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五(6)
    “集團頭兒不止一次來商量為老先生修建研究所和神醫館的事。有一回我私下裡勸先生,說這是何樂而不為呢?他們這些王八蛋就該把錢用在這上邊!這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嘛!老人盯我一眼:‘我是神醫嗎?’我不敢答。他當然是神醫,可我知道如果照實說了他一定會發火。那邊見老先生總不回話,就暫時擱下來,不過五十畝地還荒在那裡呢。那家伙曾派人給老人送來了一百萬,作為診費。老先生一個子兒沒收,全退回去了。”

    “一百萬該收下。這些錢用在哪裡不好?”

    “這你就不知道了。老人才不缺這幾個錢呢!村子裡的學校就是老人捐的;還有,老先生平常接濟了多少人,數都數不過來……他特別不想拿集團的錢,說那些錢是最不干淨的……”

    我有些吃驚,因為雖不覺得老人貧寒,但也從未將其當成一個富翁。他那麼多錢都來自行醫嗎?我說出了心裡的疑惑,跟包朝我詭秘地點點頭:

    “當然是靠行醫了,他又不會經商、更不會去搶!你要明白,他可不是一般的醫生,也就不光是給人看病了——說到底病人也沒有多少錢;他有時會給一些精靈看病,那時候你想想,在精靈那裡幾個錢又算得了什麼?所以說你千萬不用擔心老先生這樣的人還會缺錢……”

    我的嘴巴久久未能合上。我用力看著跟包,想看出他臉上某種嬉戲的表情。沒有,他始終十分認真。

    03

    接上跟包就講了給精靈看病的故事,讓我一時屏住了呼吸。

    三先生常年在荒原上奔走,除了采藥,就是為林子裡的一些散戶看病。因為那些獵人和漁人求醫不易,有時病了就自己憑經驗采些草藥治一下,病再重了就沒有辦法。海邊看漁鋪的老人和一些串林子的人,提起三先生都個個敬重,說:“唉,那才叫神醫哩。”他們一口氣能講出很多老人治病的故事,比如一只老狐狸病重,如何裝扮成一個人找他瞧病;比如說老狼精讓他給割了一只雞眼——老狼精是狼群中的頭兒,在荒林鏖戰中被什麼扎了腳,日子長了就生成了一個大雞眼,奔跑起來特別不得勁兒,無奈就在林中小路上把三先生攔住了。

    老人一點不慌,問:“我這把年紀了,一身老骨頭啃起來有什麼意思?”老狼精磕頭不止,又舉舉那只腳,老人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老狼一拐一拐走近了,歪下身子一躺。三先生把布褡子一放,扒拉了一會兒,就給它上了止痛的蒙藥,然後動刀。因為蒙藥少了一些,結果雞眼剛割了一半老狼就痛得齜牙瞪眼。老人專注動刀,顧不得它的凶勁兒,直到它一口咬在了肩膀上。老人刀子使到了關鍵時候,還是忍著劃下最後一刀。老狼痛得發狠,最後咬下了老先生肩頭的一塊肉。手術結束了,老人大汗淋漓。老狼給老人下跪,老人理也不理,取出褡子裡的止血藥粉,給老狼和自己一塊兒使上……

    一個人在醫術上出了大名必要招來許多麻煩。得病的不光是人,還有野獸,甚至有妖怪鬼神。有人以為鬼神是不會得病的,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些有性無命或有命無性的家伙,一旦得了病更邪門兒,他(它)們也要四處求治,也少不得找上三先生。老人已經將藥理和醫術使得出神入化,人鬼神三界互通,莫不奏效。所以有些精靈怪氣的物件也會時不時纏上老人。如果是出診歸來特晚,不得不穿過一大片荒地往回急趕時,偶爾就會遇上個把非人之物求醫問藥——它們有影無形或有形無影,那會兒為了不將老人嚇壞,都會暫時閃化成一個人形。盡管這樣,當老人醫治完畢醒悟過來,常常還是要捏一把冷汗。

    有一次他半夜裡路過一片花生地,走著走著覺得有些迷惑,感到陰氣頗重。再往前,發現有影影綽綽的燈火,漸漸出現了一處村落。他心裡有些高興,就加快了步子。村頭有一位老者,拄著拐攔住他問:“可是三先生駕到?”他施一個禮說是。老者說了:知道先生會路過這裡,所以一直等在村頭;家裡老婆子病得實在不輕,能不能勞駕進寒捨一瞧?三先生點頭稱好,隨老者往小巷裡走去。這兒的屋子都不甚高大,穿過巷子好像還深入地下一截,黑洞洞的踉蹌了一會兒才邁入門檻。屋裡一床一桌,桌上是豆大的燈苗,一個老婦人蜷在床上呻吟著。三先生為她號脈,一搭手愣住了:她已經沒有脈動。可是再看她又是呻吟又是喘息,分明還活著。這是從沒遇見的怪事,讓他吃驚不小。他看了她的舌苔,又觀察其他,忍住驚奇開了藥方。老者送他出門時非要給一大把錢幣不可,推讓再三,那些錢還是塞進了褡子裡。

