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四(3)
    原來四哥夫婦要為我準備一頓好一點的晚飯!我想去攔住四哥,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只要他高興……萬蕙說:「大兄弟,我前些天給你四哥講,你不會回了,他就悶著。小白也不來了,有人暗地來這裡找過他。後來才知道你被公家解救出來,回了城裡。你四哥那些日子急得啊,舌頭上全是水皰!這回總算好了,過去了……你是為了陪伴我們倆才遭這麼大罪的。這園子真的不該是大兄弟長待的地方啊。俺知道你這是顧憐俺,是個仁義人啊。你四哥夜裡沒事了,就給我講你小時候,說那時他領著你在河邊海邊上走,就像兄弟倆,天黑了鑽進草垛子裡就睡……」

    萬蕙用衣襟擦眼睛。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園子裡只剩下這一對夫婦了。往日裡的火爆一去不復返了。曠敞的茅屋如此寂寥——那個叫鼓額的孩子呢?還有肖明子?我來到釀酒師武早住過的那間大屋子,這裡無比空曠……萬蕙一直跟在我的身邊:

    「大兄弟,你不知道,鼓額那孩子等你等得比俺還苦哩。我告訴她你不回了,她就哭……我只好編個瞎話,說你開會去了。這孩子等啊等啊等不來……她媽她爸來喊人,想讓孩子回家哩,說這園子完了,孩子不能老待在這裡。孩子可不願回那個家啊,她是打譜一輩子在園子裡做的。她病得爬不起了,她爸要把她背回去,一伸手就提到了後背上,人瘦得像捆秫秸……」

    萬蕙說不下去。我走開了……

    02

    鼓額和肖明子是我們園子剛開始就有的兩個雇工,一眼看去簡直就像兩個孩子。幾年過去了,鼓額瘦小的身軀一點點變得豐腴了。她吃著萬蕙做出的可口飯菜,那是剛剛採下的玉米、紅薯、花生,以及拐子四哥從海上搞來的鮮魚。就是這些食物使這個小姑娘很快地胖起來,臉上有了光澤,眼睛水靈靈的明亮逼人,頭髮也變得黑烏烏的,胸脯挺起,成為一個迷人的鄉村姑娘。她看上去嬌小緊實——只要是到葡萄園裡來的人都要多看一眼。她是這兒的主人,不需要任何人指派,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從春天到秋天,身上總是沾著葡萄籐蔓留下的綠汁,臉上溢滿了幸福的微笑。另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肖明子越來越頑皮,也長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小伙子——他後來與那個女園藝師羅鈴有了非同一般的友誼,一顆心就不再收攏了,所以他的離開並沒有讓我吃驚。

    鼓額的土炕上仍有一床單薄的行李,一個小花枕頭;行李疊得十分整齊,堆在了炕角,就像主人隨時都要歸來一樣。屋子裡仍有一股淡淡的脂粉氣……鼓額隔壁就是武早的屋子:這麼多空空的酒瓶;屋角放了一個很大的挎包,鼓鼓囊囊,蒙著灰塵。我過去提了一下,很重。屋裡本來還應該有一個半新的大摩托,一桿雙筒獵槍——槍和摩托都不見了。我擔心武早又挎上獵槍奔向了曠野,因為他的精神已經不正常了。他的失蹤將使我承受巨大的壓力,一切責任都將落在我的身上。當時是我把他從那個精神病院、從高高的圍牆內領出來。我那時看不得他望向我的目光,心裡發疼。最後我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把他從精神病院領到葡萄園裡,為此還留下了一張嚴格的契約,上面註明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皆由我承擔……好在有一陣他終於開始好轉,最後甚至可以像一個健康人那樣工作,甚至在關鍵時期出任了鎮酒廠的釀酒師……

    「他比鼓額走得還早。你四哥追了老遠,踩著他的腳印往前追哩……那天他騎著摩托上班,隨便往路邊一放睡起來。醒來以後摩托就沒哩。」

    「他的槍呢?」

    「槍在懷裡,要不也得被人拿走。他是赤著腳跑的,你沒見他的大鞋子嗎?還在屋裡!」

    我看到了,那雙大鞋子就在屋角,擺得十分齊整。

    「你四哥以為他又到河邊打獵去了,背著槍在後邊追,穿了不知多少樹叢子,影兒也沒見。後來你四哥一聽到槍響就跑出去。他到處打聽,問遍了河邊上的人,都說不知道。他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啊!海邊拉網的那些人也說沒見……」

