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六(4)
    海豬用巨鰭揚起鋪天蓋地的沙子,大哭大叫。它做夢也沒想到就這樣失去了貞潔,痛不欲生。它早就心有所屬,已經許給了一條大海鱔,而且婚期就在當月。憤怒之下它想用沙子把他們母子活活埋葬。煞神老母一邊躲避著沙子一邊規勸海豬:「好海姑多擔待些吧,我孩兒也是年輕氣盛,他心眼實落,說不定你倆日後還能結成一對知己呢!」海豬大罵:「呸呸!誰和這樣的妖物結成知己!你倆等著受死吧!」它大聲哭嚎,說大海鱔啊,你妻子這輩子活不成也死不了,我還怎麼有臉見你這郎君啊!它哭得實在傷心,煞神老母也動了惻隱之心,淚水像小溪一樣流下:「咱女人哪,就是被欺負的命啊,我那個花心的男人哪,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哪,他今生不得好死!嗚嗚!」海豬的哭聲被對方的哭聲給壓住了,最後覺得無趣,就一擺巨鰭鑽入了大海。海豬在海面上只露出一張長了鬍子的大臉,放聲喊道:「你們就等著瞧吧!」

    煞神老母和憨螈像是沒有聽到這聲威脅,仍舊坐在海邊。她想領他走開,他不動,真的被這無邊的海水迷住了。他兩腿叉開,長長的陽物沾滿了沙子。煞神老母小心地洗去獨生子下體的沙粒,發現它像草叢裡一種叫長蟲草的植物鱗莖。「我的好孩兒,快把它好生收起來吧——真了不得,趕明兒我得給你做一條褲子了。」「為、為什麼?」「因為這平原不比大山,這裡都是文明人,她們一見了你這副模樣就得嚇跑。」

    母子倆正說著話,忽然覺得一陣涼風急吹。煞神老母抬頭一看,只見遠遠的海面上有一個影子在移動。像是一個人,低垂的太陽下渾身閃射金光,肩扛一柄金叉,直著朝這邊走來——這人行走的姿勢怪異,幾乎不邁步子,像踏著風火輪,又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樣。「巡海夜叉!」煞神老母咕噥一句,嚇得頭髮一奓,回手一推兒子:「快,快到林子後邊藏起來,遇到什麼也別出來!」憨螈不敢耽擱,一躬身子鑽到濃蔭裡去了。煞神老母自己在這邊等著,裝作解手,解開了腰帶蹲下。

    海中的人形越加清晰,真的是巡海夜叉。這個年輕男子儀表堂堂,長了挺拔的身材,一頭火紅的濃髮像晚霞一個顏色,大眼閃著琥珀色,通體穿了銀灰色緊身衣,再加上肩扛吐放金焰的叉子,真是英武。煞神老母在心裡歎一聲:「好俊俏的小生啊。」不緊不慢地提拉著鬆脫的褲子,但胖大觸目的棕紅色臀部還全部顯露在外面。她與海夜叉曾有過一面之識——當年在宮裡時他還是個娃娃呢。海夜叉不好意思地將臉轉到一邊,等著她繫好褲帶。「你把大嬸我羞死了,」她囉囉嗦嗦說著,「大嬸想不到是孩子你啊,瞧一眨眼就長大了,給宮裡當差了。還記得大嬸不?」海夜叉一直端量她,這會兒認出了這個貶出宮門的女人,很不情願地施了一個禮。「哎喲美夜叉啊,多大的禮道啊,大嬸喜歡煞你了!」她流起了淚水:「這些年我在大山裡度日,吃不好穿不好倒是小事,就是想你們啊,有時想得胸脯痛,這兒,」她伸手從雙乳中間劃了一下,「痛啊。淨想一個個的臉兒身段。我常想起你小時候,小臉兒像小甜瓜似的,我只要遇到就親一口——如今還想親哩!」

