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五(2)
    我還想見一個人,這就是肖瀟。一陣陣地思念。多長時間了,從平原上出事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面。我常常在深夜裡想著她的面容,發出悄悄的歎息。是的,就是這個人,幾年前曾讓我在恍惚間錯認為少年時走失的那個音樂教師。就像宿命中的一次相遇,我對她有著一種奇怪的依賴和信任。而事實上她也真是如此:安靜賢淑,有著與年齡遠不相符的沉著與睿智,內心裡總是有十分牢靠的主意。這些年裡我有許多事情都要找她商量,聽聽她的看法。我們的友誼已經非同一般,這是我必須承認的。她將我當成了平原上的兄長,而我有時卻未免顯得自私——我真心希望她能夠幸福,但第一次將小白介紹給她時,小白那專注的一瞥還是讓我久久不悅。其實這沒什麼可擔心的,小白那會兒心裡只想著另一個人。我相信她並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的那件事——不是村民砸毀集團的事,而是我陷入其中的深度。她回城探親前來過這兒,四哥夫婦卻故意迴避了實情。

    我與肖瀟的友誼是這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值得珍惜的東西。她在心的深處是一個重要的存在——在這個平原即將臨近的巨大變故面前,在生與衰、進與退的交界線上,我心底泛起了一陣陣思念。我那麼渴望見到她,與她有一次長長的交談。我不知道這個溫和平靜的姑娘此刻的心情,她怎樣面對已經開始的一切?

    好像她一個人就可以平衡一個世界,好像她永遠端坐在風暴眼裡——當四周的一切都被攪得天翻地覆,那裡卻一片安靜。我將與她討論日夜糾纏的這一切,因為對她來說我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沒有窘態和緊張——那段總是強迫自己迴避的日子早已過去——大約三年前吧,我們彼此還處於同樣的境況,好在現在所有這些總算過去了,一切都成為了昨天。我們終於冷靜下來,沒有重複那些陳舊的故事——至今回憶起來還捏著一把汗呢,為我們倆能從一道懸崖上毫髮無傷地走過來而慶幸。我們可以坦然相對無所不談、親如兄妹深深關切,並相信一直會這樣。

    當我與小白在那個小村裡苦苦挨著陰雨連綿的天氣時,在他一遍遍敘說痛失心愛的日子裡,有一個久藏心底的念頭差一點脫口而出。我想規勸小白早些忘掉那個女伶,轉而去愛一個世界上最溫柔最端莊的女性吧,她就是肖瀟。可我不知為什麼沒有說出口。我作為她的一位兄長,深知她有多麼優秀;我作為小白的朋友,也洞悉他的心底。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肖瀟:小白是一個勇敢正直的男人,這個看上去有點文弱的書生,其實是一條可愛的錚錚鐵漢。我真的願意看到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次結合。

    當我再次見到她和他的時候,一定會說出這些想法。這個時代啊,太匆忙太激烈了,無論是男人和女人,好像都踏入了前所未有的苦境,都被太多的繁瑣糾纏和圍攏——可是平心而論,這個年頭最重要的事情,大概還是要好好地去愛一個人——深深地、一絲不苟地愛。我要以一個半生風雨的過來人、一個歷經坎坷的兄長的身份告訴他們:時光飛速流逝,你們可別大意;兩個人都老大不小了,別再耽擱和猶豫了,趕快抓緊時間去熱愛一場吧。

    荒原的淪落

    01

    我在這個早晨好像突然發現,拐子四哥的頭髮幾乎全白了!當時心沉了一下……我提醒自己:面前的兄長是一個身帶傷殘、一拐一拐走過了這麼多年的人;老境將至,他再也走不動了……事實上他只想待在這個茅屋裡,領著斑虎,把餘下的一段日子過完。他已經沒有別的奢望,也不再做其他打算——這位童年摯友,這個即將走向老邁的兄長早就捨棄了一切,浮泛的熱情在一生的流浪中全都耗盡了,剩下的只有內心裡的那股堅忍和決意。作為蘆青河兩岸一個有名的流浪漢,他經歷之艱辛曲折,無人能比。這片荒原的一角、慢慢沉陷的土地上,最後的日子裡,人們將會看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屹立著,門前站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他和他的老伴,他們牽著自己的一條狗……

