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四(7)
    “因為、因為,我一騎上你,你就、就會死……我要、要,要你的命……”

    煞神老母這次笑得響了:“啊喲山魈呀,你算把話說大了!你白長了這麼個大塊頭,哪像個霸王!你說哪去了!我今個要找的就是你這樣的英雄……”

    02

    山魈開始打掃場地。他一揮手礙事的大樹就倒了,一揚巴掌巨石就滾到了一邊。離煞神老母打坐的地方不遠是一片尖刺棘子,他吧嗒吧嗒將其踩倒,又搬來一堆片石鋪成一個大大的平場,然後伸出腳逐塊試過。煞神老母一直在一邊看著,暗自驚訝,說:“山魈做事就是扎實些。”山魈不吭氣,一塊塊石板試過了,才說:“行、行了。”

    煞神老母躺到了石板上。太陽升到了正中。山魈把她的衣服扯下來,立刻“呀”了一聲。她周身的皮膚又厚又韌,呈紫砂色,一些黃色茸毛稀稀拉拉。兩個****在陽光下怒脹,一對乳尖憤慨地盯著他。她嘴裡吐出一團團白沫,耳朵歪向了一邊,屏著氣吐出一聲:“死……”山魈伸出一只大腳放在她的小腹上,結結實實地從上往下踩了一遍,又從下往上踩了一遍。他在聽肚子裡發出的呻吟,那是一些饞蟲在痛苦地哼叫。他知道這個女人苦日子過得太久,肚子裡滋生了這麼多欲望小蟲。這都是那個殘忍的大神之過——那個霸道的王八蛋只顧自己舒心,哪管他人死活?眼前這個女人絕非一般之人,她獨自的欲望就抵得上滿山野物,更不要說人了。

    山魈以前遇到過一個最大欲望的生靈是老山豬,它發情的時候用獠牙挑死了一打小豬,然後又咬死幾只猴子,因不能即時找到合適的交配對象,一口氣掘倒了一大片橡樹。它幸虧黎明時分遇上了山魈。不過那時的他心情不悅,無精打采的,對這種花花草草的事兒並不放在心上。老山豬先是惱怒,而後發出哀聲。他勉為其難地湊合了一會兒。老山豬的獠牙把他的耳朵戳了個洞,他當時雖未介意,可事後還是有些癢痛。老山豬善於扒土奔跑的雙爪直通通地頂在他的胸前,結果完事之後他才發現胸脯上留下了兩道青印。山豬的臭氣甚至超過了他,在最後的那一會兒直嗆得他淚水漣漣,以至於讓對方誤解了,誇獎他說:“真是個多情的郎君啊!”他心裡委屈,但還是肯用力氣,因為無論干什麼,他從不惜力。那一次老山豬的呼叫驚天動地,整個山地都屏息靜氣。這事很久以後回想起來,他還覺得那只老山豬未免太張揚了一點。

    山魈時下面對煞神老母,想起的還是過去那一幕。他心裡斷定:這個女人幾十年裡在男人方面顯然遭了大罪,幾乎沒有一次遇到與自己的實力相匹配的對手。可見大神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那是個銀樣鑞槍頭——自己不行,又不謙虛,嫉賢妒能,不允許任何人動自己的女人一手指頭——想想看,這是多麼自私、多麼壞的人哪!這樣的人在品行方面還不如老山豬呢。

    山魈細細地踩著煞神老母的肚子,繼續傾聽那一窩饞蟲的哼叫。它們哼得差不多了,他就在腰上摸索了幾下——那是模仿人們解腰帶的動作。其實他渾身赤裸,從來沒有那麼多麻煩。然後蹲下,伸出毛茸茸的大掌——一搭上胸前,立刻感到她的周身劇烈顫抖起來。老天,經過了多少大陣仗的女人啊,這會兒還能這樣,可見這是個百年不遇的情人!他搓搓巴掌,大嘴一咧像是要哭的樣子,嘩嘩撒了一通尿,大嚎一聲擁住了她。煞神老母聞到一股焦糊味兒、臭了三年的醬缸味兒、皮硝味兒和老牛打嗝的味兒……一座山的重量壓將下來,讓她鼓起腹肌去承受。他將她的頭發咬下一綹,再次發出了那聲嚇人的喊叫:

    “要、要,要你的命啊——”

    呼喊一起,四野沉寂。後來這呼喊斷斷續續再也沒有停過。太陽從正中轉向西南的時候,呼喊聲終於停歇下來。

    大山中呼啦啦飛出了一大群鳥雀。

    煞神老母渾身都是喜悅。她跟他去了那個老窩,裡裡外外看了這個借著一塊巨大懸石做成的府邸。這裡鋪滿了各種獸皮,有虎豹、狼、狍子和鹿。她說:“你宰殺它們可真不少。”他立刻糾正:“不是,是它們自己送來的。”“它們送自己的皮?”“那是哩。”她吸了一口涼氣。這裡透著一股深長的野物臭氣,讓她貪婪呼吸,心裡說:這兒才是我真正的家。

