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四(1)
    我的山地

    01

    我總是找一個喜歡的地方安放帳篷,哪怕只在這兒停留十幾個小時,也仍然希望這個小窩「完美無缺」。在我看來眼前的這道河谷就是極難尋覓的一個佳處了:即使在乾旱季節,河水轉彎處也仍然有一汪綠油油的水,水邊形成了月牙形的潔白沙灘,一側長了許多柳科灌木,大多是絛柳和腺柳。一些野菜的嫩芽誘惑著我,讓我忍不住採了一把投入粥鍋。

    夜色暗下來。啄木鳥在山後的楊樹幹上敲出了篤篤聲,野雞沙啞的嗓子一聲連一聲呼喊。遠處山坡上的蒼榆、小葉山毛櫸、野核桃和偶爾一現的川榛,這會兒都化進一片朦朧中。

    一簇火焰驅趕了夜晚的涼意。隨著夜的深入,各種野物在山谷發出了響動,細碎清晰,似乎是觸手可及了。我希望它們當中的某一個迎著火光走來,而不僅僅是在遠處的灌木下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我想像它們的樣子,心裡高興。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剛剛紮下帳篷點起篝火,就有一隻彩色的大鳥一蹦一蹦湊過來,或者有一隻小草獾吧嗒吧嗒走來,一邊走一邊嗅著地上的什麼。可惜它們在那兒徘徊一會兒,悄悄盯視幾眼,最後還是要離開。

    由於一個人趕路的經歷多了,所以在這樣的夜晚一點兒也談不上恐懼。我們常常能聽到有人在野外遇到了什麼凶險的傳聞,說現在一個人走路越來越不安全了,不能隨便出門等等。其實曠野比起鬧市還是要平安多了。由於過去那段地質工作的經歷,我這兒從很早以前開始,遠途跋涉的必備之物已是應有盡有:指南針、簡易帳篷、地圖、米袋,各種各樣的零碎物品。半夜裡帳篷如果被風吹掀一角,要找一截尼龍繩去固定,那麼背囊裡就一定可以找到。我帶了至少三四種飲料,通常總有咖啡、綠茶和一塊硬邦邦的黑茶磚。

    整整爬了一天山。這是一座又熟悉又陌生的高嶺主峰,為了省些力氣,我一開始就沿著山脈河谷往前。這兒每到了大雨季節,河汊就會濺起湍急的水流。河谷到了拐彎處,水流就要漩出一個深深的半圓形,而今儲著一汪靜靜的水:水邊是密密的茅草鬍子,水的當心非常清澈,走近了可以看到卵石、在草鬍子間竄來竄去的魚,有的魚竟長達半尺。逮一條魚的念頭老要纏著我。踏著山路,我的半截褲腳很快被黃土染透了。到處都是鳥的叫聲,是風吹樹葉的嘩嘩聲,是各種各樣的生靈彼此呼應,這些交織成的一片喧聲。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忘卻了一切煩惱,心胸爽利,眼前一片清明。我又一次確切無疑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回到了故地,就像一尾魚兒回到了大河,遊子投入了懷抱。風的撫摸好極了。

    我沿著山壑穿過黿山。這是一條由千萬年的水流切割出來的大溝壑,看一眼它高高聳立的石壁、谷底鬱鬱蔥蔥的林木,即讓人激動不已。跨過黿山山脈的分水線時,太陽正在升起——它好像突然之間就出現在眼前,刺得我淚水嘩嘩。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一輪太陽,那座城裡的太陽從來沒能讓我淚流滿面。眼淚順著鼻子兩側流淌,擦掉復又流出。仰臉向北看去,一片片叢林籠在山霧之中,蒼蒼茫茫……這裡的一切是何等熟悉,這片蒼茫就藏下了我的昨天,我的少年故事。就在這裡啊,一道道山溝讓我蜷過身子,一片片茅草為我遮過嚴寒。我至今仍然記得起少年的暮色黃昏,記得天黑時分,老鴉在大槐樹上的淒涼哀鳴……那時我多想尋找一個同伴,哪怕他是一個刁鑽頑劣的流浪漢。可是長長的山地冬夜沒有這樣的同伴。

