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四(2)
    我和山野老人分手的那一年,已經十七歲了,唇上有了一層細小的鬍鬚。老人臨走時留下的那個特殊的叮囑,讓我總也忘不掉。「快找女娃啊」——他呼喊的聲音在冬天的寒風裡越發響亮,走到哪裡它都追逐著我。接下去的故事我並沒有告訴別人,因為它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故事……一個大冷天,我在田邊地頭上尋找著那些玉米叢和高粱叢。這個冬天太冷了,那些莊稼秸稈全被搬回家去取暖了。到哪兒躲避嚴寒呢?我不得不去尋找那些低矮茅屋旁的大草垛子。在大雪覆蓋的日子裡,那些草垛子不止一次救了我的命。我在草垛深處,渾身熱乎乎的,而外面卻是一片皚皚白雪……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在大李子樹下、在拉大網的海灘上,我那些可愛的夥伴們……那時候男娃女娃可以手扯手奔跑,半夜裡為了等待魚網上岸,就偷偷在漁鋪旁的舊帆底下過夜。

    一團團的蚊蟲圍攏著我們,我們摟抱著,感受一種奇異的愉悅……在暖乎乎的大草垛子中間回憶往昔,心中充滿了渴望。我也許會做什麼壞事的。「我要做壞事啦。」我喊出了聲音。有一次也許喊得聲音大了些,被草垛外邊的人聽見了。當時黑洞洞的,麥草遮住了陽光,不知道天已經亮了。往常在這個時候我總是一下子鑽出垛子,盡快離開村落——可這一次我睡過了時間,正趕上這戶人家出來抱草,他們要開始生火做早飯了——她發現了垛子裡還有一個人!她伸手扒著麥草,我的眼前閃出一片陽光。於是我看見了一個穿得很單薄的瘦骨嶙峋的女孩。她臉色蠟黃,額頭鼓鼓,顯得整個頭顱十分沉重。她長了一雙細長眼睛,這眼睛不算大,可那時讓我覺得真美。我抬頭看著她,像要乞求她的原諒、又像乞求她的友誼——萍水相逢,互不相識,而且借用了一夜她家的草垛子。正看著,不知怎麼她把懷中的麥草丟下一些,這樣就重新堵住了那個洞口。

    聽腳步聲遠去,知道她不緊不慢地回家去了。

    她離開的這一會兒,我也該走了。可是不知怎麼我只想待在那兒。我忽發奇想,認為她是故意把我藏起來的,像藏她自己的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我躺在了那兒。早飯時間過了,肚子餓得咕嚕嚕響。從前一個夜晚我就沒有吃飯,這時候想,姑娘啊,我是為了你才在這裡挨餓呢,你這個傢伙啊!我並不需要什麼,我不會做壞事的,我也許只想和你說說話——我很久很久沒有和你這麼大的姑娘說幾句話了,總是和那些流浪漢在一起奔跑,有時一個人孤單單地找點吃食、打打短工。我是說,我真的很久沒見過你這樣的大姑娘了……

    就這樣一遍遍想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又聽到了腳步聲!我有點害怕,也有點欣喜。如果真的是她呢?就這麼想著,渾身顫抖。腳步聲近了,然後是嘩嘩的撥麥草的聲音——抬起頭來:天哪,真的是她,手裡捧了半塊窩窩和一塊軟軟的、熱氣騰騰的煮地瓜。一陣巨大的感激湧上了心頭。我急切地伸出顫抖的手。我太餓了。那一塊滾燙的地瓜燙了我的手,我不得不把它放在眼前的麥草上。

    「趁熱吃吧。」她小聲說。

    我抓起一塊地瓜,忍著燙吞下去。我邊吃邊盯著她看,怕她這會兒走開。

    可她還是轉過了身子。她一轉身,我看見了她長長的、綁了一根紅頭繩的辮子。「多粗的辮子。」那一會兒我在心裡說……她拐過牆角就不見了。我把這頓豐盛的食物吃下去,通身溫暖。可是我多麼孤單。我知道外面有多冷,身上衣衫單薄,除非是奔跑,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擋嚴寒。可是這個小茅屋旁的草垛子牢牢地把我吸住了,我這輩子都不願離開。我鑽出草垛子,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竟然重新鑽了回去。我無望地等待著什麼。

    吃中午飯的時候,她沒有來。我忍住了飢餓。

    晚飯時分她又出來抱草。她扒了幾下,發現了我,立刻跺了一下腳:「怎麼,你還沒走呀?」我低下頭:「沒有。」她好像發火了:「怎麼?你還想讓我們養著你嗎?你是從哪來的?」

