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四(6)
    打魚的號子一陣響過一陣,它吸引我加快了步子。穿過一片稀疏的林子,立刻看到了一群赤身裸體的人。陽光下,他們的軀體在閃閃發亮。那個魚老大揚著粗咧咧的嗓門在吆喝,一群人緊緊伏在兩道網綱上。他們蠕動著,一齊用力。海中有幾只小船,它們正沿著圍成弧形的網浮巡視。再有一兩個鍾頭大網就要拖到了岸上——那時群魚跳蕩,你可以聽到吱吱哇哇的聲音,這是魚族在神秘呼喊……早在一兩年前,那些打魚的人就在不停地抱怨,因為常常要打上一些死魚和臭魚,它們一律散發著煤油味兒。連最為潑辣的各種海貝都在死亡,那些采貝的人把一捧捧發臭的死貝舉起來,向人訴說著這個海灣的不幸——眼前,這群吆吆喝喝的粗獷的漁人還能活動多久?

    04

    一處處沿岸的漁鋪子被風雨洗成了灰白色,看漁鋪的老人在陽光下抄著手,低著頭,邁著碎步往前,好像要撿拾腳下的什麼東西。他們偶爾從沙灘上真的撿起了什麼,對著陽光端量著。我知道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拐子四哥的朋友——過去在大雪天裡,四哥曾領著我找過他們,一塊兒喝酒聊天,聽他們講那些沒頭沒尾的鬼怪故事。鋪老們大半都是單身漢,他們肚裡有無數的故事,最願意喝酒吃葷,偎在火爐邊熬過漫長的冬天。他們沒有魚就不能喝酒,沒有酒就不能守鋪,在這鋪子裡度過了多半生,看樣子還要在這裡故去。他們沒有兒女,也從來沒有長期擁有過一個女人。他們是這片海灘平原上最為可靠的見證人。在他們眼裡,世界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真是日新月異,既變得讓人驚喜不止,又變得非驢非馬,變成了一個怪物。就像當年談起嘩嘩耕地的拖拉機、咕咕大叫的脫谷機一樣,如今一提到那些鑽探煤田和石油的海灣勘探船、在荒野上立起的高高鑽井塔架,他們都用煙鍋比劃著說:“妖精啊!……”

    老人把一些難以詮釋的、令人恐懼的東西都說成是“妖精”。他們個個都能回憶起在年輕的時候,半夜裡妖精鑽進漁鋪子裡的情景——打魚人的血會被它們吸干,一個個變得面黃肌瘦,步伐蹣跚,有的眼瞅著一頭栽進沙土裡,再也爬不起來。據他們說對這種情景再熟悉沒有,那是“被妖精叮了”——“如今的妖精啊,滿海灘都是:它們不光叮人,還叮花草樹木,叮這片海灘。等著看吧,叮完了陸地再叮綠汪汪的海,這不,海裡有了黑烏烏的黏油、有死去的魚蟹,荒地上的樹木也開始枯瘦凋零。沒有辦法呀,它們從老輩就跟老天爺斗起了心眼,硬的不行來軟的,老天爺如今接下了妖精的禮物,然後就改換了心腸……”

    鋪老們喝著酒,不停地歎息。輕松的時候,他們就講一些戰爭年代裡的事情,那全是這片叢林裡英雄豪傑的故事。“殺富濟貧哪!”他們仰頭飲下一杯瓜干烈酒,大聲叫著。最願講的就是那個海灘大盜、出名的英雄騎士李胡子的故事。說起李胡子,沒有一個人不瞪起雙目,興奮無比,啪啪地拍著膝蓋。海灘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李胡子最後死得有多麼冤、多麼慘、多麼壯烈……他的墳頭如今還在一片槐樹林裡。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到李胡子的墳前燒香禱告,求他保佑。可是也有人說,那個墳中埋的根本就不是李胡子,它裡面不過埋了李胡子的幾件衣服,真身早被人劫走了,劫到了哪裡不知道。他們說李胡子的真身埋到了哪裡,哪裡才會得到真正的佑護。“所以這片平原就要遭殃哩,它不過是埋了他的衣冠,你看看是不是這樣哩?”