    我只得獨自籠一堆火,嚇走野獸。可是這火又使我完全暴露在光亮裡,任何活物都可以在遠處盯視我,打我的主意——那時我又想藏到無邊的黑影裡。在深夜,在遠處,不知何方傳來一聲咳嗽,都會讓我長時間地盯住那個方向。我知道有的動物就可以發出這種咳嗽聲,比如刺蝟,它咳的聲音就和老人一樣……當我肌膚上被岩石尖稜劃出的一道道傷口結了疤痕,磨破的兩手又結上老繭的時候,身上的衣服也被荊棘撕成了條綹,這時所有的膽怯終於消失了。我變得潑辣而又冷漠,無所畏懼。我從那時起不再怕任何野物加害於我了。我自己差不多就是一個野物。大概正是因為如此,後來儘管我逃出大山,進入了一所地質學院,後來又進入那座城市的地質所,可始終沒法像其他人那樣成功地管束自己——我仍然要時不時地跑出城區,跑進大山……

    陽光把山尖染成了金黃。接著山麓在一點點改變顏色。顯然太陽升得很快。一會兒燦亮的大山陽坡就變成了淺黃和墨綠……這裡所有的山脈差不多都是東西走向,黿山山脈向前延伸不到兩公里,便分為兩道支脈:一支走向西南,即貫穿整個半島南部的尖山;另一支走向西北,在那裡形成了一座高峰,即有名的砧山。黿山山脈是幾條大河的發源地,其中最有名的是蘆青河、界河和欒河。它們差不多都是北流水,縱向穿過丘陵和平原地區,瀉入渤海灣。向南的河流主要是兩條:白河和林河。南去的河流比較清澈,因為南麓坡度和緩,植被也比較好。

    隨著太陽升高,這一段山脈的輪廓更加清晰。它在向東拐彎的折部形成了高大雄偉的砧山:東坡陡峭險峻,而西坡則比較平緩,它的左面就是有名的界河。欒河在界河的旁邊,一開始蜿蜒細弱,可憐巴巴;當離開山脈五十多公里之後,水流才逐漸變得平緩、開闊。砧山的右邊就是蘆青河沖刷出來的一片開闊的谷地。兩條河流經的地方植物也不盡相同,像界河兩旁有很多柳棵、橡樹叢和紫穗槐棵,很少有高大的喬木;而在砧山右側的蘆青河畔卻有稀稀疏疏的喬木,如橡樹、黃連木和漆樹。特別是漆樹,在整個丘陵和平原地區都是極其少見的,它們偶爾出現一兩棵,都長在避風的坡地上。還有一些小喬木,比如說也可以算作漆樹的木蠟樹,長在小溪旁,形單影隻,茂盛非常;黃連木在這一帶可以長成二十多米高,有一種特別的氣味。上游水汊旁,密密的茅草間開滿了小黃紫堇的米色花朵。

    腳下的這條山谷漸漸開闊起來:無論是上游或下游,只要看到一片稍微開敞一點的山地,就一定會有一個小小的村莊。一般而言丘陵地區的村落要比北部平原的貧寒,但這裡的人卻很少走出山地,儘管這裡離大海不過二百華里——那兒即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山裡人的神色、肌膚,還有打扮,處處都打上了獨特的烙印。他們見到生人會用一種怯生生的目光盯住,那是一種難以接近的、讓人又同情又懼怕的目光。可是如果與之交往起來,就會發現一副副火熱的心腸。一個人在冰天雪地的大山裡奔走,可以毫不費力地找到過夜的地方。我曾經無數次地在砧山南北走過,冬春天裡隨便找一個山裡人家就住下了;如果是夏秋就搭起自己的簡易帳篷……這是讓人久久懷念的日子、一些最愜意的時光。

    02

    我曾經和梅子一起來到這片大山,那次跋涉使她歷久難忘。這兒有講不完的昨天:大山裡奔波的少年沒有帳篷,大雪覆蓋的深冬就要鑽在亂草裡、蜷著身子抵擋嚴寒……她問:

    「下雨呢?」

    「下雨就鑽進莊稼地邊的玉米秸和高粱秸垛子。有一次我鑽進了高粱秸叢裡,剛要閉上眼睛,就聽到了有什麼東西在喘息。我還以為有一隻野物呢。後來那邊又傳出了哼哼呀呀的聲音,原來是一個人——大概是一個女的。」