    美夜叉不想聽這些,問:「剛才一夥兒海豬報了急,說在這兒遇上了歹人?」說著竟立刻彎腰查看起一邊的沙灘,那兒的痕跡顯然表明了剛剛有過一場劇烈的廝打。

    「美夜叉啊,那是海豬他們被我撞見了不好意思哩!哪裡是什麼歹人欺負,分明是一夥兒戲耍——我親眼見她摟住一個水淋淋的物件打滾兒,沙子把兩個都裹了一層,恣得嘻嘻笑,叭叭的親嘴聲兒可響哩。年輕人就是這樣兒,你千萬莫要管這些閒雜子亂事……」

    美夜叉四下張望了一通,道一聲別,又急急巡向了別處。

    「好俊俏的小生啊!」她盯著他的背影歎道。

    02

    這是進入平原的第一夜。煞神老母給憨螈搭了個好窩:在密林深處的一片棘棵中間,用沙子墊起了一塊平台,上面鋪了一層層馬蘭草、一層層香蒲,周邊再圍了一圈艾葉。這樣其他動物穿不過棘棵,艾草使各種小蟲也躲得遠遠的。一株大臭椿樹做了頂蓋,枝枝杈杈上擱滿樹枝,又用荻草重重披掛,一絲雨也刮不進來。從遠處看這裡黑乎乎的,像是叢林裡一團茂枝。煞神老母準備天明以後,和兒子一起再搭同樣的幾座。「咱們要幹大事,就得好好做窩,孩兒你高興睡哪兒就睡哪兒。」

    夜裡憨螈困了,可是一合眼她就用一根茅草搔他的眼皮。她要他醒著從頭聽講,好好記住這片平原的故事。

    戰混沌之後你媽就沒過幾天好日子。大神這個不得好死的男人哪,在你媽身上可著勁兒歡喜過了,甜言蜜語說了一大堆,我的每一根頭髮絲兒都給他咬斷了,結果說變心就變心,把我一揮手扔到了一邊去。他忘了舊情,滿腦子都是新歡。你想想吧,這普天底下好閨女多了去了,他這輩子能招攬得完?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早晚有一天被女人的唾沫淹死、被肚子裡的饞蟲咬死、被自己的膽子嚇死。你媽最恨的是他到頭來這麼絕情,把我貶到了沒吃沒喝的大山裡,讓我和渾身長毛的畜牲在一起,讓我抓地上的蟲子填饑。天底下最好的這麼一塊地方,他可真捨得啊,眼也不眨就交給了一個小騷狐,孩兒你記住,她叫合歡仙子。

    這女人和你媽年輕時候沒法比,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過就是怪哩:長得像只草鵪鶉,頭髮披散著,除了眼大,哪裡都小,煞白的小臉兒一點點,小手小胳膊,屁股也小,走起路來沒有一絲響動,就像遊魂一樣。吃的東西才怪哩,一年到頭嚼著無花果,其餘什麼都不沾。她小鼻子像白面捏出來的,喘出的是帶花椒味兒的兩道細氣。她身上的皮兒你媽見過——週身上下你媽都見過,那是有一年上她病了,大神讓我為她醫治。看看我哪裡對不起她吧。她的皮兒嫩得就像水蜜桃;她的兩隻小奶兒啊,就像兩隻小蘋果;她的兩隻小手摀住下邊,不讓老娘我看,老娘我瞅個沒人的工夫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五個通紅的指頭印,等於給她治病。你一聽就知道了,大神這種挑食吃的男人就喜歡這樣的小怪物,平時親得要命,像抱三歲孩子一樣放在大腿上,一下一下顛著玩兒,還念歌兒給她聽哩!這樣天長日久非慣壞了不可。就這樣兩個人好成了一個頭,白天晚上嘁嘁喳喳,合計怎樣幹一些壞事兒。這樣的女人能不生病嗎?早晚把病傳給大神,一男一女擰著麻花兒,死在宮裡的金絲蓆子上。