    三先生走出小村天已經快亮了。又趕了一程,天已大亮。回頭再看小村,全無蹤影。他想著那個家庭的貧寒,想著主人給的一大把錢幣,心裡有些不安,就停下來翻找褡子——找來找去,哪裡有錢啊,全是一些紙灰!三先生頓時明白過來……

    只要是看病,就會收到一些酬勞,只不過是各種各樣的。那條老狼精後來咬了三只公野雞,設法留在了三先生的門口。另有一次老先生還給一只大海龜醫過病,結果它從海裡攜來了一枚珍珠,大如雞卵,日夜放光。給河口那兒的一只大黑鰻醫好了腳氣病,它就給了他幾顆透明的石頭——盡管一錢不值,好在心意頗重。那枚珍珠後來有城裡方家來看過了,說是價值連城。

    當時荒原上傳說最多的是沙妖的故事:人在沙丘鏈之間走啊走啊,有時會突然迷路。這樣的迷路可不比一般的黑夜迷失或山中打轉,而是要命的大事。人在沙灘裡干渴、焦煩,一睜眼就是無邊的白沙,有時會急得暈過去。他們不知道這其實是沙妖在作怪——那是一個十二分寂寞的女人,正在青春年少時候,再加上美麗,獨自待在沙原上,心裡一陣陣焦躁難捺,也就捉弄起行人來了。她長得全身一色,頭發、眼睛、手指甲,隨處都是沙子的顏色。她在行人前邊徘徊,索性躺下來,而在行人看來滿眼裡都是沙子。他們走不出這片沙漠,直到筋疲力盡倒下來……沙妖並不害人,只愛與人調笑,見人昏死了,就趕緊上前解了衣懷,用一只飽飽的大****將其救活。而活過來的人這時一睜眼,立刻就會被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給迷住。她像沙子一樣隨和柔軟,百依百順,結果任何行人都經不住這溫柔這纏綿,就再也回不去了。沙妖倒沒什麼害人之心,只是不通人理,不知道一個人會有怎樣的極限和耐力,由著性子來,沒完沒了,於是就讓人在玩耍之中丟了性命。所以沙灘上行路的人,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遇上沙妖。

    只是近年來沙妖也有了難事,因為風婆子看上了這塊沙原——沙裡有金子。風婆子一天到晚將這些沙子揚起來淘金,弄得沙妖再也睡不上一個好覺。天長日久,沙妖就害上了心口痛,怎麼也治不好,最後就找到了三先生。

    三先生那時在沙原上采藥,忙了一天,坐起來覺得頭昏眼花。揉揉眼愣愣神兒,這才發現眼前有一個美麗至極的栗色姑娘:頭發皮膚全一色兒,腿扎在無邊的沙子裡,看著他,吧嗒吧嗒掉淚呢。老人立刻明白遇到了沙妖,就木著臉說:“你這閨女可別調皮,我年紀大了,千萬別開我的玩笑啊!”沙妖擦擦眼睛:“您老說到哪兒去了,我怎麼敢呢!我不過是被風婆子氣壞了,得了心口痛的毛病,想求您老給我治治……”

    三先生給沙妖瞧了又瞧。他沒法望聞問切,因為她不是一般的人。她的脈搏像水流,瞳仁像火焰,雙乳像葫蘆,兩腿像圓柱……老人歎著氣,勉為其難地診問一番,開下了處方。他還要為她按穴——可是伸手之間又猶豫起來。因為他知道這沙妖嬉鬧之心頗重,怕她一時亂性惹了大禍。正這時沙妖痛得磕起了牙齒,老人於是不再躊躇,動手取穴。從後背到前胸按了一會兒,沙妖即疼痛全解,打個哈欠坐起來,笑得像水一樣響。她攥住老人的手就往雙乳上拉。老人縮手,厲聲道:“使不得!”

