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五(4)
    「他既然生了病,你就該請醫生來,怎麼能讓人揍他呢?」

    大鬍子精霍地站起:「這是哪個狗日的造謠?」

    「有人親眼見他被打得滿臉是血!」

    「那是他跟車間裡幾個人鬧翻了,他們之間鬥毆。我是領導不假,可我是事後才知道的!」

    「據我瞭解,你當時就站在一邊,你在卡著腰看!」

    大鬍子精連連叫罵,往門外喊著:「劉寶,劉寶你來你來……」

    胖胖的女副書記慢吞吞地走來了。我熟悉她,最早就是她負責酒廠的聯繫協調工作。她看上去溫吞吞的,可脾氣暴躁,一旦遇到急事就滿口粗話。她四十多歲了,至今獨身。她很客氣地與我握手。

    大鬍子精說:「你把武早的事情跟他講明白,有人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

    劉寶笑笑:「是這樣,我們對武早同志的評價是功過分明,我們對他從來都是『三七開』……」

    「什麼『三七開』?」我問。

    大鬍子精說:「三分毛病,七分功勞,這個還不明白嗎?常說的話嘛。」

    我覺得好笑。我說:「好了,既然是這樣,那你們就該把他照料好,他現在跑得無影無蹤了,怎麼辦?我們到處找他,一直沒有下落——你們不要忘了,直到最後他還是廠裡的技術員,你們要為他負責!」

    劉寶皺皺眉頭。她看了大鬍子精一眼,反駁說:「可不是你講的那樣,我們對他非常關心。當時馬上跟公安部門掛了號,又跟他原單位通了氣。我們必須通過組織途徑去解決。不過他造成的損失也很大,當時你並不在現場……」

    大鬍子精搓著手:「你聽聽,劉書記說得有沒有道理?你的心情我們知道,都是好朋友嘛。不過先消消氣再說吧——今天在這兒吃飯怎麼樣?我們要好好喝一盅。」

    我搖搖頭:「我哪有這樣的心情啊!」

    大鬍子精端量著我,突然拍拍劉寶的肩膀:「小劉你不知道,這傢伙可是個有大福的人——看出來了吧?你看他耳朵垂兒多大!」

    劉寶竟然認真地觀察起我來了,說:「真是的……」

    我打斷他們,再次詢問武早走前的情形,他們搖著頭說:他離開這裡的前幾天和過去一樣,反正瘋瘋癲癲的,嘴角老是帶著白沫。最後一個多月都沒見他,這才知道失蹤了……

    告別大鬍子精和劉寶時,我是那麼絕望。

    他們最後讓我參觀一下酒廠,我謝絕了。

    02

    剛踏進葡萄園,萬蕙就迎上來說:「你剛走,有個閨女就開著車找你來了,在這兒等了一會兒又走了。她告訴我們下晌再來哩!」經過四哥的補充我才知道:來的是「老總」的人,他的女秘書。四哥說:

    「『老總』才沒那麼多閒心哩,這個鬼人肯定有事兒。」

    萬蕙說:「怪俊的閨女,叫什麼『馬、馬麗兒』……」

    我想那該是「瑪麗」,一個洋名兒。

    「閨女家怪客氣呢,一口一個『寧先生』。她自己開車,開那個快,到了園門口嚓一下停了。斑虎撲過去就咬,用爪子搭在車上,我趕緊喊它。原以為車上坐了個大幹部……年輕輕的閨女會開小鱉蓋子車哩……」

    四哥打斷她:「反正只要是『老總』手下的人,個個都得提防哩!可別招惹她……黃鼠狼給雞拜年……」

    下午她沒有出現。天傍黑時,一陣喇叭響過——出門一看,暮色裡有一輛藍色小車開進來。出來的是個姑娘,戴了一頂米黃色的涼帽……姑娘穿了開衩的皮革小裙子,兩條黑紅結實的長腿,腳上是閃亮的長筒皮靴——而且她戴了白手套,這時在帽簷那兒伸出幾個手指,做了一個乾淨利落的動作,像敬禮又像打招呼。她直著走過來,摘下手套:

    「您好寧先生!我叫瑪麗,給『老總』打工的……」

    在黃昏的光色裡,眼前的瑪麗很漂亮,二十多歲,化了淡妝……她好像在努力顯出一副活潑開朗的樣子。可我還是從她抿著的嘴角那兒看出了藏匿。進了屋子後她開始自我介紹:剛剛大學畢業,在報上看到了一個公司的招聘廣告,這個公司就是「老總」的。「我到這裡應聘了,來了才知道幹這個。活兒不累,只坐辦公室……」