    我心裡念叨:我的好兄弟啊,也許是我把你害了,也許我的心就該硬一些,讓你一直住在林泉;你真該一直待在那兒……我不敢想下去。那裡差不多也是一種鐵窗生活——我至今記得把你領出高牆的那一天,你像個孩子一樣,一出門就緊緊抱住了我的胳膊。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啊,是你的妻子,那個叫象蘭的美麗放蕩的女人毀掉了你——可我們卻不能在你面前責備這個女人,連一個字都不行……

    武早和鼓額、肖明子,還有小白老健他們,全都走開了,沒有音訊了——這個凋敝的、已經沒有任何前途的園子,留下來與我相守。我奔走不停的兩隻腳,就要在此拴上鐵鏈。無形的鎖鏈啊,其實它早就縛住了我,時下把我重新牽回了這片荒原。我愛這片荒原,我恨這片荒原,我懷念這片荒原,我詛咒這片荒原……荒原啊,我既害怕見到你,可又離不開你。你與我的所有朋友擁有同一個名字,它就是——荒原……

    你們遠去了,如今也像這片荒原一樣,不發一聲……剩下的就是我永久的等待了:我雖然不記得什麼時候有個約定,但這約定肯定是有的,即我們約定了要在這荒原相聚,而且永不分離。我是一個信守諾言的男人,因此我歸來了。這裡今天一片蕭瑟,我在童年夥伴身旁,和拐子四哥夫婦在一起,我在等候……我的另一些朋友,所有那些在城裡或路上、或沮喪或興致勃勃的朋友,你們能夠體味我這一刻的心緒嗎?幾年來我抓亂頭髮,滿心燒灼,一臉皺紋,白髮眼看著糊住了雙鬢;我牽掛,我揪疼,我上路;我的摯友也全在路上……

    武早,你正在瘋迷地奔跑,你瘋了,你再也不會停下,你迷失了。

    03

    這片幾年前還令人垂涎的園子,這會兒卻在苟延殘喘。誰有辦法挽救它的命運?誰能讓它起死回生?這裡海水倒灌,土地塌陷,我們像繡花一樣整出的田壟,平如銀鏡,可這時一眼望去坑窪遍地,到處都是深淺不一的地裂。那是撕開的大地肌膚,是慘遭斫伐的傷口……誰也沒有回天之力,你盯住的,只是一片等待陷落的土地。也許它不可能全部沉到髒水裡,但它會變得一片狼藉。苦澀的死亡之水啊,已經把這裡深深地浸透。我舉目西望:那個國營園藝場,女園藝師羅鈴和園藝場子弟小學的肖瀟——海灘平原上最美麗的兩枝苞朵,你們別來無恙嗎?

    萬蕙在廚房裡忙著。米飯的香味隨著一團白色的蒸汽湧出。這香味使我產生一種強烈的感受,讓我覺得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一個貧寒的、卻是真正給人安慰的家。

    我走進了那個噴吐著蒸汽的屋子。萬蕙一邊忙著一邊說:

    「大兄弟,你走了以後,海邊上的船老大來找俺倆,說走吧,住到漁鋪子裡去吧,保你們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你家四哥理也沒理。他才不會離開這兒,我也不會,這才是咱的家哩。我倆打從來了這片園子,就沒打譜挪窩兒……」

    「這一段你們沒回村裡的小屋看看嗎?」

    「天哩,」萬蕙抬起頭,「你那個四哥啊,像犯了什麼邪病,園子興盛那會兒他還留著小屋,到後來你招了事,他一發狠就把那個小屋賣了……園子這兒裂一道,那裡陷一塊,這個茅屋早晚有塌的一天——那時怎麼辦啊?」

    我心裡一栗。我咬咬牙關:「塌了吧,塌了我們還會重新蓋更好的。」

    萬蕙只顧說下去:「你四哥也說,這裡其實有做不完的事情,養雞養鴨,再種點菜,能收多少收多少。最後剩下一棵葡萄也是咱的嘛,那就好比獨生孩子!他一天到晚摩挲那桿槍,出去溜躂,可就是一個野物也不往回打。隨著年紀大了,他看著什麼野物都親……」

    我屏息靜氣聽下去。

    「槍是要的,這個地方,還有小城裡,越來越不平安哩,老出事兒。這也是俺倆掛念鼓額的地方……你不知道這地方,這會兒又出了一條色狼……」

    我睜大了眼睛。

    「那個人毒哩,糟蹋了好多女的,最後還要把人整死,扔在草垛旁、路邊上。已經出了好幾起了,公安局說都是一個人幹的。局子裡那個叫『老疙』的頭兒,發誓要抓住他用菜刀剁了。話是這麼說啊,快一年了,連個影兒也沒見,人心惶惶,夜裡不敢出門……老疙給那個色狼起了個名兒叫『老碡』……」