    三先生好不容易逃開了一劫,卻躲不掉另一劫。

    因為沙妖吃了藥不久就康復了,總是在沙原上等待老人——他必要出來采藥,那時她就橫在前邊擋住了他。老人正專心采藥,抬眼看前邊成了無邊的白沙,納悶呢,正不知如何是好,沙妖就一個撲稜跳起來。老人一瞧,老天,她與沙子一色的肌膚赤裸著,全身上下沒著一絲一綹。老人閉上眼睛。沙妖懇切地說:“咱可沒有壞心,不過想報答您老!我還是把自己交給您吧……天黑前再把您老馱回村子。”老人閉著眼睛說:“使不得啊!”沙妖實在沒有辦法,就走了。一會兒她取來了一個大口袋,往老人跟前一放:“那您就收下這個吧!”三先生撐開口袋一看,全是金子!他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沙妖一下大惱:“反正就這兩樣報答法兒,您老好歹也得挑選一樣!趕快吧!”

    三先生只好取了那一大口袋金子。

    04

    跟包講過一通三先生醫病的往事,像女人那樣兩手合在胸前看我,沉默了一會兒。他可能觀察我會在多大程度上信服這些故事。說實在的,我內心裡對野物精靈的存在和故事的發生大致不太懷疑,但問題是它一旦集中在眼前的某個人身上時,還是讓我覺得有點玄虛。我喝著茶,思緒一直沉浸在剛才的情景中,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動物求醫是可能的;可是鬼已經死去了,為什麼還要治病呢?”

    跟包咧著嘴:“啊喲,鬼也需要無病無災平平安安才好嘛。一般的人遇不到鬼,那是因為他們對鬼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將信將疑:“這些事情都是傳說吧?是三先生自己講的嗎?”

    “他一般不講的。他心裡裝的東西太多了,這輩子什麼沒經過,已經見怪不怪了。有些事情是我們一起經歷的,那就是我親眼所見了。”

    “比如你們一起采‘魄’,你以前講過的……”

    跟包點頭:“就是呀……”他撫摸著手裡的那個牛皮紙封面的大本子:“我們分手這些日子我就在做這個,整理一部醫書哩。三先生口述一段,我就記下一段,然後再一個字一個字訂正。老人忒看重這事兒,讓我寧可放下別的不做,也要專心干好這活兒。”

    我取過一看,見封面上有幾個大字:《四疾論》。

    “當年醫聖張仲景寫了《傷寒論》,起因是他發現那會兒害病死去的人,十有八九是因為‘傷寒’。三先生這些年行醫,發現平原地區罹患最多的就是這四疾,所以要在有生之年留下這部《四疾論》……了不起的著作啊,這是他心血的結晶。”

    “哪四種疾病呢?”

    “‘色癆’(含‘花癡’)、‘酒暈’、‘跌打’、‘陽狂’。”

    前三種疾患我似乎還能大致明白一點,“陽狂”則是頭一回聽說,就請教起來。跟包從陰陽損益的原理講解一番,然後說了症狀——患者兩眼賊亮,精神極度亢奮,可以連續幾天幾夜不眠,呼喊起來尖厲厲的,亂跳亂抓,手勁兒頗大,動輒毀壞許多物品……“看上去好像得了瘋癲,其實與一般神經病可大不一樣,這得從滋陰潛陽入手調理,輔以朱砂鎮攝。要減輕症狀至少也得三個月……”他很沮喪的樣子。

    接著說到的“酒暈”也與一般醉酒不同:患者因為嚴重的嗜酒吞肉,心竅裡塞緊了它們,人已經半呆了,可看上去一個個或興奮或沮喪,沖動起來言辭舉止極為浮誇,神情恍惚游移,好像總是處於美夢或噩夢之中。“跌打”自然是身體創傷,又分為開口傷和內淤傷——這其中只有少數為勞工之傷,大多都屬於沖撞毆打:如今村鎮街頭幾乎每日都有發生,所以人群裡跌打傷不斷。人的脾氣突然變得大壞,暴怒一起,手操器具就跳躥奔突出來……最不可防的是那些雙疾並發的家伙,其中猶以“色癆”(“花癡”)“酒暈”合一、“跌打”“陽狂”合一者最為多見。“想想看,那些暈暈乎乎見了女人(男人)就撲的家伙何等可怕!還有咋咋呼呼尋釁滋事的,當街一頓亂棍,人要遭遇了哪兒躲避去。要不說如今醫治四疾是當務之急嘛,三先生憂心如焚,只想早日成書濟世……”

    我吸了一口涼氣,看著驚噓噓的跟包。

    “張仲景古文深厚,之乎者也;咱沒有忒大墨水,可也不能過於直白。”

    我勸他:“實用才是目的,如果大多數人看不懂,或者從語句上產生很多歧義,那也會得不償失的。不妨往通俗裡寫。”

    他嘬著嘴看我的樣子有些好笑。

    正說著話,外邊傳來幾聲鵝的叫喚。跟包馬上站起來說:“三先生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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