    「你呀……我冷,我想多待一會兒。」

    姑娘蹲下來。她想好好看看我。「你多大了?」她問。我說:「十七了。」她咕噥著:「一個小孩兒……」

    可眼前的她顯得比我還要小。我那時候不知道貧困的生活可以影響一個姑娘的發育,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可能我也不像十七歲吧,不過我粗糙的皮膚、被寒風和反射著陽光的岩石弄得又強又冷的目光,使我看上去遠大於實際年齡。

    「那你就在這垛子裡待著吧,沒人管你!」

    說完她一轉身走了。她粗粗的大辮子輕輕地拍著自己的後背,走了。不過我一點也沒覺得她可怕。我想她不會那樣壞的。

    過了一會兒她果然回來了,手裡拿了兩塊地瓜,一抬手拋進了洞子裡。

    「你像一隻小狗一樣。」

    她的語氣裡帶著親暱,可是讓我難過。我真的像一條狗,在冬天的荒野裡四處流竄、尋找吃食……我吃著地瓜,默不做聲。忍受屈辱和尋找友愛的念頭摻在一起。我一遍又一遍咀嚼著熱乎乎的地瓜,在心裡默念:可愛的姑娘啊,可愛的大姐姐,你就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吧。

    也許我心裡的默叨被她聽見了,她後來真的留下來……我們說起話來,彼此相熟了,說得就多起來。原來她是這戶人家守寡的媳婦,男人早在開山出夫的時候死掉了。她要留在這裡侍候公婆,支撐這個家……

    我在草垛子裡待了三天,最後不得不離開了。那是一個大清早,我接過了她拿出來的兩個糠窩窩和一塊紅薯。我把它們揣在貼身的地方,這樣食物就不會凍涼。我一直看著她,就這樣頻頻回頭,跑開了。

    可待了不多日子,我又一次轉了回來。

    第二次見面,我不知怎麼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渾身發抖。我不知咕咕噥噥說了些什麼。她不停地跺腳,拍打我的肩膀,把我推得離她遠一些、再遠一些。

    她說:「你懂什麼,你這個草娃!」

    04

    我那時什麼都不懂。二三十年過去了,當我回想起那一次經歷時,覺得自己真是可憐。那個苦命的、早早死去男人的女人,如今她在何方?後來我不知多少次,藉著來這片山地做地質勘察的機會,一次次尋找記憶當中的茅屋和那個草垛子——什麼都沒有了……隨著歲月的變遷,多少屋子在坍塌,即便是鋼筋水泥的建築也不能長久,連那些金光閃閃的寺廟也被焚燬了,何況是一處矮矮的茅屋呢?找不到過去的痕跡——而且當年離開時太小,也沒有一個地理坐標,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昏頭昏腦地跑開了……

    人哪,為什麼要回憶,為什麼要尋找,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感慨?友誼、愛情、貧困的生活,以及我在過去結識的一切,山巒、植物,為什麼有一天會一古腦兒壓向我?我把它們連綴成一個又一個故事講敘出來,也許會輕鬆許多。可是它們中的大部分只能珍存心中,裝在已經非常沉重的、像蝸殼似的大背囊裡。

    向誰訴說?向誰傾吐?我已經走進中年,站在了回憶和言說的分水嶺上……太陽就要落山了。我又一次準備歇息了。山鳥啾啾,一隻灰喜鵲在遠處發出呼喚,另一種不知名的鳥雀用細碎而婉轉的歌聲呼應它的同伴,歌唱著這即將來臨的月夜。眼前的沙子亮晶晶的,無比潔淨。不知為什麼,這片乾淨的沙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小男孩,但那不是我。最可愛的是人,是正在健康成長的人。當一個人胡碴變黑的時候,還能夠保持那種純潔可愛該多麼好。我們用什麼辦法來阻擋這生命的蛻變、這骯髒和污濁的覆蓋?如果山野可以洗滌人的心靈,那我們就盡可能地把一切交給山野吧。在這個初秋,在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心就像眼前潔白的沙子、像空中的星光一樣,透明閃亮,沒有一絲灰垢。惟有這一刻我才是潔淨的——就為了尋找這一寸光陰,我或許會走上千里萬里。

    月影下,我看著前面那個矮矮的山包:它包裹了一層黑黝黝的林木,我知道那是針葉松,還有長不高的黑松……突然,山包的那一面傳來了隱隱的歌唱——這歌聲粗咧咧低沉沉,我聽出來了,那是一個老人的歌唱。我知道山包那兒並沒有人家,那麼很可能就是一個流浪漢了。「一個老流浪漢。」我在心裡說。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路遇的那些沒有牙齒的老人,他們在寒風裡的笑與歌,他們奇奇怪怪的故事……