    “咱們該置辦個像樣的婚禮了。大神那會兒也找人熱鬧了一場,喝過幾盅兒呢。這是個理情。”她提議說。

    山魈放了個很響的屁。

    “你倒是回答啊。”她盯著他。

    山魈說:“剛才那一聲就是回答。”

    她一愣,笑了。這就是大山裡的野物霸王,他才沒有那麼多講究!再說自己既然是送上門來的壓寨夫人,也就得夫唱婦隨了。想想今後要合伙干的那些大事,自然也就顧不得這些花拳繡腿了。還有,眼前這家伙有勇無謀,蠻力再大也做不成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從今以後就要另打鑼另開張,費力調教他才是。想到這裡,心底的悍性又一次鼓脹起來,一仰身子躺在了大窩裡,喊道:“快要、要,要我的命啊!”

    山魈咧著大嘴,厚厚的下唇耷拉著,蹲下來細細看她,一邊抓撓著自己被老山豬的獠牙戳了兩個洞眼的大耳朵,一邊咕噥:“好、好、好手兒總算進山了!”她知道這是在誇自己,驕傲地閉上眼睛,又揚起一條腿搖動著。這又粗又長的腿曾經讓大神心醉神迷,在戰混沌末尾的日子裡恣個半死,給這腿取名“拴龍頭的樁子”——大神在最緊張的戰斗間隙裡動不動就跑到她的帳中,慌慌地喝點什麼,吞下大口的糕餅。她發現這時的大神臉色蠟黃,腮上的幾綹青須頻頻抖動——只要大戰來臨他就會緊張成這副模樣,也只有她才知道對方心底的恐懼——這都是秘密……那會兒為了緩解大神的惶恐,她總是一刻不停地擁住他,讓他在床上地下、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輕而易舉地成為一個勝者。她一遍遍誇贊他的威猛和頑強,以不忍再聽的哀聲告饒,最後還要把神劍遞到他的手裡。大神從接過神劍那一刻,開始屏息傾聽帳外的聲音,威嚴地沉默著,然後緩緩步出帳子……那些往事是永生不會忘記的,也是她心中的淤憤層層堆積的原因。“這個膽怯的色狼。”她看著山魈,咬動牙齒。山魈大驚:“你、你在說、說誰?”她撫摸他的周身,抓緊了他腿彎和腋下的棕色毛發:“我在說那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大神。”

    山魈無論如何還是有些害怕。他把耳朵高高提起並撐大了貼上她的嘴巴:“以後你說大神要這、這樣哩!”

    她真的把嘴巴對上去,忍住了駭人的臭氣,往死裡罵大神,而後又吐出成噸的淫詞浪語。山魈歡喜的嘴巴一癟差點哭出來,躥跳著,拍打胸脯光光有聲,搖晃著走了幾圈,跺腳,迎著群山呼喊,然後又回頭盯住她。他像上次一樣,細細地踩起了煞神老母的肚子,用心聽著,把耳朵貼上去聽。滿腹的欲望小蟲再也沒有了呻吟。“它們全被咱折騰死了。”

    “咱該有個孩兒了。”她鄭重建議。

    山魈頗有難為:“這個嘛,大概不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吧。我和山豬、野狸王、土狼精,還有雜七雜八叫不上名字那搭子,好好睡了幾番,還從沒聽說有誰懷上咱、咱的崽兒哩。”

    她嬉笑搖頭:“那自然不成,那怎麼成呢。你除非和另一個母山魈干這事兒,然後才能生出一些小破山魈——它們裡面沒有一個配得上你的。你和我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咱們合伙生出來的才是天底下最悍最壯的家伙,他會色膽包天,天下無雙!咱到時候還要把他送到一個如花似錦的地方,給他找上十二打美女,為咱生出成千上萬個小東西,咱的種兒也就代代不絕了!他們和咱可不一樣了——個個都有一副人形兒,身上流著咱的血——流著誰的血就按誰的心思辦事兒,咱不用囑咐他們也不用操心,只等著享大福吧……”

    山魈聽得入迷,不過還是心存疑惑:“前些年我也搶來一些女人,她們都給壓死、死了。”

    “那當然,她們不成。自古說英雄要配美人兒,潑皮英雄要配潑皮美人兒——這不,最潑皮的美人兒就是我,咕咚一聲咱給你送上門來了!”

