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四(4)
    四哥有些激憤。對於肖明子和羅鈴的事情,他過去遠非這麼惱火,談不上讚許,可也並不特別反感。

    接下來很長時間他都不再吱聲。我們都在想一個人,想武早。我們最不忍提到的就是他的名字——可這會兒終於再也悶不住了,四哥一下下拍打起膝蓋,低低喊著:「老武啊老武啊……」我安慰他:「也許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園子裡的——你看他的東西還在……」他磕著牙齒,搖頭:「沒指望了,一個人要是隨便走走,不會離開這麼久的。那個葡萄酒廠出了事,鎮上人一塊兒埋怨你,說人是你找來的,你不該介紹一個瘋子來造酒!武早那時候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人倒越熬越精神。鎮上有人指著鼻子罵他,他就給了那人一拳。最後一夥人圍上來把他摁在地上……」

    「他們打了武早?大鬍子精不管?他可是鎮長啊!」

    「他還巴不能把武早痛毆一頓呢!他除了錢還認得別的?他把一筆錢砸進酒廠裡去了,惱著呢!」

    真想不到武早在這段時間遭了這麼大的磨難。我心痛得一時無語。我喃喃著:「如果我們在一起,事情也許……」

    「那也許不會出那麼大的症候;還有,如果小白老健這些人在一旁摽著,大鬍子精那伙也不敢揍人。那些日子武早一天到晚咕咕噥噥,想起你來就問哪去了?什麼時候回來?我只說『快啦快啦』。他夜裡不睡覺,在燈底下胡寫亂畫,我湊過去看,他就用手擋上。其實我哪能看得明白。我知道這是寫給你、再不就是寫給那個婆娘的。你看那個鼓鼓囊囊的挎包,裡面塞滿了信……」

    我想到了屋角里那個大背囊,不由得站了起來。

    「不用急,那個大背囊歸你哩。東西都在裡邊了,你沒事了從頭看吧!」

    我在想這位瘋迷的摯友——你也許給我留下了什麼至關重要的口信、一些叮囑;也許其中還留下了不能對別人道的秘密……回到屋裡,我馬上要解開那個背囊,拐子四哥卻阻止了我:

    「先吃飯吧,那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得完的……」

    窗外,殘留著的一些葡萄樹在風中搖動,上面有結下的幾串葡萄:串穗小得可憐,全都開始變紅。往年的這個時候,窗外的這幾棵最大的葡萄樹茂盛喜人,它們全身都掛滿了鼓脹脹的串穗,讓人一下就會想到那些給人飼喂的****,飽含著乳汁……如今它們是乾癟的,苦澀的,就像走向終老的婦人。四哥一邊搬動酒瓶一邊歎氣:

    「你瞅時間到北海灘上去看看吧,看看那些雜樹林子……接下去咱這平原就全要一點一點毀了、死了。我怕那一天真的會來,真怕哩!」

    05

    一切恍若隔世。死亡的確在逼近這片平原,而且正加快了步伐——這是顯而易見的。歸來的路上,我看到的全是令人痛楚的景象。蘆青河如今不只是混濁,遠遠望去簡直像一汪墨汁,裡面再也不會有一條魚了,果然也沒有看到有一個漁人。如果沿著它繼續往前,一直走到入海口,不知那片美麗如畫的河灣會是什麼模樣?這時我又想起了三先生,想起了跟包和他那個長長的故事。是的,真的如同故事所說,一場出賣早就開始了……

    我是平原的兒子,所以我才一次次歸來。我在生命尚存的日子裡,會一遍遍講述自己母親般的平原。是的,我如果不能把她親手描繪下來,那麼當她褪盡了顏色的那一天,誰來證明她的昨天?

    「老寧兄弟,你說咱們三口在園子裡做點什麼?」四哥像出一道試題那樣瞅著我。我還沒有回答,他就咬咬牙關:「總不能幹等著,等它一點一點完吧……咱這麼眼瞅著自己的孩子生了病,看著它一點一點閉上眼——你說這不是拿刀子割咱的肉嗎?」

