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六(1)
    大酒簍

    01

    有一個奇怪的器具,它讓我小時候一直感到神秘好玩:由柳條或紫穗槐編成的東西,很像一個大米鬥,扁扁的,有蓋子,還有厚厚的一層膠泥狀的襯裡。我用這個怪物去河邊捉魚盛水,結果被母親不無嚴厲地制止。她把它小心地放在了擱棚上,告訴說這是一個「大酒簍」。從此我知道了這是盛酒用的,不過那又怎麼了?我們家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酒了吧。姥姥後來說:這個盛酒的家什當年只有酒販子才有,這一個嘛,是你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喝酒用的,「他們在一起那個高興啊,喝啊喝啊,說起來沒人信,他們一口氣喝了一大酒簍……」

    我不知道父親曾經有過這麼大的酒量!他的那個朋友又是誰呢?我一遍遍問著姥姥,她終於小聲告訴:「李鬍子。」

    我驚訝得長時間沒吱一聲。怪不得呀,從此我再也不敢動那個大酒簍了,它在我眼裡立刻成了聖物。

    在南部丘陵和山地,特別是海灘平原上,沒有人不知道李鬍子。這個傳奇英雄好像只活在神話裡,我以前從來沒聽說哪個活生生的人見過他,更不要說與之一起飲酒了——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我吸了一口涼氣,簡直不敢相信。我再回頭問母親,她就支吾過去……父親當時還是一個忌諱的字眼,將他與那樣一個人人推崇的神秘人物連在一起,母親膽怯了。可我深知母親是不會因為虛榮而說謊的,那個酒簍不僅是他們深厚友誼的見證,而且還代表了一段驚心的歷史。也正是這種非同一般的意義,所以她才將它一直保存下來。

    許多年過去了,事實上我是一點點弄清了整個故事的,它是由不同的人、通過不同的方式講述出來的。原來這個長眠於海邊荒原的李鬍子最好的朋友就是父親,他們之間互相欽佩,彼此信賴。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這種信任是多麼難得。要知道當時的李鬍子是一個獨往獨來的人,他與山區平原的不少武裝打過交道,卻從未歸於任何派別。在這一帶活動的草莽司令就有八個,八個司令都對他又嫉又恨,只不過沒有一點辦法。李鬍子的人一度被叫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其實個個都是復仇的好漢。他們平時散在各處,要做什麼就迅速行動,一動手就幹出轟轟烈烈的大事。那些不仁不義的歹人、橫行城鄉的黑手,一提到李鬍子就膽戰心驚。有人要除掉他,有人要收買他,但最後誰也沒能遂心如願。在那個嚴酷的環境裡,除了同心浴血的故友,生性多疑並格外機警的李鬍子不會輕易接近任何人。由此可知,他與父親的結交該是一件多麼大的事情,這其中絕對隱下了一些激動人心的故事。

    如今的李鬍子已經被神化了。走進大山裡,或者到海邊拉大網的那些人當中、到散落在平原上的村落中去,一些坐在馬扎上曬太陽、吸著旱煙的老人會一口氣講出很多:真假參半,令人震驚,永遠咀嚼不盡。我在海邊漁鋪子裡,在舢板上,甚至是大山旮旯裡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河溝,到處都能聽到他的故事。令我驚奇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不僅沒有將其遺忘,反而越來越多地嚮往他、追尋他。在那個傳說的荒原上的巨大墳壘旁邊,總能看到一些燒紙和擺放的糕點、一束束野花。關於他的傳奇無論怎樣曲折變化,最後人們只用一個詞兒概括英雄的一生:殺富濟貧。

    我明白李鬍子的一生不可能是這四個字所能概括的。它太簡單也太含混,被一代代人反覆使用,已經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埃。事實到底是怎樣的,也許只有那個大酒簍才是真正的見證者,可惜它張著一隻黑洞洞的大嘴,就是不能開口說話。我每逢看到這隻大酒簍,就不由得要想像那兩個人的豪飲,他們一個是我的親生父親,一個就是那個神話中的人物。兩人一定是倚著大酒簍,用粗碗盛酒,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來。那個誘人的場景已化為歷史,作為後人的我再也無緣一見。但我內心裡從此有了一個聲音,它在提示我:在這人世間,可能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更適合講述李鬍子的故事了……