    03

    煞神老母和山魈一天到晚琢磨生育的事兒。一開始山魈以為只要不惜力就成,煞神老母說:“這可不是蠻干的。這事兒得從頭好生謀劃了。從今個起吃喝讓我操辦,你只管聽話。”山魈抹抹鼻子:“可我是山裡大、大王。”她把他的耳朵撐開說:“戰混沌這事兒大不大?那都是大神按我主意辦成的。”山魈嚇得身上哆嗦。“害怕了吧?”山魈說:“日不死的物件,我不是怕你,我是怕、怕大神聽見哩。”

    煞神老母捉來五毒——這些東西在山裡遍地都是,而且長得格外體肥毒足。她讓他按時吃下。山裡還有一種陰陽果,男女分食一枚,一天裡即不再安分,她與他卻將這種果子當成日常飲食。山魈心口發燒大喊大叫,喊得都是“要、要,要你的命——”她一有時間就會講敘大神的千萬條惡行,講到心煩處,一口咬在山魈的身上,咬得他鮮血淋漓。山魈一經放血心花即開,把她捉緊了舉到頭頂,又噗一下摔到石板上,硬硬地騎上去,大叫:“我可算遇到、遇到了一個壓不死的女、女潑皮!”

    山魈和煞神老母因為吃陰陽果和五毒太多,色欲和殺性積得太盛,結果一刻不再安穩,夜裡不睡,白天胡竄,遇到平時那些和平相處的生靈也要怒從心起。那些平時變著法兒討好山魈的土狼和豪豬,被山魈一把抓到手裡,讓它們肚腹朝上躺好,然後對它們指指點點,給煞神老母講一些過去的事情,討論怎樣烹制味道才會更好——這時它們嚇得撲稜一下跳起來,磕頭如搗蒜。山魈嫌吵得慌,索性一掌掌全都拍死。

    整整半年的時間,沒有哪個活物再敢靠近山魈。

    七月裡,煞神老母懷上了。他們繼續吞食五毒和陰陽果。

    所有生靈都看到山魈拖著一根腫脹的陽物——它有點像半截豹子尾巴——在山裡亂逛,石板和山土上只要留下了它劃過的痕跡,什麼都不敢挨近。有一次它從一棵大樹下擦邊而過,那棵大樹在當月就枯死了。

    煞神老母的肚子一天天變大。“‘貓三狗四’,小山魈不知幾個月見光?”她一遍遍問著,口氣頗為焦灼。“人是九個月,畜牲短些,半對半兒取中算,也就五個月吧!”她這麼估算,喜滋滋的。她讓山魈采來一摞摞最辣的大山椒,在最後的一個月裡不停地吞進這些辣物。吃過了辣椒又吞蜥蜴蛋、吃豪豬肉、喝生鹿血。這樣剩下的一個月過去了,一天早上,她讓山魈抱來一堆山茅,攤開在第一天歡會的那片石板上,然後劈開雙腿仰躺上去。這樣躺了半個時辰,她開始催促山魈不住聲地呼叫那句話,接著自己也隨上呼叫——隨著這一聲連一聲的巨大呼叫,山洪暴發般的嚎哭從她的兩腿間突兀地開始了……

    一個完全像人形的生靈,渾身披掛著綠色的黏液,站在煞神老母的兩腿之間,茫然地張望著。他首先看見了一邊的山魈,然後又回首看見了煞神老母。他從站起的那一刻就止住了嚎哭。山魈捧起一堆堆沙子揚到他的身上,為他搓去黏液。一股無法抵擋的腥膻氣嗆了山魈一個踉蹌。煞神老母專注的目光盯住孩子的下體,上前一把攥住說:“一條漢子!”

    他們商量著,給這個新出生的家伙取名“憨螈”。

    在呼呼嘶叫的山風之中,憨螈出乎預料地瘋長。他幾乎一夜就長成了一個介於父母之間的大個頭,然後立即停止。憨螈呆頭呆腦,不太會說話,一次只吐出一個單音:媽、爸、石、土、樹、吃、尿、困……之類。一頭小母山羊好奇地湊到他跟前瞧著,他騎上去就把它睡了。這事兒就是在煞神老母幾步遠的地方發生的。她告訴他:“孩子,今後不要再動它們。我生你出世不是為了動它們的。”憨螈轉臉看她:“嗯?”她拍拍他的頭:“你要動‘她們’。要讓真正的女人為你生出一打一打的‘小憨螈’來!”他說:“嗯!”

    憨螈出生第三個月,完全發育成熟了。可是大山裡沒有一個“她們”。煞神老母告訴他:“這裡不成,好孩子你該上路了——往北一直走、走,走到一片大水沒有邊際的地方就停住吧,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塊平原。那裡樹高土肥,大花閨女一個比一個俊美——也就是說,到處都是最好的‘她們’了!那會兒你的用武之地也就來到了,孩子啊,你要不惜力氣,自己去找來越來越多的歡喜,到時候媽媽也會幫你,幫你轟趕她們。你天生就是我為那片平原生出來的,你好好干吧!待你生出一大幫‘小憨螈’來,媽媽也就高興了,你也算為媽媽報了深仇大恨了!”

    憨螈聽不太懂,只是一邊聽,一邊開始往北方移動了。

    山魈一切都看在眼裡,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眼見著憨螈往北邊走去了,煞神老母也伴著兒子消逝在一片山影後邊時,大嘴一鼓一鼓呼喊起來。他在為他們母子送行:

    “要、要,要你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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