    「『老碡』……」我吸了一口涼氣。

    斑虎叫著,原來拐子四哥提著幾條魚走進來了。他有些高興,望著我,把魚扔進了水盆裡。

    他到屋裡取出了一個酒葫蘆,那裡面裝滿了瓜干烈酒。我領教過這種酒,勁道可真大!拐子四哥終於高興起來了,這使我鬆了一口氣。可是只一會兒那種笑容就不見了,興奮的火花在他的眼裡閃了一下就熄滅了。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的。我們一塊兒走到了鼓額的屋裡,剛站下又走出來……吃飯前的一會兒我們走出屋子,在葡萄樹下走得很慢。他沉沉地吐出一句:

    「我一輩子也不會饒那些人。我這個人哪,從來不記仇,可是這一回他們算跟我結上了仇。」

    「哪些人?」

    「誰毀了咱的園子?這還用問!」拐子四哥拿出煙鍋,盯住了南邊黑黝黝的山影,「也許小白老健他們是對的,這已經是最後的辦法了。咱們被逼到了絕路上……」

    04

    說到小白老健,四哥的聲音變得像耳語一樣:「他們不會被逮住的,這個你放心好了。我估摸著,他們這會兒正在暗裡瞅著大勢呢!只不過得分外小心,這個年頭什麼事都能發生,人心比什麼都凶險!過去誰記得這片平原上的人有這麼狠?現在為幾十塊錢都能出人命:賣瓜的用刀捅人,開車的把人軋個半死就開著車逃走,讓這個人在路邊上一點點把血流乾……這些都是眼皮底下的事兒,說起來都不敢相信!」

    四哥歎著,握著拳頭,身子發抖:「那天幾個村子把集團砸了,接上又起了大火,好一頓燒啊!這讓人高興,燒吧燒吧,老百姓都這樣說。後來有人說小白和老健幾個為首的全給抓住了,有人替他們難過。我壓根就不信……」

    「沒有,他們都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他們是冤枉的,早晚會還給清白的,村裡人從一開始就是自衛。真正的肇事者是另一些人……」

    「什麼時候都有壞人,可現在的人壞得太離譜兒……誰家還敢把一個小姑娘扔在這兒?過去園子裡有一大幫子人,這還多少能給她壯壯膽,現在就剩下我們老兩口了。她爸媽非要把閨女領走不可,我最後也催鼓額:『聽話孩兒,回你爸媽跟前去吧,這裡不是過去了。』我一說,她就趴在萬蕙胸口上哭。萬蕙也勸她:『好娃兒走吧,反正早晚得走。等你想俺老兩口了,我就讓老頭子去把你接回來。』這娃兒啊,走的前一天哭得兩眼像杏子……是她爸硬把人馱在背上走開了……」

    「她就在老家待著嗎?」

    「前些天我去看過,這娃兒瘦得不成樣子。我是頭一回到她家去,要不是親眼見了,誰能想到這一家會這麼窮……」

    「當年不是你去雇她來的嗎?」

    「是啊!我只在村頭兒家待過,那天就是他把那個孩子交給了我……怪不得這孩子不願回去,那裡的日子太苦了……」

    拐子四哥說到這兒不吭聲了。我以前去過,見過那個平原小村。窄窄的街道,不大的小屋,一條條泥巷,到處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淳樸。說實話,我喜歡那兒下午陽光打在土末上的顏色,那一條條彎曲的土路。但我仍能明白鼓額為什麼如此依戀這兒的茅屋,因為她已經喜歡上了一份全新的生活,園子裡的每一根葡萄籐都牽著她的心。我問:

    「園藝場的朋友還來嗎?」

    他當然知道這是指羅鈴和肖瀟,點頭:「她們以前是找你和那伙朋友的。你們都走了,她們來得就少多了。那個女教師肖瀟是個好閨女啊,她回城探親去了,走前還來問你哩;她不像羅鈴,把肖明子給拐跑了,人也不照面了……」

    「拐跑了」幾個字言重了。我只問肖明子什麼時候離開了園子?

    「他離開得早。他嘛,我早就看出眼神有點不對勁兒,跟你大嫂子說:『這孩子要叛啦。』她還不信呢。」

    一個「叛」字用得有趣。我搖搖頭:「他們還是各奔前程吧……」

    「是啊,這孩子叛得好哇。叛了吧,都叛了才好……肖明子如今在園藝場裡做臨時工啦。那是羅鈴給他找下的差事。這一下好啦,兩人天天在一塊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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