    我並不認為自己具有這種講述的能力,但我卻負有那樣的義務,它甚至非常神聖。我將盡力去理解他們的一生。我並不因為這件事情的艱難而小心翼翼地繞開,而是盡我所能地接近這段隱秘。我已經朦朦朧朧看見了那對犀利的、仇恨和溫煦的目光。有一天這片平原會向我敞開心胸,吐露所有的機密——它就藏在時間的幕布後邊,要我親手去觸動,去撩開。今天,這片由南往北坍塌的平原,這片傳頌著英雄傳奇的故園,寸土寸金之地,再次遭遇了致命的危難。這一次不是火,而是陷落——消失……多少人在心裡祈禱,盼一隻神靈之手的護佑,盼那個神奇的英雄拔劍再生。

    很早以前這兒林莽茂密,也就成了一些英雄好漢經常出沒之地。從與英雄相伴的那片密林,到我童年所看到的那無邊的灌木,再到現在的流沙水窪鹽角草,荒原顯然經歷了一個逐漸凋敗的過程。地下水抽空、海水倒灌、各種污物的傾卸,讓這裡迅速變為一個可怕的世界。其實這場劫掠早就開始了——戰爭結束後一輛輛卡車運走木材,然後又開始晝夜不停地搬運沙子……我在很長時間裡充滿疑惑,覺得這樣一片浩瀚的平原絕不是人力所能損毀的,它的釜底抽薪式的致命創傷必有一種更為可怕的、人間難以抵禦的黑暗力量在介入。當然,這會是一個緩慢然而無情的、無法更改的過程,這個過程越來越讓我堅信:那個古老的傳說,即烏坶王和煞神老母的險惡陰謀、他們的骯髒契約,是真實存在的。

    當年的李鬍子能夠阻止這個日漸顯露的陰謀嗎?傳說中那個人長了濃密的連鬢鬍子,有一對美麗剛毅的眼睛。後來隨著荒原上風沙的磨洗,這雙眼睛變得粗糲,沉得像頑石。他的目光盯向任何人,都會讓對方恐懼戰慄。這雙眼睛即便是看著自己的朋友,也冷冰冰的。在三十歲之前他大致都是一個人干,挎刀、雙槍,騎一匹跑起來蹄不沾地的快馬:毛皮油亮,純一色黑。他自己也永遠穿了黑衣,抵擋風沙的纏頭布、束腰的帶子、裹腿,都是黑的。他從很早就觸怒了官府,然後就是被追殺,就是逃命。這片荒原是他盤桓最多的地方,他在這裡如魚得水。官府懸賞要他的人頭,可是一直沒有如願。倒是一些惡貫滿盈的傢伙一個個死在他的手下。那些做下惡事的人總被這樣詛咒:「讓你出門遇見李鬍子!」只要某個作威作福的豪強被懲處、神秘地消失了,人們都要暗暗讚歎一聲,以為是李鬍子干的。

    有一年,一支土匪和單槍匹馬的李鬍子纏上了。這支土匪仗著從外國人那兒搞來的一挺機槍,長時間裡橫行無忌。他們聽從另一些人的指令,專門花了半年多時間在叢林裡剿殺李鬍子。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得手,只要見過那個黑衣人的,就再也沒有機會活著講述他的故事了。後來他們使了一個毒招:只要見了黑衣人就殺。結果平原上不止一個無辜的莊稼人因為那身黑色的打扮而喪命,於是大家都不敢再穿黑衣了。這支土匪隊伍半年時間裡沒有佔到便宜,在叢林中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一口看不見的鋒刃在抹他們的脖子。最后土匪首領要領人逃離海灘,卻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割斷喉管。

    02

    就因為李鬍子是這樣一條好漢,所以他在平原和山區擁有越來越大的號召力。任何一支武裝如果能夠拉他入伙,都會是一次重大的收穫:除了加強隊伍,還能在民眾中獲取巨大的人望。找他的隊伍很多,一些人千方百計與之取得聯繫,並許以各種優厚的條件。結果那些人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他最終還是一個人。因為許久之前他曾有過幾次入伙的教訓,那是更年輕時候的事了,是這些經歷使他明白:任何團體都有特定的利益和目標,無論這幫人做出怎樣的聲稱和表白,為了一種特殊的利益和目標,作為這個團體中的個人需要極大地委屈自己,以至於要違心地做下一些極為可怕的事情,直至最後毀滅。他於是漸漸地清晰了一個目標,走向了一個難以更改的宿命,那就是一定要獨自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終點。他心裡明明白白,萬一某一天違背了這個關涉命運的覺悟,那麼等待自己的必將是最嚴厲的懲罰。

    儘管如此,越是到了後來越是面臨著巨大的誘惑。這一切也並非讓他一概漠視。深夜裡他曾為自己的矛盾和軟弱而痛苦不堪,但每到黎明來臨時分,他總能戰勝那些猶豫不決。人世間真的有一些無法想像的言說天才,他們好像天生就是為了說服別人而生的;人世間也有一些出奇的頑韌人物,比如李鬍子,他只要立定了一個決心,重錘鐵砧之下也難以擊破。所以在他面前,幾乎所有的說客都失望而歸了。

