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五(5)
    瑪麗看了看旁邊:「現在的人都看重錢,到時候會一分一分計算。那個礦區不會輕易跟你談妥的,不過這可是談生意,一分一毫也要跟他們爭,爭不來就等於沒有……」

    「賠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有具體規定。」

    「這你錯了,賠償有各種各樣的根據,規定也不一樣,他們可以找出幾十條理由擋你。你要打官司嗎?他們有的是時間……依我看,最好的辦法是抓一個墊背的人。」

    她的話讓我嚇了一跳。因為「墊背」二字是極其陰險的,這不像一個姑娘的主意。我問:「你說什麼?」

    「我是說找一個不怕死的主兒出來替你爭!」

    我更糊塗了:「什麼意思?」

    「找『老總』啊!他這樣的人按書上的話說叫『革命的韌性』——民間俗稱『滾刀肉』,讓他去替你干……」

    我盯著瑪麗:「他會為我干?」

    瑪麗壓低了聲音:「給你透個信息吧,南邊的村子也有一片地,礦區原先只想賠很少的錢。後來『老總』替那個老駝爭了一把,結果賠償款整整翻了十倍!」

    「他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本事?」

    「因為他是『滾刀肉』啊!」

    我還是不解。

    瑪麗解釋:「具體辦法是這樣,先在形式上『過戶』,這樣地就成了『老總』的。礦區肯定得軟下來。當然『老總』也要賺一筆。他不會吃虧。」

    我明白了。不過我可不想沾上那個傢伙。我還是搖頭。

    「天哪,」瑪麗叫著,「你多糊塗,不掙白不掙……」

    我不吭聲了。這個小傢伙薄薄的嘴唇十分乖巧。不過這張小嘴又實在可惡。她巧舌如簧,這些年裡大概不知當了多少次成功的說客。我吸了一口涼氣。至此終於明白到底是什麼把她吸引到了這裡。忠誠而詭譎的女人,年紀尚且這麼小。老總不過是乘人之危,與秸子坐地分贓——這是一個可怕的圈套。問題是這會兒怎樣把這個空心美人轟走。多麼危險的、可悲的日月啊,無恥的美女又一次出動了。

    言師採藥去

    01

    我心裡放不下的事情很多,除了心裡牽掛、卻又一時不能接近的小白老健他們,還有那個不幸的村子。可是我不想再見到獨蛋老荒,更要躲開那個集團的人。當我一想到要重新踏上通向那些村子的小路,心裡就泛起一種不安和痛楚。那連綿不斷的雨水,那牲口棚改成的大通鋪,那不時端來的淺黃色老酒,一切如在眼前。

    我在想三先生——分手的日子裡老人還沒有完全康復,我一邊與跟包在隔壁交談,一邊仔細聽著另一間屋子的聲息,聽著老人發出的每一點細小的聲音。老人言語不多,除了談眼前的醫事,幾乎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他與跟包單獨在一起可能就是另一種情形了……

    離開村子幾華里遠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林子,林子裡有一幢稍稍不同於一般民居的建築。它建得有點奇特:屋頂比較大,一大一小兩幢相鄰,屋角在連接部位環交起來——進去才知道,這個環交部分正好在內部形成了一個三十多平方米的方廳,連接了兩個屋子,並由兩個屋子共用,成為接待客人的地方。方廳的左門通向起居間,右門則通向貯藥間和跟包的宿舍。我們平時閒談都是在這個客廳裡。廳裡十分樸素,沒有什麼字畫條幅之類,只有一些銅製藥杵等家什隨便放在那兒;還有一個不大的書架,上面是一函函的古書。更多的藏書都在起居間那邊,那兒有一個相當大的書房。

    跟包告訴,這幢房子是三先生的先人留下來的,那也是一位有名的鄉間醫生。這房子的特異之處是外表的質樸與內在的別緻,其格局與當地民居大異其趣;壁厚、高頂,這就格外軒敞;因為牆壁特別厚,就能夠在牆內容納火牆——它與大炕和火爐連接一起,成為嚴冬裡的一寶。從遠處望過來,這片茂盛的林子籠罩著兩座連體大蓋平房,有一種特別沉穩的落實感。林子裡有上百種珍貴草藥,除了原生的,大多都是老人與跟包種植的。跟包與我在林子穿行時,隨手指認了幾十種草藥,並說一般並不採摘它們,而是留做急用……