    歸來

    01

    拐子四哥一聲不吭地看我。我不太適應他這沉沉的目光……我和萬蕙在一起時小聲問她:「四哥怎麼啦?」

    「他沒怎麼,他好好的。」

    「可他就這麼看著我。」我說這句話時覺得眼圈一陣發熱。我老要忍住什麼,從踏進葡萄園的第一步就開始忍著……

    萬蕙說:「他是慌得哩……大兄弟,他一直慌著哩……」

    「慌什麼?」

    「天哪,大兄弟!慌什麼?」她拍打著衣襟,竟然哭起來。她嗚嗚哭著,雙肩顫抖不停,扳住我垂下的雙手,用力地扳動:「大兄弟,你遭了什麼罪俺都知道啊!你走了多久啊。我和你四哥天天盼呢……前一天還以為是沒指望了,你再也不會回了,俺知道誰抓進集團黑屋都沒有好結果……」

    我安慰她,安慰這個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可是我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園子啊,茅屋啊,我從回來的那一刻就一遍又一遍端量,像端量我的至親……這一溜四大間茅屋顯得這麼空曠和陳舊,儘管它被人精心地收拾過了,可還是難掩頹敗的模樣。我的那一間裡,那張寬大的泥巴寫字檯還在,一切如舊,與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上面沒有一點灰塵;哪怕是一張沒用的紙片,他們都收拾得好好的,摞在了一角;記得炕上的被子走時很髒了,這會兒又被拆洗得乾乾淨淨疊放在那兒。從屋裡出來又去塌了半邊的廚房,在廚房一眼看到那兩口大鍋:其中的一口已經封住不用了,剩下的那口刷得乾乾淨淨,木頭鍋蓋洗得泛白,看一眼馬上使人想到了香噴噴的米飯。

    走在園子裡,一抬頭是灌木枝條圍成的籬笆牆,上面爬滿了豆角秧,它們長得像過去一樣,黑烏烏肥胖胖地垂掛下來。雞停止了啄食,幾隻鴨子仰脖叫著,它們大概認出了我吧?這會兒一齊探頭看我。

    斑虎從聽到我腳步聲的那一刻就激動得全身擰動,嗅遍了我的全身,撲上來,用兩隻胖胖的前爪摟住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真的眉開眼笑。這時,當我一間一間屋子看過、走在園子裡時,它就一直跟在我的身邊,尾巴拂動著我的腿,不時用舌頭舔一舔我的衣服。有時候它會突然躍起來,用濕濕的鼻頭觸一下我的手、我的胸膛。這讓我不知怎樣才好。這只與我在野外一起度過了無數夜晚,給了我無數安慰的護園狗啊,在最愁悶的日子裡,它總像個懂事的娃娃那樣,與我默默相視。我相信它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一個生靈了,很少有其他生命能夠像它一樣理解我的心。說起來也許有人不信,當梅子從城裡趕來時,當我們倆尋找一個僻靜的地方一塊兒坐下來時,一直跟在後邊的斑虎一定要從我們身邊走開。它大概要把這一段時光單獨留給我們兩人。

    我的目光盡量迴避著茅屋四周的樹木。我害怕看一棵又一棵葡萄樹,它們盯視的目光讓我心疼,我不敢看它們的眼神。那是衰老的冷漠的目光。葡萄樹四周的田埂上長滿了灌木,籬笆下是一叢叢剛剛結子的苘麻、光果田麻和瘋長的葎草;一些刺苞南蛇籐纏在柵欄上,它的棕紅色的假種皮剛剛長出。籬笆上還爬滿了木天蓼,它結出了黃色的圓形漿果。這些木天蓼一直生長在我們園子四周,鋤草時拐子四哥總囑咐不要把它們除掉:它們長得太旺盛了,嫩葉常常被萬蕙揪下來做成一盤菜餚……這時我聽見大老婆萬蕙在一旁督促拐子四哥:

    「你快走啊,你怎麼還不走?」

    拐子四哥在吸煙。我發現他有毛病的那一條腿費力地往一旁伸去——只是初秋的天氣,他的下身就穿了那麼厚的褲子。他兩鬢的白髮更多了,背也駝了。我歸來的第一眼,就是感覺他有點老了,心裡忍不住一陣痛楚。我把這痛楚掩住了,可留在心底的卻是雙倍的悲傷。我不知道萬蕙在催促他幹什麼,只見他用力地拄了一下身側的那桿土槍,站了起來,又把煙鍋磕了,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不想去問什麼,可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到海邊弄幾條魚去。」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