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五(3)
    「不知道他們對你們怎麼賠償?我們園藝場目前……」

    我聽著。

    「我們目前會得到一大筆賠償費,可惜這錢早在上面掛了號,我們實際上能拿到手的、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你那兒就不一樣了,你是自己說了算,所以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我不想談這個話題。我直接問我們與園藝場會有怎樣的合作?他立刻壓低嗓門:「我想咱們一起邀外商建廠……」「這片地要下沉的啊,再說這個『外商』像是玩玩的,她並不認真。」場長咕咕噥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02

    場長和我一塊兒走出去。我很想看看這個園藝場如今是怎樣的。我看到一片片蘋果樹雖然長得不太茂盛,但還沒有太大的變化。果林裡靜靜的,北風徐徐吹來。這裡好像一切如舊,但誰都明白:用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也就不復存在了。果然,再往南走,很快就看到了一大片坑坑窪窪,腳下也出現了長長的地裂。有的果樹已經沉到了水裡——地裂有多大的力量,它竟然把鐵絲連接起來的葡萄樁扯成了兩截。很明顯,再有不久這裡還要往下沉陷,就像我在平原南部所看到的那樣,那兒處處黑水,蘆葦遍生,一切都面目全非……

    我一邊走一邊問:那個礦區對你們的賠償原則是什麼?你們又怎樣與礦區打交道?場長說一方面按土地面積計算,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受害程度——這要看沉陷地上有多少樹木,每一棵都要折算成錢。

    他與村長老駝的意思差不多,無非是鼓勵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別讓錢從手上溜走。在他們看來我無疑是交了天大的好運。他們想不到其他,更想不到我心裡的感受:賠償費簡直就像一些沾血的錢幣……當然,即便拒絕,我們的園子也照樣毀掉,而且兩手空空——我可以不在乎這筆錢,可是拐子四哥夫婦和鼓額他們呢?這些年來我虧欠他們的已經太多太多了。四哥把原來的那座小泥屋也賣掉了,他已經斷掉了退路。

    場長陰陰沉沉地說出心中的盤算:如果我們能夠趕在正式賠償之前與外商簽一個合作項目,那麼我們在交涉中手裡就有了十倍的砝碼——「你看怎麼樣呢?」我說:「我看不怎麼樣。」「為什麼?」「因為那個胖女人壓根就不像是投資的。」「那她來幹什麼?」「來玩。」

    場長嘟嘟噥噥,還有些蒙。一會兒有人喊他,就匆匆走開了。

    我一個人折向北邊,想到海灘上轉一會兒。出了園藝場的地界繼續往北。往日秋天裡一片蔥綠的大海灘,今天完全變了。好像肅殺的冬天已經提前來臨,一切活物都收聲斂氣,不知藏到了哪裡。一兩隻鳥在遠處啼叫,老野雞粗糙的嗓門有氣無力。再往前走大約十華里,就可以看到那個傳奇英雄李鬍子的墳頭了……

    多麼奇怪,就是這片荒原,竟然發生過那麼激烈的、讓人永遠不能忘記的爭奪和戰事,產生了我們自己的傳奇英雄。今天,英雄遺棄的這片荒原已經面目全非,我們只得眼巴巴地瞅著它沉落衰敗……未來的一天,當密林消失、狂風在沙丘間旋轉時,再去哪裡尋找英雄之墓?

    如今,這裡再也沒有了奔跑的駿馬,沒有了英勇的騎士。神靈震怒的那一天,狂沙會把這片荒原上的一切捲得無影無蹤。

    我徘徊著,一時不知該往哪裡去。稀疏的樹林裡走出了一個戴破氈帽的老頭,後背上挑了個筐子。他直走到近前我才看清,這是一個撿糞的老漢。我不知道他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能撿到什麼?

    老漢從後衣領裡取出了一根短短的煙鍋,讓了讓就吸起來。他說:「我在這兒撿大雁糞。」

    我想起來了,每年秋天這兒都飛過一群群大雁。荒灘上不時可以看到白色的圓滾滾的東西,它們大概就是大雁的糞便……我和老頭一起往前走,走上了一條剛剛築起的土路。老頭指指土路:「這是他們拉沙子用的。這裡排了老長的車隊,都是來拉沙子的……如今港口上一艘艘大船都來運這些沙子。聽說這裡的沙子能出口……」