    我常常想起那一幕:林子裡游動著兩隻白鵝;遠遠的仨倆青年,手握飛鏢。那是三先生遭受暗算之後,我與老健他們第一次探望時看到的。屈指算著分別的日子,此刻竟十二分牽掛起老人……天一大早我與四哥打個招呼,告訴他想看看三先生。「看病?」我隨口答一句:「就算是吧。」他不太放心地一直看著我走了很遠。

    我一路繞開老健他們的村子。最急於聽到那兩聲鵝鳴。遠遠地看到那片鬱鬱蔥蔥的林子了,腳步不由得急促起來。白鵝的影子終於出現了,它們真的啊啊叫起來。有一個人坐在一棵黑松下邊,聽到鵝聲就直起脖子找人——他看見了我,卻仍舊坐著不動。

    我走近了,看出樹下的人就是跟包。他一下站起:「哦喲,是你!」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可能他早就知道了我的事。我問:

    「三先生還好吧?」

    「嗯,又像過去一樣,能到處走動了。」

    我想起他背著老人一步步走進老冬子家的那天早晨。我轉臉去看窗戶:「三先生在屋裡吧?」

    「他採藥去了。」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我一陣高興,隨口念道。我扳著他往前走,一邊問:「你怎麼不陪老人?他一個人走開你放心?」

    「沒事了,過去了。一個年輕人和他一起,我要留下守家製藥、做每天他交代的事情——他去遠處那些野地渠汊、沙嶺,順路還要給人看病。我這一段才忙呢,咱們分手後我就一直在忙——三先生性子越來越急了,因為外面那些事情逼著他,他是不得不急啊……」

    我一時聽不明白,剛要問,他四下瞥瞥,嗓子馬上壓低下來:「我還以為你和小白他們一起呢。見過這幾個人嗎?」

    「沒有,你見了?」

    「一點音信都沒!三先生掛念他們哩……」

    我沒有吭聲。跟包又咕噥:「我估計你這一段也沒心思幹那事兒了……」

    「什麼事?」

    「我說的那個烏坶王的故事啊——你該沒扔到腦後吧……」

    「沒有。我正從頭記下來呢;還有,只要民間有人談起這個故事,我都會仔細聽。」

    「講得有什麼不一樣嗎?」

    「大同小異——各種講述相互補充,就顯得更完整了。」

    跟包望望遠處,咬咬下唇說:「三先生說得對,咱們這會兒都在做一件大事哩!」

    02

    我們兩人在廳裡待了一會兒,然後去了老人的屋子。雖然老人不在,跟包走路時還是躡手躡腳的,大概這樣慣了。他向我展示老人連日來采的一些藥,歎息:「這些過去是很容易采的,現在一天採來的還不如過去一個時辰多。還有,」他引我到一旁的一個小門那兒,進入了比壁櫥大不了多少的一個暗間裡,拍打著一個精緻的小木箱:「這味藥越是急求,就越是難采……」

    它原來就裝了我以前見過的點了硃砂的白布小口袋——「『魂』和『魄』?」「是啊。『魂』是有的,一『魄』難求啊!」這兒除了小木箱裡的東西,還有閣板上放的野參鹿茸一類珍藥;有個小盒子裡散著幾粒玉石樣的東西、魚鱗似的片狀物、一些特別的毛髮樣的東西……我想這肯定都是一些極難尋覓的異藥。

    屋角有一對粗布套,上邊釘了帶子,跟包說是老人去河西棘叢裡採藥用的裹腿。還有兩個黑乎乎的生鐵蛋子、一個帶倒刺的竹針、一根纏了牛筋的木棍——原以為是用來醫病治療的器具,問了問才知道也是採藥的工具。

    跟包將三先生放在一個角落裡的黑茶取了一點,用一個棕色小罐子煎了一下。這茶真是濃稠,香氣藏得很深,需要慢慢品。我問起時下集團保衛部那次對老人的暗算,跟包長舒一口:「這事兒算過去了。」「怪不得林子裡那幾個青年不見了。」「其實呀,」他咬咬舌頭,「那些傢伙真要動手,再多幾個青年也不頂事啊!集團的人不過是想給老先生一個下馬威,讓他封口,一切都有個下文哩……」