    老人議論著,歎氣擊掌。他們認為說來說去,一切的不幸,歸結起來只一個原因:李胡子沒有真的埋在這片海灘平原上。

    我曾無數次地來到李胡子的墳邊,我寧可相信李胡子還安息在這座爬滿了葎草、長滿了荊棘的墳頭之下……

    每一次都是這樣:我的腳步沉重,一直往前,鞋子裡灌滿了細細的沙末。走著走著,我又看見了那個沙崗,於是腳步急促起來。我記得沙崗從上到下都長滿了那種細密的槐樹——這些槐樹與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它們油旺旺的,一派墨綠,這使我想到,真的有一個魂靈在保佑它們。傳說中,這座大沙崗就是一座墳墓,它的下面就埋著那個傳奇英雄。

    我的岳父講起李胡子的故事常常緘口不語。他見過李胡子,本來可以講許多他的故事。可是在他眼裡那是一個有爭執的人物。任何沒有定論的事物,岳父都不願過多地談論。他覺得有爭執的人和事就像一個個陷阱,你一直圍著它們打轉,很容易就會生出危險來。關於李胡子的所有故事,我都是來到葡萄園之後才聽到的——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墳頭時,曾經是怎樣的激動啊。我想到那些遙遠的、又像是近在眼前的那些故事,忍不住一次次兩眼濕潤。

    有一次我正在墳前佇立,突然風沙揚了起來,像是那個巨人一瞬間蘇醒了。

    沙子瞇了我的眼睛。他在讓我走開,他不願讓我尋找他的故事。可我那麼執拗,這些年來,我不知多少次來到他的墳前了——梅子來葡萄園時,我也把她領到這裡。以前她睜著一雙受驚的、好奇的眼睛,不信那些故事是真的。可是當她站在了這座墳頭時,整個人久久緘默。我告訴她:這個墳頭裡真的埋了那位英雄,這是真的;關於他的故事,更是句句都真——你從當地老人顫抖的胡須上,從一個又一個老淚縱橫的皺巴巴的臉膛上,完全可以感知一切,你不該再有一絲懷疑!

    只要來到荒灘,只要遠遠地看到那座沙崗的影子,我的腳步就不由自主地變快了。

    今天,在這個特別的時刻裡,在久別重逢的日子裡,有一股多麼大的力量在推動我,讓我走向你——我們荒原上惟一的傳奇英雄……許久了,我在自覺不自覺地尋求,尋求一種護佑,尋求你的護佑,我心目中的英雄,故去的武士!是的,我和平原上所有的人一樣,當沒有任何辦法的時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你,讓你給予力量,給予勇氣,給予拼死一搏的那種血性……我這會兒差不多是奔跑著沖進了槐林,當我越走越近,終於站在了近前時,這才看到,原來這片槐樹也在開始枯黃……我心裡一陣疼痛。李胡子,你該看到身邊發生的這一切了,他們毀掉的是你灑血獻身、為它失去了性命的這片土地;海灘平原這一片又一片叢林、雜樹棵子,所有沙丘,你都伏臥過、睡過、跑過、搏斗過;還有海灘平原深處那些散落的村莊,你在那兒留下了多少故事啊!你聽到、你看到了今天的一切嗎?你難道能夠容忍他們在你的眼皮底下,在你的腳下,如此瘋狂放蕩、喪盡天良?

    我得不到回答。

    我看到眼前的這座巨壘上壓了新新舊舊許多黃紙;這兒顯然常常有人祭掃,沙嶺前留下了幾個粽子、野棗、雞蛋和枯萎的一束束鮮花……

    我與無聲的墳頭默默對視。我生不逢時,不能相伴在英雄的身邊,沒有聽到得得的馬蹄……

    這個好漢最後歸順了一支隊伍。可也就是在這支隊伍裡,他失去了寶貴的生命。他是一個殉道者,他為自己的忠誠獻出了生命。

    看著這片正在走向凋敝沉淪的荒原,我禁不住要問:李胡子啊,你捨棄生命為了什麼?你殷勤迎接的,就是今天這些滿臉油脂的家伙、這一片片塌陷的土地、這遍遭戕害生不如死的原野嗎?你到底在迎接什麼、為了什麼、等待什麼啊?李胡子,我心中無所不能的偉大的英雄,你不要說奮不顧身一沖上馬,你就是用詛咒、用你粗大的鼻息,也能把這些蛆蟲掃蕩一空啊!

    你回答我,回答我……

    巨壘一片沉默。沒有回應。

    我采集了一大束野花,輕輕地放在了嶺下……

    山

    01

    煞神老母被貶入一片大山。這裡蒼茫險峻,林草茂密,是各種動物的天堂。它名義上也屬於某個神將的封地,但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由於封地闊大,不乏富饒旖旎之地,所以也就常常忽略了這片高峰深壑。神將只是站在疆域圖表跟前的那一會兒才會留意它的存在,那上面標出的山地形貌就像躺臥的一條巨鯊。偶爾一次高興起來,神將催促手下人備好車輦,要親自巡視這片大山。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形似鯊魚之地實勘起來會如此地艱辛: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只得讓人往上抬;野物吱哇亂叫,葛籐從山頂上披掛下來。越是往前越是陡峭,野物的吼聲陣陣嚇人。有一種大野物不知是什麼東西,它藏在霧幔之後,一聲聲嚎叫:“要、要,要你命!”大家不再向前。神將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罵了一句“該殺的!”而後就打道回府了。這是惟一的、也是最後的一次巡察。從此這位神將不再將凶險的大山視為自己的地盤,同時也明白大神為什麼一怒之下將那個煞神老母打發到這裡。他甚至不敢肯定這個被貶的女人是否還活著?“真是窮山惡水,魑魅魍魎!”他吸了一口涼氣,竟然對這個女人有了幾分同情。