    我不信:「大概是搞建築用吧?」

    「不,聽說外國人要從沙子裡邊找出新東西哩——外國人鬼能!」

    再往前走,真的看到荒灘上一處處大沙坑,裡面是一汪鐵色的水。老漢湊過來,很神秘地問一句:「聽說外商來啦?」

    我點點頭。

    「聽說他們要在這荒灘上開個金礦,來這裡采金子?」

    我搖頭:「不一定。也許有人要開工廠——早晚會的。」

    「什麼工廠?」

    「還不知道。」

    「反正人家要在這兒搗鼓東西。工廠開在這兒,弄出來的東西還不是要從海上運走?說來說去咱還是撈不著啊!」老漢由高興到沮喪,望著無邊的原野,把煙鍋重新掖到衣領下邊。

    我說:「到那時候煙囪裡冒著黑煙,機器隆隆響,大雁就不會往這兒飛了,你再也撿不到大雁糞了。」

    老漢斜我一眼,反唇相譏:「那時我幹嗎還撿大雁糞?就等著撿人糞好了。那時候我更忙哩。」

    老漢離開時,我想看一看他筐裡的東西。我果然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硬塊,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大雁糞便。因為這看上去更像白淨的石粉做成的。我問:「它們做什麼用?」

    老漢瞥我一眼:「你這個人,連這個也不知道——做藥材嘛!」

    我剛要說什麼,突然老人神秘地擺擺手——原來離我們不遠的茅草棵中飄飄落下了兩隻很大的鳥——它們那麼輕盈地落在了白色的沙地上,好像沒有發現我們。我們都不吱一聲蹲下來……這樣看了一會兒,我又跟在老人身邊輕手輕腳往前挪動了一下。這樣離它們更近了,隔著稀疏的茅草棵,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兩隻大鳥的模樣。它們這會兒好像也看見了我們,但並不害怕。兩隻大鳥有點像鵝,圓圓的、白色的肚腹挺得很高,頭顱高昂,神氣得很。它們這樣昂頭看著遠處,偶爾低頭啄一下什麼。我想它們是一對夫妻,靠在一塊兒,一會兒這個用嘴巴抹一下那個脖子上的羽毛,一會兒那個的頭顱又靠在這個的胸脯上。我們一聲不響,生怕嚇著了它們。就這樣看了十多分鐘,老漢才站起來,對著我的耳朵說:「走吧。」

    我們輕手輕腳地撤離——回頭看看,那兩隻大鳥還待在原地。就這樣直退開老遠,老漢才大聲說:「你知道那是一對什麼嗎?」

    「大雁。」我脫口而出。

    老人搖頭。

    「要不就是野鵝。」

    老人又搖搖頭,朝我笑了笑:「那鳥的名兒真怪,只一個字哩。」

    「什麼字?」

    老人閉上嘴巴,憋足了氣,猛地張口吐出一個很響亮的名字:

    「『寶』!」

    我笑了。我想它實際上只是一種鷺鳥。不過我說不出它的學名。再也沒有比眼前這個老人給它取的名字更高妙的了,它確實是大自然中的「寶」。想到這裡我又回頭去望——可惜茅草太密了,再也尋不到那一對美麗的「寶」了……

    03

    整個下午的時間我都在荒灘上走來走去。這兒有多少童年的記憶……荒原啊,我不忍心去想她的明天。有時你真難以相信,你所聽到的一些出奇的殘暴,一些慘絕人寰的故事,竟然是來自這片生你養你的故園……

    腳下長著密密的粟米草,這些一年生草本植物有二十多厘米高,枝莖鋪散在地上。粟米草中間偶爾還可以看到幾株瞿草,它屬於石竹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比粟米草高得多,直立叢生,上面有著很多分枝——一片片粉紅色花瓣從夏天開到秋天,像在荒野上點燃的一支連成一支的小小火把。我忍不住在它面前蹲下來,小心地撫摸它。我看到它們旁邊還有一株三模葉蓼,葉柄上有著短短的刺毛,淡紅色的花朵已經枯萎。接著還看到了貫葉連翹,枝條紫紅的光果田麻,匍匐生長著的扶方籐。在一條乾涸的小沙溝旁,有一蓬蓬諸葛菜——這種十字花科植物的嫩莖和葉子都可以食用。花旗桿過了開花的季節,它們不起眼地隱在茅草中……遠遠近近到處是苟活的落葉小喬木和灌木,最多的是稀稀落落的黑松——在過去,這一帶的混雜林簡直密不過人,有毛白楊、寒柳、楓楊,甚至有楸樹和毛榛,偶爾還能看到一株青檀木和光葉櫸;那時這裡最多的是柞木科的橡樹,可現在除了黑松,只能看到疏疏幾株比較潑辣的毛白楊、加拿大楊和柳樹。