    當時活動在山區和平原的隊伍中,有一支叫做「縱隊」的武裝,他們與作惡多端的八司令死命糾纏,成為截然不同的一支力量。這支隊伍在民眾中口碑尚好,李鬍子和他的朋友還曾在幾次險境中受惠於對方,故而一直心存感激。縱隊幾次派人找他,苦口婆心地讓他加入,並請他率領一個支隊。與之聯絡的人是從外地趕來的專門人士,口才一流,侃侃而談,曾經在複雜的博弈中靠三寸不爛之舌百戰百勝,是一個天生的說客。他代表縱隊司令與之談了很久。李鬍子最終感謝了對方的器重,但仍然予以拒絕。他說一個人過慣了,不再適合入伍。他保證在日後的歲月中繼續與縱隊善處,並盡最大努力影響自己的那些朋友。那個人抱著必勝的信心而來,最後大失所望地離去。

    也就是這之後不久,一位以商人身份長期奔走於平原和一座大城市之間的人結識了李鬍子。想不到他們的相遇成為彼此雙方、也是整個平原上極為重要的事件。那個商人不是一個說客,而是一個質樸的男人,一個單純熱情的、即將告別青年時代的男人。他完全因為某種巧合,與這位大俠在海邊小城裡相遇了,並且在短時間內談得極為投機。這中間由於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作了引見,所以兩人並沒有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相互瞭解,因而得以開門見山。兩個人也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他們第一次相聚就談了個通宵,不知疲累,忘記了吃飯。第二天他們還繼續在一起。商人從攜帶的一批美酒中取來了一個大酒簍,最後直到把這個酒簍裡的酒全都解決掉才分手。分別前李鬍子向商人應允了一個事情:答應與那個縱隊的首長見面;商人則向李鬍子相贈了好幾個大酒簍。

    這個商人就是我的父親。他的平原之行決定了李鬍子的一生。這曾是他當年最為欣慰之事,卻同時也成為日後的椎心泣血之痛。

    就這樣,縱隊司令不顧艱辛,拋開戰爭歲月裡千頭萬緒的繁瑣親自趕來密會李鬍子。他們第一次會面仍然在海濱小城,在上次父親與李鬍子暢談一天一夜的那座房子裡。事情有了轉機。李鬍子後來又專門把司令請到了叢林裡,因為那裡貯備有商人朋友送給的一簍簍好酒。可惜縱隊司令不勝酒力,李鬍子自己暢飲了一番。在叢林裡,他們繼續徹夜長談。也就是司令的這次叢林之行,李鬍子決定與這支隊伍進一步聯手合作——但入伍之事還容再想。縱隊司令只好答應下來,心裡卻迫不及待,決心讓「商人」趁熱打鐵。

    縱隊的人後來說,父親成功的秘訣其實就在那個大酒簍上,說那個李鬍子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再後來——這是李鬍子在很久以後遭到磨難、英雄末路的時候,又有人別有用心地在那隻大酒簍上做起了文章。這樣既敗壞了父親,又傷害了這位獨身大俠。人心之卑,竟至於此!他們在無法追溯無法求證的細節上胡亂編造,說什麼父親與大俠之間其實就是一種酒肉朋友,也正是這種關係才引出了日後的可怕故事——兩個出身可疑的「江湖」合夥背叛,他們毫無理想,與縱隊的崇高目標本來就相去甚遠,最後自然要發生劇烈的衝突,以至於分道揚鑣。這兩個人與縱隊的分離既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瞧瞧那個所謂的大俠的叢林生活吧!他靠這些年的經營,已構築了好幾處隱蔽的地堡,每座地堡裡面都貯藏了揮霍不完的吃物和搶來的財寶;結識父親之後,有幾處地堡的牆壁乾脆就用大酒簍砌起來,只要高興了,歪過身子搬出一簍就能暢飲。不管戰鬥打得多麼艱苦,這兩個臭味相投的傢伙在暗堡裡頻頻相會,吃喝玩樂,一醉方休。那個獨身大俠還在沿海一帶結交了無數民女,一處處暗堡就是他的淫亂之窩。總之李鬍子說到底只是一個土匪,和八司令那些人在本質上完全一樣……這些惡毒的誣陷和誹謗讓父親吃驚,他先是怒斥造謠者,後來一提起這些謠傳就氣憤難捺。真實的李鬍子平時滴酒不沾,只有遇到至大的快事、比如一個真心的朋友才會放懷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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