    那個呼叫“要你命”的到底是一種什麼動物?誰也答不上來。從呼叫的強勁與粗糲來看,肯定是一位個頭碩大的家伙,至少也比得上黑熊或老虎吧。神將琢磨了幾天,後來就忘了。他在好奇心和征服欲方面,甚至比不上一位女人。最早來到這片山裡並聽到這種呼叫的煞神老母,先是駐足傾聽了一會兒,然後就迎著這呼號走去。她現在已經不知道害怕了,不在乎一切要命的東西,因為對她來說,被大神貶至深山就等於要了自己的命,哪裡還怕再要。剩下的只有好奇,只有結識一方天地怪異的獵奇之心。這到底是個什麼威赫凶殘之物,她倒要親眼看一看。不過她被貶之初即被告知:不得與封地神將聯絡,除非是受大神之命召見。她對此早無奢望,但也明白,任何一個地方除了名義上的主人之外,實際上必有劃地為王的家伙,這些實力人物霸住一塊地盤而且能夠代代相傳,封地主人也得讓他三分。她感興趣的只是這樣一些人物。所以當她聽到那聲可怕的呼叫,立刻意識到霧巒後面藏了一個不要命的主兒,它極有可能是個修煉了幾百年的野物精靈。

    煞神老母急走慢走跋涉一天,這才來到了那座險峰。翻過山已經是午夜了,索性趴在山草上睡了一覺。天一蒙亮爬起來,喝了幾口山泉,隨手捉一些五毒、揪一些漿果吞下,一抹嘴巴又是趕路。太陽升到大山半腰,那個家伙又喊:“要、要,要你的命!”煞神老母哈哈大笑,說一聲“真來勁兒”,盤腿坐在一塊大圓石上,迎著那片霧靄大喊:“還不快快來接本宮!”這樣喊了幾聲,沒有一絲響動。她不再喊叫,只盤腿坐實,瞇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一股大臭越逼越近,同時還伴有驢糞味兒——睜開眼時,立刻看到了一個大黑怪物,此刻正哈哈喘著粗氣,站在了十步之外。這家伙的眼睛像一種大鋼珠,每一只足有小孩拳頭那麼大,一閃一閃發出棕色的光。渾身通黑,腹部和腋下長滿了黃毛。她磕著牙,掩飾著心裡的惶悚。它的整個形體讓她判為一只雄性大猩猩,再一看不對了:大猩猩豈有這麼大、這麼威、這麼壯!這家伙強壯無比,一嘴鋼牙露出一半,周身的脈管突突亂跳——再看下身的陽物,簡直像一條睡蟒;巨大的肚臍如同一朵被風雨摧殘過的大麗花,上面聚了一堆湊熱鬧的小蟲。耳朵耷拉在腦後,這會兒一下豎了起來。

    “本宮來了,你為何不來接駕呀?”煞神老母按捺著怦怦心跳,拖音拉調說道。

    黑家伙不吭一聲,陽物甩動了一下。

    “你是什麼物件、姓甚名誰,逐一報來。”她還是拖著長聲。

    黑家伙抹抹鼻子,仰仰脖子撓起癢來,發出了“刺啦刺啦”的聲音,說:“我是山、山、山魈!”

    “噢,‘山魈’,還是個結巴子!”

    “是結巴、巴子!”

    煞神老母忍住笑:“知道本宮嗎?”

    “知、知道一點。”

    “那你為什麼不來接駕?膽子就那麼大嗎?”

    山魈噴噴鼻子,陽物又甩動了一下:“俺這裡不興、興這一套。再說你也是被貶的人、人了,還本宮、本宮的,你不是本、本宮了……”

    煞神老母氣上心頭,咯咯咬響了牙齒。她且忍住,問:“我如果沒有猜錯,你該是這片大山裡的一個霸王吧?”

    “我是王,這不假。”山魈抄起了手。

    她藏住了冷笑:“可你知道自己是個畜類玩藝兒?”

    “我是大王。畜類也是大、大王。”

    “你有什麼過人的本領?”

    山魈撓撓頭:“能吃、能日。”

    煞神老母以為自己聽錯了,覺得這家伙不會這麼直爽,就再問一遍。不錯,正是那個意思。她哈哈大笑,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可讓我找著了!好樣的啊,又臭又粗的髒家伙,山魈,今後本宮就和你好起來!”

    山魈往後退了兩步:“這、這不成啊。好歹也是宮裡出來的……我怕、怕大神哩……”

    煞神老母刮他的鼻子,嘲笑他,撥弄他甩來甩去的陽物。

    山魈還是搖頭:“那不成啊!”

    她惱了:“為什麼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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