響起來,一些守在圍子和碉堡中的土匪還醉臥在大酒簍旁邊呢。他們一聽到槍聲搖搖晃晃站起來,剛摸到武器還擊,就看到又有人送來了大酒簍——這次還沒等他們轉過神來,那些大酒簍就刺刺冒起煙來……巨大的爆炸聲和衝殺聲混成一片,李鬍子的人不到十幾分鐘就突破了防線。

    結果打援的兵力根本就沒有使用,因為守城的敵軍剛剛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鎮子上的戰鬥就大致結束了。

    子灣

    01

    我有時候頗為自豪地想過:大概很少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在童年時代結交了這麼多的動物和植物朋友!因為我出生的這片平原是如此地富有,還因為我的孤單——我必須尋找自己的夥伴,必須和這些無言的朋友朝夕相處。我想不出有誰的童年會像自己一樣寂寞……我默默無聞地一個人遊走,走了很久很遠……我知道的荒原故事太多了,它們將永久地貯藏心底。

    從我們家的茅屋往北,穿一片片林子就可以看到那片碧綠的海灣了。小時候我不知道降生在這個海灣附近是一種多大的幸運,也不知道這個海灣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之一。潔白的海灘,藍藍的水,天上的白雲——站在海岸上,那波濤洶湧或平靜如鏡的無邊之藍給人多少想像。我覺得這整個原野,特別是這光滑的沙灘,都是從海底一點點推擁出來的。直到很久以後,當我能夠從自然地理和地質學的角度去觀察它的時候,仍然不願承認這些海灘堆積物是來自陸地,由陸地岩層受到風化和侵蝕之後,通過河流搬運到了沿岸地區——我原以為這無邊的潔白之沙是大海饋贈給我們的。關於它的神奇傳說實在是太多了……

    童年儘管有著數不清的痛苦記憶,可是仍然不能磨滅那些美好的回想。夏天到海裡游泳,會看到無數翅膀雪白的鷗鳥;冬天,最冷的幾個月份裡,海邊會有小舢板一樣漂來的冰礬,冰礬上面有時竟然載著幾隻大鳥。有一次我跳到了一塊靠岸的冰礬上,不知不覺間水流把這塊冰礬移動了,慢慢地向大海深處漂去。我簡直嚇壞了。後來那塊冰礬劃了一個很大的弧線,最終還是靠岸了。這是一次可怕的經歷。

    離我們最近的這一段海岸線全是由細細的沙子構成的。那時我跑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西部凸進海灣的那個岩石半島。它是由結晶巖組成的,海岸有一部分變質岩和玄武岩。由於它特別堅硬,結構細膩,所以能夠經受海水的長年沖洗撞擊。但由於它的裂隙柱狀節理發育,在波浪的反覆衝撞下,岩石沿著一些裂縫破碎崩落,形成了一道懸岸。小時候走在這些懸崖下邊要小心地繞開:害怕頭頂那些奇形怪狀的懸石會脫落下來,提心吊膽。巖島東部的這邊叫蜆子灣,是海貝最多的地方。我熟悉這裡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塊卵石。這裡的漁鋪子最多。

    在蜆子灣,即便到了深夜還有拉大網的人。海上老大一聲怒喝,所有的人都要怕他。我們一幫孩子在高高舉起的火把下看著活動的人群,看著拉上岸的那些跳動不止的銀亮亮的、像大刀一樣豎起的大鱍魚,還有身上帶著灰斑的叫不上名字的大魚,發出連連驚呼。那時人們不太注意隨處可見的海貝,大家的力氣都用在捕捉大魚上了。

    想不到幾十年後海裡的魚越來越少,只剩下了海貝——它最後竟引發了一場瘋狂的掠奪。人們采貝的方式已不像當年那樣,在淺灘上用手腳去觸摸,而是用機動鐵齒耙將它們挖出來,用一排排大鐵鍋煮熟去殼,將貝肉用鹽末拌好,裝到印製漂亮的塑料袋裡,裝上海船運到遠方。這場掠奪直到前不久還沒有停止,以至於平原和丘陵地區的人都擁進了海灣,沒有機動船就扛著一個鐵齒耙、劃著小舢板……漸漸淺海的蜆子沒有了,采貝的人就開船到深海裡去了。越來越多的木船安裝了機械動力,一張張巨大的鐵齒耙被機器絞盤拖著,在海底一遍遍來復耕耘,像篦頭髮一樣。這種掠奪從春天到冬天,除了有大風暴的日子,一年裡沒有一天停止。有時到了午夜,海裡還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深夜的海風把采貝人的嗓子弄癢了,那種粗咧咧的嗓門在喊、在罵,直飄到很遠很遠的岸上。

    船上的柴油機噴出的濃煙在藍色的海灣上空積起了一層不祥的鉛雲,沉沉地壓在頭頂。那些大馬力機帆船的轟隆聲震人耳膜,下水的巨大鐵齒耙都是用粗鋼筋和三角鐵焊成的。絞盤轟隆隆轉動,大鐵齒耙像拋錨一樣投在深水裡,然後就是往前拖、往上絞。鐵齒耙拖上船時總裝滿了各種卵石和大大小小的海貝、魚蝦,它們一塊兒被強擄而來,轟隆隆一塊兒倒進船艙。那些不小心滾到甲板上的驚慌失措的魚、大海螺、蟹類和烏賊,被駕船的人飛起一腳踢進艙裡。最熱鬧的時候是船上岸那一刻——一幫幫蜆子商販圍攏過來,他們吵吵嚷嚷,互不相讓,等不到帆船靠岸就猛撲過去。商販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女商販從男人叉開的雙腿中間鑽過,又被站在船上的男人一拳打進水裡。女商販並不惱怒,罵幾句重新撲上來……海水把他們的衣服弄濕了,弄得全身都是鹽鹼和腥臭味兒。