    即便是剩下的這些植物,還能在荒灘上存活多久?這兒,由誰來記住它們的模樣、它們的名字?也許不久的一天,一切都將消逝淨盡……我在潔淨溫熱的沙土上躺下來,等待著荒原落日。我懷念一個年輕的、未加雕琢的荒原,那時它就像剛剛降生的一個嬰孩。我閉上眼睛聽著不遠處的潮聲。這潮聲啊,似乎能讓我從一種節奏中聽出流逝的時光。太陽在沉落,大海正用無邊的潮聲去迎接它。

    當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已是一片渾渾蒼蒼。荒原好像變得更加遼闊……太陽在沉落,無邊的荒原也變成了一片海洋,微笑著迎接那個巨大的球體。風吹過來,撩起一片赤色的火焰。原野就像海中的波濤一樣起伏,響起一片細碎的潮聲。太陽往下沉落,接著大地被燒得越來越紅。一隻野兔向著太陽沉落的方向箭一般射出。就在它消失的地方,代之而起的是一隻快樂的藍鳥。它沿著垂直的方向起起落落,像要把沙土上的一根什麼細線牽到空中,而這根細線又那麼富有彈性,一次又一次重新把那只藍鳥拉近了溫熱的、橘紅色的沙土……曬了一天的白沙發出了陣陣烤人的熱力,各種生靈都在這燥熱裡激動不安。即將來臨的長夜,那黑幕裡說不盡的秘密在期待著各種各樣的生靈。一群麻雀在半空裡撒開來,像一張大扣眼的魚網抖動著、揮舞著,然後又迅速收攏。

    遠處的叢林在暮色裡如同連綿起伏的山巒,顯出一片鐵青色,而它的邊緣部分又被火紅的霞光映出了一道金邊,與陰黑的沙崗底部形成了鮮明對比。一種淡淡的、但分明是激烈昂揚的號子聲從遠處、從草尖上跳躍著飛來——那是打魚人的聲音。晚風一遍遍撫摸茅草,無數的金弦被頻頻彈撥。這種奇妙的聲音與遠處的鳥叫和號子產生著共鳴,將各種各樣的喧嘩彙集在暮色中。雪白的荼草花,金黃的千層菊,閃亮的馬蘭,好像都在一瞬間同時開放了。太陽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荒原挺起了自己的胸膛——這片裸露的結實的胸膛真的被太陽烤成了火紅色。一棵白楊樹筆直地插上晴空,小葉灌木在它的下邊,緊緊地抓住了泥土。它們的汁液正一滴滴滲到沙土裡。茅草就是荒原的汗毛,堅硬、茁壯,顯示了荒原本身巨大的生命力。那一道道的沙溝、坑窪,就像一道道傷口,鮮亮鮮亮,鮮紅的血在傍晚時分湧動出來,又很快凝固。荒原的胸膛結下了刀疤。荒原開始閉上眼睛……

    我看到了這片原野上最壯烈的一幕。我知道它在悄悄地等待,把巨大的期待的沉默消融在一片金色的輝煌裡——任何苦難都會在這兒得到稀釋和溶解。它將抵消一切人世間的悲哀和淒涼,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一個沉寂的時刻。它在期待……

    面對著一片沉默,我覺得自己是那麼愚鈍、笨拙而無望。我覺得此時最好是緘口不語,學會像荒原一樣沉默。我將不再呻吟,不再嗚咽,也不再悲傷……

    瑪麗

    01

    我儘管厭惡這個鎮子,還是要和一些人遭遇。眼前常常閃動著武早被人毆打的場景,心裡的憤懣頂得下頜發疼。鎮頭兒大鬍子精像個沒事人,一見面就奔過來握手,滿臉堆笑。這樣的人有一個了不起的本事,就是能夠把一切不好的、甚至是極為惡毒的念頭悉數隱瞞——背後把你當成敵人,見面還會勾肩搭背……談到酒廠,他誇張地挓挲著大手:「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老朋友,我又感激你又埋怨你啊。」

    我沒有吭聲。

    「……大發酵池,一下子多少噸哪,差不多全完了。你不該把個腦子有毛病的人塞給我嘛。」

    我刺他一句:「這個酒廠是我們共同建起來的,我總不會自己毀自己吧!」

    大鬍子精嗯嗯著,大概想找別的詞兒。他停了會兒又說:

    「那小子完了,沒救了。到後來你不知道他癡成了什麼……一下子全演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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