    我等著聽下文。跟包卻反身回屋裡拿出一個牛皮紙封皮的大本子,翻了幾下又擱到一邊去。「他們集團的總頭兒知道了三先生被傷的事,親自來看過,不停地罵那些人『手毒』——但他不承認、更不認為是他下邊的人幹的。他那次說要出巨資為老人修建一個研究所、一個神醫館,還把五十多畝地規劃出來,後來讓我去看!看來這可不是說著玩的。我回來跟三先生說了,先生一聲沒吭。」跟包又咬咬舌頭,「那邊幾次催問,老先生還是一聲沒吭。」

    「可能老人不同意。」

    「咦,那也不能辭,不能敬酒不吃吃罰酒……來硬的惹惱了他們,什麼事都會發生,不如先拖著——老先生可能在想怎麼拖下去。我跟了先生這麼多年,明白他的心事。那個集團的頭兒並不傻,他們想把先生這塊牌子搶過去,各方面穩賺不賠;還有就是,那傢伙正有件要緊事兒求著老先生呢!」

    「他得了病?」

    「是他兒子。他只一個兒子,正等著這小子接下萬貫家財呢,想不到害了大病。為栽培這小子不知花了多少錢,先送美國,後送英國,誰知只待了一年就回來了。如今就在集團裡待著,害了一種怪病:要不停地找女人……」

    「流氓嘛!」

    「是啊,我一開始也這麼說。後來才知道可不那麼簡單,這原來是一種病!因為這小子急起來一刻都不能停的,臉是灰的,嘴唇發紫,眼窩也陷下去了,手老要抖,不想吃飯……有的姑娘喊得緊,他母親就對人家說:『快可憐可憐俺孩兒吧,他不是發壞,他是有病啊!』你看吧,就那樣子,他爹能不急嗎?不知多少大夫看過了,打針吃藥全都沒用,只差做手術了——他母親說吃藥可以,做手術萬萬不行……」

    我從對方嚴肅的神情裡明白:這兒沒有一絲玩笑。

    「三先生看了,號了脈,看了舌苔什麼的,連十分鐘都沒用就判個分明,告訴:你兒子患的是『色癆』。」

    「啊?真的有這種病?」

    「就是啊。三先生告訴我,以前患這種病的人極少見,一個村子幾輩子也遇不到一個,只是這些年才多起來——可能是環境污染或食物的改變造成的。不過,先生說像這小子病這麼重的,他行醫這麼多年還沒見呢。」

    「以前那些流氓犯罪分子抓起來就得了,哪有這樣複雜!現在倒好,可以用疾病來解釋了,這會不會造成另一種縱容?」

    「話也不能這麼說。那要看是不是真的病了,要有脈象眼白舌苔等許多症候;再說了,一般的流氓關起來算完,患上『色癆』的就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他們十有八九熬不過去——會死!」

    「那就死吧!」

    跟包搖頭:「這不是醫家的話。」他撓著長長的鬢角,「三先生真是費了不少心力啊!他對病人一視同仁,有時會忘了給誰醫病。他說『色癆』這種病初發原本好治,以鍛龍骨為主藥,一個月就能治癒。那小子延宕久了,再加上米水不進,再治起來就難了。三先生除了熬藥讓他煎汁內服,還用硃砂畫符燒了黃酒沖服,再以紅線紮緊陽物放血等等……」

    「最有效的大概還是『放血』吧!」

    「還有針刺。他一開始嚎著不幹,他爹讓人按住……反正這會兒好多了,見了女人兩眼不再直勾勾的了。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三先生說半年就會去根。一般的『色癆』這年頭是很多的,十之八九只需開藥內服、頂多再輔以艾灸,像那小子這樣的重症還從來沒聽說過……」

    他一聲歎息,將杯內的黑茶一口飲盡。可能他經常喝這種茶吧,牙齒真是黑得可以,像墨染過一樣。我琢磨著他剛才的話,忍不住與之商榷:「畫符這種事兒,大概是借助心理作用吧?」

    他馬上嚴厲起來:「那你說往藥裡投放『魂』和『魄』呢?這可是你親眼見過的!」

    我不做聲了。那是真的。說心裡話,我對自己的質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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