    那些搶先買到蜆子的人就在大海灘上直接支起大鐵鍋,把水燒得滾開,一袋袋發黑的髒鹽和蜆子一塊兒傾在鍋中,然後用一根粗粗的木棍在鍋裡攪動,旁邊的人就不斷用一把大鐵笊籬從鍋裡打撈熟蜆子。另有一些專門販賣熟貝的二道販子站立一旁,他們專等把帶殼的熟貝運走,賣到不遠處的那些村子裡,讓一群群無事可幹的村民除殼、晾曬貝肉,然後再進行包裝——另一些人把這些所謂的成品收走、運貨上船。這個過程不知要把蜆子倒多少遍手,每個環節都有很多人獲利。那些沒事可做的莊稼人越來越多地把希望寄托在這片海灣上了。只有打魚人在不停地抱怨,說這裡被攪得昏天黑地,已經根本無魚可打了。結果他們只得將漁鋪往東遷移——如今站在這片海灣抬眼望去,再也看不見像金字塔般矗立著的一個個漁鋪了。歷史最久遠的鋪子也不得不移開,只在海灘上留下了一個黑乎乎的廢棄了的基座。那些在這兒居住了快一輩子的鋪佬,拆鋪時忍不住灑下一汪淚水。在這些黑乎乎的老漁鋪子裡,他們把多少夢想和故事一塊兒拋下了。如今他們不得不挪挪窩了,另一種未知的命運在等著他們……

    02

    這一切都是一兩年前的事。現在的海灣已經變得更加陌生,不堪入目。我簡直不忍心去看蘆青河口、那兒的一道道渠汊……時下河旁的每道支汊都流淌著污水,一直流向海灣。河兩岸各種各樣的工廠都把廢棄物注入蜆子灣。造紙廠排出的棕黃色水流上,漂浮著一層屑末,日夜不停地湧向海灣。這兒的打魚人更加沒有指望了,他們只得遠遠地躲開,躲著這股死亡之水。死魚越來越多,而蜆子似乎是生命力最強的一種生物,還能夠活著、能夠繁殖——只是這一兩年裡蜆子才開始死亡,間或有幾隻苟活的蜆子,總是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煤油味和鹼味……

    而僅僅是前一年冬天,蜆子灣裡還是一片熱鬧。大雪把整個海灘都覆蓋了,這是趕海人一年裡最辛苦的季節——即便在這時候,那些采貝的人也不願停止工作,他們仍然把采貝小船開進海灣。只要每天可以採到幾公斤蜆子,那麼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冒著嚴寒下海。他們的腳和手都凍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由於采貝的活計有時不允許他們戴上笨重的手套,有的竟然把手凍爛了,讓人看一眼就會想到那些麻風病人,變色的血一滴滴灑在甲板上……那個冬天,我記得海灣像一個巨大的廣場,到處人流洶湧。我在這兒不止一次看到被叉傷的腳、被絞去了手指的人;還有的被絞盤傷得厲害,不得不截掉了一隻手……他們就是帶著這些殘缺不全的肢體,重新返回海灣……如果遇上風暴,這些小船差不多沒有任何抵抗力。如果是冬天,船翻了就極少有生還的希望。夏秋天裡,水性好的人還可以勉強游上來……死去的外地人都不往村子里拉,而是就地埋在了荒灘上。他們盡可能把死者搬離海岸線遠一點——這樣即便是大風天裡,海潮也不能將墳頭推平。不過那一座座的墳尖很快就沉沒在一片搖蕩的荒草裡了。

    我不記得人們對死去的親人會淡漠到這種地步。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不願把死亡的悲哀帶到活著的人間。但這畢竟是死亡,是巨大的不幸,人們還是不能很快將其遺忘。於是就會看到,大海灘上常常有一些滿面悲傷和痛不欲生的人。他們奔向海灣,半路先要跪在荒草裡,在那個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夠辨認的墳頭上哭一會兒,悲痛欲絕。一旁趕海的人看到他們,只要瞥過去一眼,趕緊把頭扭開。他們要繼續趕路。

    我很難忘記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個海老大。

    這人已經很老了,在附近一片海上赫赫有名。那天他拄著枴杖,踉踉蹌蹌穿過荒灘,直接奔到了蜆子灣。他的眼睛已經混濁了,看了一會兒鉛灰色的煙雲下面那片影影綽綽的船帆,開始大聲呼喊……旁邊的人都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一些人就湊近了。老人問:

    「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什麼?」

    旁邊的人茫然不解。有人愣愣神,如實告訴:蜆子灣嘛,蜆子在海底就像厚厚的米飯,一抓一把——鐵齒耙就好比人的大手……海老大張著沒牙的大嘴,啊啊呼叫:「米飯啊米飯啊,黏糊糊香噴噴的米飯啊,這輩子只吃上了一口……」他拍打著膝蓋,不知是哭是笑,坐在了海灘上。他把枴杖放在了盤起的兩腿上,用力搖動,枴杖柄上的龍頭一轉一轉。這時走來一個面色焦黃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是他惟一的女兒——她的男人在幾年前死在了蜆子灣裡。她倚在老人身邊。老人的眼睛就像失明的人那樣費力地閉上、睜大,好像是用嗅覺而不是視覺,去感知他面前的這片海灣。他的鼻子蓬蓬地嗅了一會兒,說:「海更腥了……」女人說:「爸,船冒出的油煙嗆你的鼻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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