    我望著四哥,心裡盤算的是何時從頭給他複述跟包和三先生,他們講述的那個可怕的故事……

    四哥伸出煙鍋指著遠處:「你不知道,蘆青河上游那兒又建新廠子了,是外國人和這邊合辦的。為什麼要靠河建廠?就為了讓一些髒東西就近流到河裡去!前些天有個描眉畫眼的大胖女人和戴眼鏡的小個子男人來了,在咱園子四周竄來竄去,後邊跟了人,扛了三角架子,在這兒測來瞄去的。有人說那是從海外來的廠商,要在這裡辦一個『人造汽油廠』。聽說這會兒正在簽訂合同呢……日子真要翻個啦。你回來喝過老嫂子燒的開水吧?你沒覺出有什麼怪味嗎?你用它泡泡茶看,再好的茶也喝不出滋味來……」

    我點點頭。一切都在變苦變澀……

    「從井水變味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咱這兒害的是絕症,你就等著看吧。老天爺,有人下手真是狠哩,老天爺,咱們活著的人要咒他們哩!」

    可是我們除了這種詛咒,再就是等待嗎?

    這個夜晚,我們三個人圍坐在那個四方小桌旁,每個人都斟了滿滿一盅酒。我歸來的每一餐飯都如此豐盛。我記起每一次出發歸來,萬蕙都要加幾個菜。那時如果園藝場的朋友們知道了也必要趕來,大夥兒圍在一塊兒喝酒……斑虎跑過來,我把一個肉塊拋到空中,斑虎跳起來接住。它在愉快地扭動,用力摩擦我的腿,興奮得淚花閃閃。其實它這些天來一直在掩飾著什麼,暫時沒有了滿面悲愴。實際上我從踏進園子的第一步,就從它扭動的身軀上看出了那種難以遮掩的悲涼。一個多麼了不起的生靈,它有時會壓抑自己,悄藏起熊熊燃燒的激情。我向拐子四哥和萬蕙敬了一杯酒。他們痛快地將酒飲下。四哥擦著嘴:

    「我的好兄弟,你到底還是回來了,這真像夢哩。你該回來呀,好兄弟,哪怕就為了嘗嘗我的瓜干酒,也該早早跑回哩。城裡有這樣的酒嗎?沒有。你可以忘了拐子四哥,可你不能忘了他的酒葫蘆。咱倆今夜要大口喝酒,喝醉了就奔大海灘上,領著斑虎……」

    信件

    01

    我終於再一次回到了這兒的漫漫長夜。沒法安眠的長夜啊,既熟悉又陌生。也許我太珍惜這裡的夜晚、太鍾愛這裡的夜晚了,所以才不捨晝夜……而在許多年前,我在葡萄濃烈的香氣裡竟然能夠夜夜酣睡,做那麼多甜蜜的夢。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

    睡不著,到武早的房間裡解開背囊,取出一沓沓信件。這樣的夜晚正是展讀的時刻,傾談的時刻。我發現自己正變得越來越急切——我想這位朋友在那一段時間裡,極有可能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到了這一沓沓紙頁之中。它讓我慌促地、急不可待地拆開來……

    它們寫得規規矩矩,疊得整整齊齊。是的,這些文字都是寫給我和象蘭的。我一開始想小心挑揀以免誤讀,可後來才發現根本無法區別不同的收信人:它們混在了一塊兒,只胡亂在信封上標了些記號,有時內容與封皮上的記號又完全相反——其中的內容更是交錯混雜在一起。這再次提醒我它畢竟是一個神經錯亂的人寫下的……這些字跡沒頭沒尾,有時讓人莫名其妙,好像又把另一些人——完全不同的第三第四個收信人攪到了一塊兒。我讀下去漸漸發現,這是多麼大的一坨堆積!這裡面充滿了一個人面對無邊墨夜的呼號或呢喃……我讀著,思路給磨得發燙,有時難免要放一會兒,以壓抑著心中的什麼。這個瘋迷的釀酒師夜夜伏案,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那麼充沛的精力——四哥說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從來沒人見他好好睡過。他寫啊寫啊,有時握著拳頭在屋裡大聲朗讀,有時又偷偷摸摸地把它們藏在一個地方——先是將這些信件打捆,綁好後小心地放在那兒,最後又塞進背囊——他的神秘舉止讓拐子四哥夫婦感到了隱隱的不安——果然,不久之後他就失蹤了。