    一個時時蹦出的問號就是:眼下和將來,我能為他做些什麼?而在這樣不安和焦慮的日子裡,他卻能夠呼呼安睡——我從來到這兒之後就有了一種恐懼,老覺得茅屋在搖晃,地底在隱隱作響——那種咯吱咯吱的像碾碎了瓷片似的聲音,讓人在半夜醒來感到陣陣顫慄。

    四哥告訴,有一天他正站在園子南邊用鐵鍬鏟一條土埂,一群人呼呼跑過來,個個都一臉慌張。問了一下才知道:南邊那兒升起了一股粉紅色的煙霧,這煙霧一開始搖搖晃晃像個草垛子,南風一吹就向西北飄去,田邊的牛來不及放開韁繩,結果一下被嗆倒在地……大伙就沒命地向東北方跑來。四哥說那天他聽著一群人喊叫,手搭眼簾往南望,什麼也看不見。大家說那是風向變了……「它們飄到海上哩。」

    浩瀚的大海會消融一切嗎?

    這天下午,西鄰園藝場的頭兒差人來找我:有個重要的外商來了,場長想和你一起與對方談極為重要的項目,他們這會兒正在場部招待所裡。

    我不知端的,就匆匆趕到了那裡。招待所裡並沒有外國人:原來所謂的外商是個華人,一個肥胖的女人,戴著很大的金屬耳環,濃妝艷抹,塗得很重的青眼圈像剛剛挨過拳頭似的,坐在一夥人中間說說笑笑。有人一旁介紹說,這人已經到內地很久了,一直住在那個海濱小城的賓館裡,說是要為當地投資上千萬美元。這種誘人的事讓小城裡的頭頭兒們高興得不得了,立刻把這個消息電告了許多部門,結果她走到哪兒都受到了最好的接待,出席沒完沒了的宴請。這真是個奇怪的年頭:有人一聽說外商就瞪大了眼睛,跟這些人說話腰一直弓著。這個女人說要到海邊看一下辦廠地點,於是就來到了園藝場。她提出要和場裡聯合開發一個新項目,結果把園藝場的頭兒一下給迷住了。

    女人的助手是個矮矮的男人,穿得非常講究,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條紫紅色的領帶,有點像傳說中的海妖:深夜出來,伸著長長的紫舌頭……我一看女人和她的男助手,心裡就忍不住要湧出一些奇怪的念頭,想的全是海邊妖怪的事。窗外不斷聽到一些人在喊:「外商來了,外商來了!」大概整個園藝場都知道了這件大事。

    場部小招待所只有一個像樣的套間,就留給了胖女人。在小餐廳裡,他們請她品嚐當地特產和最好的葡萄酒——所有的葡萄酒都是那個著名的葡萄酒城出產的,當然是我們武早的代表作。喝著這樣的酒,胖女人高興起來。她掏出名片分發四周,又遞給我一張。她忘記了這是給我的第三張名片了。胖女人已經醉了,把眼前的一杯酒端起來,非讓我喝掉不可。我說不想再喝了。

    「大男人怎麼能說不喝呢?」

    一邊的場長用怨怒的目光看著我。胖女人在我的後腦勺那兒戳了一下,我一轉臉,她突然把那杯酒倒在我微微張開的嘴巴裡。這種放肆讓我毫無準備,我一點沒有猶豫,噗一下把酒全噴出來,濺了她和男助手一臉。

    男助手很尷尬地站起來,咳著,用腳跺了一下地板,弓著腰到衛生間去了。胖女人卻哈哈大笑,鼓著手掌……

    下午胖女人要出去看一看,說只有廠址選准了,才能具體坐下來談。「我們要建一個優美的、最大的,海濱企業!」

    場長說:「啊呀,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胖女人回頭瞥我一眼。她拍著我和另幾個人的肩膀,抽出一支煙叼在了嘴上,微微點頭說:「這裡還遠遠沒有開發呢。」