    「幸運,多有福氣,你為平原上最富有的人工作了。」

    「請不要嘲諷。我知道你對他是瞧不起的——我和你也差不多。」

    「是嗎?這倒是頭一回聽說。不過瞧不起老闆可就太危險了——你會失去老多機會,比如開這麼漂亮的一輛車,就懸。」

    瑪麗往窗外瞥了瞥:「不過一輛車唄。」

    瞧多大的口氣。

    「它是『老總』的,他這人最喜歡玩車啊馬的,有好幾輛名車,還養了一匹小馬,」她說著搖一下頭,「他高興了就騎著它,想唬人呢。」

    「你被唬住了?」

    「可不嘛!他當時騎著那匹油亮亮的棕色小馬,咱哪見過這個,年輕人好奇啊,我被鎮了一下。不過我剛開始還是沒答應來這裡工作,弄明白了他們公司的底細就沒興趣了。我想去一家有點來歷的公司做。誰知這個人性子艮著呢,騎著那匹小馬跑了一趟又一趟。後來我就沒了辦法。那匹小馬生病死了——公司裡的人都說,看啊,『老總』為你累死了一匹馬……」

    瑪麗笑著,把白手套摔在桌子上。

    這時我才發現,這個瑪麗不僅潑辣,而且很會吹牛,十分巧妙地把自己抬高起來。她大咧咧地坐下:「寧先生,實際上我早就知道你了,一直想來一趟,可又膽怯呢!」

    「『老總』的秘書還會膽怯?」

    瑪麗盯了一眼自己的腿:「不是玩笑,真是這樣。我小城裡有很多朋友,他們有人知道你,總說起你……」

    我不是什麼傳奇人物,也沒那麼容易蒙,沒糊塗到她想像的那樣——「總說起我」,這可能嗎?她在用兩片小嘴繞彎子,那是美女們淺薄的致幻術。

    「人在剛畢業的時候志向多大,難免不切實際——我那時只想遇到一個創業英雄,一個幹大事業的人,轟轟烈烈的。人這一生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幾十年,應該抓緊時間做點什麼。我那時會幾句外語,也有不少大公司找過我,我都拒絕了。也許我太想冒險,太年輕,碰幾次壁就老實了。可我偏偏不甘心,剛剛二十五歲,還想折騰一陣子……」

    她這樣說的時候,目光裡閃動著一點咄咄逼人,一點野性。不過她來這兒到底要幹什麼?我幾次想直接問一句,後來又忍住了。聽她說下去吧,她會在得意的時候說出一切的。這時她躍了一下,把兩條了不起的長腿疊起來:「其實我們比你還是差多了,連你都能來這兒幹粗活,這才是動真格的。我就佩服你這樣的男人!」

    「我的園子都成了這樣子,還有什麼可佩服的?」

    「敢想敢幹哪!不敢冒險,就不會成功!」

    「你看我成功了嗎?」

    「這會兒我要是個大神仙就好啦,會用一種魔法救活你的園子——可惜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後來我又想用一大筆錢把它買下來,讓你再去買更好的一片園子——我最近繼承了舅父的一大筆遺產——這是一個秘密;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離開『老總』了,不過我想在臨走前為你做點什麼……」

    「真不錯。好姑娘,了不起的想法!」

    「可只是這樣想,不敢來找你……」

    「為什麼?」

    「因為剛聽到一個信息,說礦區要包賠所有塌陷地的損失——這一下你就要獲得一筆賠償了,我這時候買你的園子,弄不好會讓你生疑呢!我怕你把我看成另一種人,那才是弄巧成拙,糟透了!所以……」

    她說完了,睜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看著我。

    我在心裡琢磨了一下,想發現其中的什麼破綻。我想眼前這個姑娘真的估摸不透——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呢?但我固執地認為:一個給「老總」做女秘書的人,如此地純潔和慷慨,似乎不太可信。這個美麗的姑娘週身散射著一種魅力,眼睛也洋溢著說不出的真切,這倒是真的——我儘管猶豫了一下,但還不至於被她幾句話就給打動了。我說:

    「感謝你的一片好意——我不會讓任何人買去這片園子的。我不是一個特別喜歡錢的人,只想找這麼個地方待著,這裡是我的老家……」

    瑪麗一笑,又馬上皺皺眉頭:「可惜它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她那副無法掩藏的幸災樂禍的模樣引起了我的警覺。我說:「那就順其自然吧。」

    「這怎麼成呢?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那倒不會。幫忙的人總會有的,這不,連你都看不下去了……」

    瑪麗笑了,跳起來。因為高興和得意,她飛快地轉了一下身,使得苗條的身材好好地展示了一番。多麼好的姑娘啊,沒有辦法,我還是不能對這樣的姑娘出言不遜。本來我想譏諷她幾句,但這會兒只好忍住了。

    03

    礦區賠償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附近村子及園藝場與礦區不停地爭執。我們的園子也在接受賠償之列,這時候卻沒有了一點消息。我有點不安。瑪麗來過這裡,也留下了一個無解的謎語。我既不相信她會把這裡看成一首大地童謠,也難以接受她的友誼。與其說她是我們的朋友,還不如說她是這個時代的尤物。

    正在這些日子裡,瑪麗又一次來訪了。

    這一次她開著公司裡一輛稍舊點的轎車,從車上下來時,仍然穿著那件皮製短裙。這次我多少覺得有點奇怪,似乎認為她開上次那輛漂亮轎車才更合適。她服務的那個公司很富有,而且時下她又繼承了一大筆遺產……這次她一下車就快著步子跑來,隨便、親切,握了握我的手,態度含蓄而又溫和。就像一個老朋友那樣,她直接進了我的屋子,然後才出來與拐子四哥和萬蕙他們打招呼,還撫摸了一下斑虎的腦殼。

    再次回到屋裡時,她的話卻非常少。我發現她的氣色很好,是那種棕紅色。一開始我還以為塗了什麼,後來才發現她一點都沒塗脂粉。她見我在端量,就頑皮地一笑說:「還漂亮吧?」

    「當然。」

    「我們家的人都很漂亮,」接著她介紹,說自己有一個弟弟一個姐姐,姐姐的愛人是一個軍官。「那個傢伙,到底是個武將,認識我姐姐的第二天,就把她給『斃』了。」

    我嚇了一跳:「啊?」

    「啊啊,別嚇著你。我的意思是——你想想就明白了。」

    接著又說自己的弟弟:「那個小伙子呀,頭髮黑亮,本來是個小男孩,卻長得像一朵花。長大後會給我們家惹多少麻煩啊……我們交往久了你就會發現,我這個人其實是很粗野的,像個假小子。」

    「談不上。不過直爽罷了。這樣也好。」

    「多高的評價!實話實說,我是一匹沒戴上籠頭的小馬呢。晚上,我一個人在小屋裡,常常圍上被子亂想。那些想法啊,如果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會把人嚇死!我想自己這麼年輕,人也漂亮,以後會經歷很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會走多麼遠,走一步算一步吧,走走停停……」

    瑪麗說得很快,但我還是能夠不失時機地捕捉到一些內容。我叮囑自己:你可不要走神。

    「不過這都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太陽一出來我的主意就沒了。也許我走到半路上就折回來了。不過我起碼要走到『半路』啊。先在『老總』這兒待一段吧,儘管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氓……這傢伙早晚要受罰的。」

    我有點吃驚。聽她講下去。

    「這個『老總』一方面是個惡棍,另一方面也是位英雄,就像過去的土匪司令,敢往死裡拼,這樣才打下了一份天下……有時候他很講義氣,就像所有發了財的闊佬一樣,一高興什麼都不在乎了……」

    「好嘛,這真是太好了。」

    她像是受到了鼓勵,話更多了:「他只願活得高興,有時不計損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比如說他見我喜歡那輛車,一高興就說:『送你了!』後來我才知道這車值多少錢……」

    又是這樣的套路:送車。

    「有好多話我只能對你說,」她嗓音沉沉的,像要流淚的樣子,「在『老總』身邊錢是會有的,可惜我已經不需要了。人們都用另一種眼光看人,以為我要了他的車就不可能乾淨了;其實幹淨不乾淨還要看自己。我心裡太苦了,可惜沒人說說——你在這兒也待不久……」

    「為什麼?會待下去的。」

    「如果我是你,這會兒早做別的準備了。」

    「什麼準備?」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