    信的開頭奇怪地畫了一支雙筒獵槍……信中有的字跡大,有的字跡小;有的地方密密麻麻積成了一個疙瘩,有的地方卻缺苗斷壟,半張紙只寫了稀疏的幾行字。

    ……

    不知道你和我誰更不務正業。當然……都是笑柄。兩種不同的瓶子裝酒。注意如下幾點:第一重視品種,美國不如歐洲,他們的酒之所以至今二流,主要是葡萄品種問題;第二重視土地,必須看準土壤;第三重視發酵技術;第四重視科學研究——請注意,巴斯德學院發酵室早從研究啤酒轉行了;第五重視設備工藝,葡萄汁要用硅藻土過濾,以提高酒的穩定性。學吧,你知道我這人不太自信。我喝過最有名的酒,絕不含糊。那個小娘兒們——你知道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怎樣。我在德國巴門結交了一個艾克,這沒什麼不好。他到我們家來過。艾克哪樣都好,一雙小灰眼珠盯住象蘭。屬於「鬥酒詩百篇」那一類,會寫詩,漢話說得一塌糊塗,跟酒叫「舅」,說什麼「葡萄舅」——我是他舅……艾克大概喝醉了,動手動腳。像蘭後來說:好色的鬼子即「色鬼」。不錯。「狐臭味兒頂我鼻子啦!」象蘭這樣嚷叫。

    艾克去過西西里島,那裡有一種極甜的酒,「西勒口士麝香葡萄酒」。奔它而去。像蘭說「西西里檸檬,西西里檸檬」,她只從書上知道這幾個字,甜甜的小嘴。你知道我是一股勁地對她好。而她,刻薄,無情無義!她說最好用一把剃刀給我剃個禿子。你看這是什麼話!在她眼裡我是盡可戲弄的。艾克教我怎樣整治。我做不來。艾克其實很邪惡也很厚道。真的有這種人,色鬼。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我是很中國化的。你若見過艾克那又黃又紅的鬍子就會喜歡。像落日的顏色。他離開的時候才告訴,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毛病。他還沒有講明白就登機走了。後來我們就沒再見面。很想這個傢伙。對付葡萄酒的破敗病,這傢伙會出一些好主意。可惜人走了。我不能飛到巴門。我想這個傢伙。我不想殺人,可是有人想殺我。誰?這傢伙露了餡,不用刀槍,慣用毒藥——小人一貫擅長毒藥。我呢?開殺戒必用雙筒獵槍。像蘭需負完全之責。這個小娘兒們,我寧可相信是從海底爬上來的一種水妖,美人魚,通身無鱗,水光溜滑,嗚呼怪哉!

    ……就在八月十五,滿月之夜,酒得了破敗病。綠色沉澱。喝一口混濁的酒吧。一切不成。我更喜歡拐子四哥的瓜干烈酒,鎮頭兒豎起拇指。他有時會做淫穢動作。該讓你懷上孩子。後一代。艾克說過,瘋浪的女人所向無敵——「所向」哪裡?「敵」在何方?他沒有說……這幫鬼頭鬼腦、繫著領帶、會說「歐開」的可憐巴巴的小浪蟲、一幫頑皮青年、一幫專學洋人、動不動就喝咖啡吃阿司匹林的傢伙!就因為他們,我要倒一輩子血霉。老天爺就是這樣糟蹋一個人。你不回也好,你走吧。你該離開這個瘋魔之地。你看看這個半島,凡是好人都在遭罪。他們最後把我鎖在那裡。他們眼裡所有呆子木頭、石灰灌漿的傢伙,都是正常人。他們說瞪著兩眼半天轉不過神來就是「穩重」。偽裝。你還真以為他們有智慧,不敢招惹?其實只會拍馬屁。上司給一個笑臉,他們恣得一蹦三跳回家了,進門就摟著老婆親,還抱著孩子玩,說什麼「我的乖寶」……我可不那麼呆。你知道搗鼓葡萄酒這玩藝兒就像玩牌,不一定什麼時候摸到一張好牌,你得藏起來。

    02

    ……我有一台從東洋帶回來的錄音機。一個鬈毛小子老到我們家探頭探腦,剛開始還以為他在打錄音機的主意呢。他用手敲著那個錄音機說:我還以為是鐵的呢。他好像懂一點電器,一個勁誇它。一天我回家,發現那個錄音機沒了。像蘭把它送給了鬈毛。胳膊肘往外拐。那一天我端量象蘭,發現她兩眼賊亮。我如果把她的貓給了別人呢?貓是她的愛物。人各有志。有一天我彈了一下貓的鼻子,它皺著眉頭往後猛縮。像蘭火了: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它?讓它鼻子發酸!我說你也一樣!我彈她的鼻子。兩年未深吻,天下何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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