    男助手說:「好地方,好地方。」

    一旁的人站在那兒往這邊看,矮小的男助手就伸出中指和食指,向大家比劃了兩下,不知是什麼意思。

    胖女人不時看看路旁圍觀的人,大仰著臉,兩手抱在胸前。我們在蓬蓬草地上走來走去。後來她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片狀的太陽能小計算器,伸出塗了螢光指甲油的食指在上面點來點去,對湊上來的小男人咕噥了幾句。男子頻頻點頭。我很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一會兒她轉過臉,對我咕噥說:「我真擔心這裡的辦事效率……昨天我跟場長講好八點鐘到賓館接我,可是八點十分了車還沒到。這就是內地的情況,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又跟助手講了一些誰也聽不懂的粵語,開心地笑了。接著她又提高聲音說給我和周圍的人聽:「在我們那兒一切都嚴格得很啦。有一天我到公司裡去,已經是七點一刻了。七點一刻是公司上班的時間,我進去一看,還有三個僱員沒來。我想好吧,就站在窗前等。我要知道他們到底什麼時候能來公司。這窗玻璃只能從裡邊望到外邊,從外面是絕對看不到裡面的——一會兒那幾個姑娘來了,急匆匆的臉也沒洗乾淨,大概是睡過了吧?過了五分鐘我打電話把她們叫到辦公室。她們已經化好了妝——就是說,她們來晚了十分鐘,因為化妝至少還要用去一會兒。我問:『知道為什麼叫你們來嗎?』她們都搖頭。我說對不起,你們被辭退了。她們一聲不吭,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有一個走了幾步哭了。我不理她,先一步離開了辦公室。」

    她把這個故事講完之後,又衝我點點頭。我心裡卻在說:「凶狠的、得意的資產階級!」

    外商吃過午餐就走了。可是她留給園藝場裡的卻是長久不息的興趣。場長不止一次掏出她的名片,翻來覆去地看。那上面印著可怕的頭銜,擠滿了密密麻麻一張紙片。場長把名片掖到懷裡,問我:「你注意到了嗎?」

    「注意什麼?」

    「你猜她有多大年紀了?」

    「大概四十歲了吧,頂多四十歲。」

    場長伸出一根手指:「錯了,她今年已經五十六了。」

    這一下我倒真的吃了一驚。我得承認這個胖女人保養有方。

    場長咂著嘴:「人家什麼都是隨身帶的,你看到她房間裡的桃子嗎?個頭有多大,像小孩頭一樣。」

    我想起她的屋裡有兩三個大桃子,是黃色的。不過這種桃子園藝場裡就有。我想這不過是場招待所的服務員放上的。

    「看見了吧,人家什麼時候喝咖啡,什麼時候喝牛奶,都有一定之規。」

    我在心裡罵了一句。不知怎麼我又想起了斗眼小煥——有一次我和斗眼小煥去看一個傲氣十足的海外女人,他一轉臉就小聲咕噥說:「你瞧這傢伙多胖,找了個外國人——她這樣的非交給鬼子不可。」斗眼小煥那一次恰如其分地向她施展著自己的外交才能。他的表演欲總是大得不可思議。那一次他來了靈感,當即寫道:「一個招人愛又招人恨的——冷面美人……」

    剛剛離開的「外商」算不算一個「冷面美人」呢?我發現她既不冷也不美,只是一個淺薄鬼,或許還有些放浪。場長在我耳邊像蜂子一樣嗡嗡叫,不停地讚美。我的鼻孔前飄過一陣奇怪的臭味——我想起剛見胖女人時,她的房間裡好像就有這種氣味——難聞極了,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邪味——有個故事講,有一種人是狐狸變的,誰也沒法識破,只有在天氣變化之前,她們身上會散發出陣陣狐臊……有經驗的獵人只憑氣味就能把妖怪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笑了。場長問:「你笑什麼?」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火紅色的狐狸,很胖,跑起來一顛一顛——我剛要開槍,它又變成了一個胖女人,鑽進轎車裡一溜煙走了。」

    一邊的人哈哈大笑。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說:

    「你的夢做得很靈,那胖女人真是狐狸變的。」

    這個人接著告訴:那個胖女人的底細他完全瞭解,外經委的人後來才知道,她過去不過是內地一個街道醬油廠的出納員,突然交了好運,五年前去海外接受了一大筆遺產。「就是這麼短的時間,她正經端起來了……」

    場長對這一切介紹好像充耳不聞,仍然亢奮。他說園藝場眼看沒什麼前途了,這會兒要趕緊轉向,不失時機:「不要說我們了,就是城裡一些大機關也在轉向呢……」說著他仰起臉往旁瞥了一眼,大概突然想起了礦區賠償的問題,往我跟前湊了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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