    我孩兒你一聽也就知道了,你媽的冤仇是怎麼結下的。大神走到這步田地,分封不公是肯定的了。那個烏坶王大戰混沌那會兒是有名的神將,功勞大得沒法說,就因為一時沒讓大神順心,最後一鞭子趕到了大漠裡。沒功沒德只知道放騷的合歡仙子呢,倒得了這片花兒一樣的平原。這裡有兩條大河,有仙島,有海,要什麼有什麼!這裡成了她的後花園,成了她繫在褲帶上的小香囊。直可惜了這個好地方啊,騷臭物件只顧得在宮裡哼哼呀呀尋樂了,哪還顧得上照管,過來瞥了一眼,一轉手就交給了美夜叉代管。這個好小伙兒倒是個利索人兒,合歡仙子倒也真會找人。你沒見小伙子多麼英俊,在宮裡頭人人喜歡,沒準兒合歡仙子正打他的主意呢。沒辦法,這樣俊俏的小生連你媽見了也在心裡格登一聲,就像挨了火雷似的,兩手一挓挲。咱先不說這些了,只拉正事兒。我是說,如今是美夜叉替合歡仙子照管這片平原了,咱們要做成什麼事兒,也就繞不開他了。這就是說,咱們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下下工夫了,設法兒把他買住。你媽一時想不出法兒,急得心口疼,慢慢再想吧。不過人和神都一樣,只要是會喘氣的物件都一定有個什麼喜好。這得一點點去猜、去琢磨、去打量。

    現在我跟孩兒說的是咱要做的大事。孩兒知道你媽嚥不下這口氣,早就發誓要奪來這片平原。那個烏坶王也是同樣的心思。你媽和他結成了知己,合計了不知多少回,想法要把這片平原上的好東西如數偷走。這事兒急了不中,得一點一點來,最後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辦成。這件事費時費力又費心,人手少了更不行。這不是你和我,也不是烏坶王手下那些人能夠辦得成的,因為稍一孟浪就全泡了湯了——大神和他的耳目會發覺,到那時什麼都晚了。說到底這事兒還是得平原上的人自己辦,他們放開手糟踐起來,烏坶王的人才能趁機下手。大神的人眼見得這片平原一點點蔫了完了,只以為是天災人禍呢,是平原人自己不爭氣,做夢也想不到是咱暗裡使了魔法兒,正一點一點將它偷走哩。事成之後你媽要被烏坶王封為「國母」,孩兒你就跟在媽的身邊,一輩子有享不完的大福大貴。

    媽為這事才生下了你,從受胎前就挑出一些好食兒,然後大吃大喝攢足了勁,直到把你一手拉扯起來,讓你長成這麼威實的一條漢子。看看你吧,又粗又壯,深眼窩兒大腦門兒,胸脯上的肉一稜一稜的,家巴什兒更不含糊,保準她們見了個個喜歡。你要潑著勁兒讓她們懷上崽兒,等這些小憨螈一串串生出來,他們又會急咧咧地長大,再生出自己的小崽兒——不出幾年的工夫,人群裡也就三三兩兩摻上你的後代了。這些小憨螈從眉眼上看和常人沒什麼兩樣,只是貪勁兒色勁兒大上常人千百倍,一天都不能安生,只一門心思貪吃貪色,還要沒命地繁殖,撒了野折騰這片平原。你想想,這片平原毀在他們手裡還不容易!我孩兒,媽媽從頭一說你該知道端的了,從明兒起鼓足勁頭做吧,美夜叉那邊不用怕,有媽媽去應承。那小伙兒怪俊的,你媽凡是見了俊小伙兒,沒有想不出辦法的。俊小伙兒見了你媽,不論多麼悍氣,最後都會一個一個軟下來,像綿羊一樣聽話哩。

    好孩兒打起精神來吧,別只顧耷拉著眼皮睡覺。瞧你這身毛兒勻勻的,星月底下閃著畜牲光亮,多麼讓老娘我親啊!不過天亮了別讓它嚇著大閨女,你媽得給你一點一點舔了去。你今後身子光溜溜的,不像你爹毛刺刺的,那會嚇死活人。

    煞神老母見憨螈在故事裡睡著了,就伸出帶毛刺的長舌,刺啦刺啦舔起了他的週身。從頭舔到腳,又從腳舔到頭,除了該留毛髮的地方,其餘都像刮刀刮過一樣乾淨了。

    03

    煞神老母坐在太陽西沉的大海邊上等俊小伙兒。她呻吟著說給自己聽:你啊,到底還是老了餿了,光鮮可人的時候一去不復返了他娘的。想當年小女子也曾叱吒風雲,說一不二,是男人的勾魂草,在風裡一搖,男人就倒了。如今哪,不是歲月不饒人,而是大神心太狠:被遺棄的女人老得快,咱的心一死也就沒打好譜了,吃五毒喝渾水,石板上睡覺不蓋被,活過一天算一天。她歎的是自己這老醜的容顏,再也不能打動美夜叉了。不過她並不死心,因為一輩子的風塵中也練出一手絕活兒:只要面對一個動心的男人,閉眼咬牙一激靈,一抖瑟,就會有一股怪異的氣味從毛孔瀰漫出來。這團大氣把對方籠罩起來,再硬的漢子也會酥軟,他會不知不覺地跌撞過來。那時她就緊緊摟住這燙人的軀體,從頭到腳安慰他,把他的頭顱扳到大腿上,一下一下伸理他的長眉、親他的眼睛,再搔弄他的下頜——那時他就會像一隻貓兒一樣,舒服得仰起脖子叫喚。

    天不早了,美夜叉該出巡了。她一遍遍望著遠海,目不轉睛。大海湧金的時刻啊,金子一樣的俊俏後生啊,都一起呈現出來。她又一次看到那個挺立的身姿,那個剪影,那個頂著火燒雲的傢伙了。她放開喉嚨呼叫,海浪在她的聲波裡捲動,又把她的聲音纏裹成一團一團,讓游過的大扁魚一口吞下。所有吞下這些東西的扁魚都因為腹部脹痛,迎著西沉的太陽沒命地躥跳。美夜叉一手放在耳側,一手扶住金叉,飛速滑向四方。他倏地來到一個浪谷,又眨眼踏上玻璃山巔。他憐惜地看了一眼大扁魚,不再耽擱直趨沙岸。岸上坐著煞神老母,她手打眼罩望過來,淚眼濛濛。

    「大嬸等你等得閃了脖子,手腳抽了筋,眼珠僵得像石頭。你可來了,好孩兒,俊美大娃,大嬸想你想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一天到晚淨做花夢……」

    美夜叉安安穩穩站住了聽,最後那個詞兒讓他疑惑起來。他小聲問:「『花夢』?這是什麼夢?」

    煞神老母合掌大笑:「好孩兒你坐下,坐下,不用這麼急三火四趕路,這輩子路還長著呢,怎麼趕得完,不如到了一站歇一歇,好生玩上一場。記住:虧了什麼都別虧自己的身子啊,趁著年輕時候,大金叉扛著,正經尋下一些女孩兒不好嗎?」

    美夜叉臉紅了,囁嚅:「大嬸說哪去了。」

    「大嬸可是過來人,剛才說的做花夢的事,就是想起了年輕時候。那時候大嬸不是吹啊,你耳朵裡大概多少也聽到些風聲吧?無論多麼英俊的男人只要見了咱,褲子就再也扎不緊了。可咱對大神忠啊,這就少不了得罪一些人。不過咱如今離開大神了,已經是個自由身了。我琢磨著你這個孩子啊,在宮裡也管束得嚴緊,好不容易得空兒跑出來,該好好消受……」

    「大嬸,我不喜好那事兒。」美夜叉只得開門見山,直通通地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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