    梅子搖搖頭:「我不信,女的還有流浪漢哪?」

    那次我遇到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那一回他本來早就睡著了,可是又被我驚醒了。他搓搓眼睛,從胸口那兒摸出一塊地瓜吃起來。一股濃烈的地瓜氣味撲面而來。我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面前的這個人……我告訴梅子:流浪女太多了,她們往往和流浪漢結伴而行。在這片大山裡,在平原上,你很容易就會發現一群又一群邊打工邊流浪的人。他們簡直就像黃色的水流,由高到低,就著地勢往下流淌……也有一些流浪漢喜歡孤獨——比如我遇到的那個老人就是。他告訴我:他已經一個人過了快一輩子了。那一回我們倆在高粱秸叢裡談得很投機。他說:

    「小伙子啊,我和你這麼大的年紀,已經湊付過兩個女娃哩。」

    我當時沒聽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在流浪途中前後交往的兩個女人。老人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哈哈笑著:

    「瓜兒真甜哪,你不來一口?」

    那時我真是餓了。不過我看見沾在他腮幫上的地瓜糊糊,還是忍住了。我趕忙搖著手。老人接著告訴:那時他就在這樣的高粱秸叢裡摟著女娃一陣大睡,天亮了就一塊兒出去討要,到野地裡找一點吃物……「俺那是露水夫妻啊,一年兩年下來,說不定什麼時候一擺手就分開了。她到大山那邊,俺到大山這邊。俺順著河套子往前跑,她順著山南坡走了。各人去尋各人的好日月,哪還有那麼多顧戀!不過我可惦念著她。第二個女娃走的那一年也是個秋天,天下著大雨,蘆青河都漲滿了。從上游跑下來的魚,最大的有碗口粗,二尺多長,你逮它的時候按住頭,它就用尾巴打你的臉,啪一下打過來,像打了你一個耳光。只一耳光就把你打蒙了。天哩,我怎麼就忘了我心窩上的女娃呢?」

    老人說著又「咕」一聲嚥下一大口地瓜,腮幫上立刻又沾了一塊地瓜糊糊。

    「你不知道,俺那女娃,我是說第二個女娃,名兒叫『小懷』。姓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哩。別看是『小懷』,她懷裡摟抱的東西可多哩。抱著俺,還抱著一條小狗。你知道,女人一個人在外面過日子不易啊,領一條狗不吃虧。那條小狗灰不溜秋,脖子還沒有我的胳膊粗。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狗的小腦瓜最靈,小懷讓它幹什麼它就幹什麼,讓它咬誰它就咬誰。小懷告訴我,有一年上她在村頭草垛子裡正睡著,過來一個男人想打她的主意——這男人要是個流浪人倒也罷了,他是小村裡吃飽喝足了的一個壞種。小懷就讓這條小狗把那傢伙的腿根咬了一口,咬中了蛋。」

    「哈哈哈哈……」老頭子一邊吞食剩下的地瓜,「夥計啊,咱一個人走南闖北,到過北京哩。」

    那會兒我真的吃了一驚,不太相信。我問北京在哪?他伸手指點著——我發現他指點的方向正好相反。我更加懷疑了:

    「北京什麼模樣?」

    「什麼模樣?車水馬龍,有個皇帝。」

    「皇帝?」

    「那是。皇帝還和我一塊兒喝過酒呢。」

    我樂了:「皇帝吃什麼東西?」

    「皇帝好生活哩,黃瓜拌餚,豬腿管啃。」

    我們倆靠在一塊兒哈哈大笑,天亮了又一塊兒往前走。就這樣,我們一塊兒走了十幾天,從砧山走到黿山,直轉到大山南麓才分手。分手時老頭子做個鬼臉:

    「小伙子,趁著年輕,快找女娃啊!」

    我跟梅子講述了這個故事,她說:「你看看人哪,窮啊餓啊,都餓不掉那些毛病。」

    我笑了:「城裡人如果憐惜他們,就不會嫌他們有這樣的毛病了。」

    梅子不做聲。看來她不會憐惜他們。是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個人沒有在大山裡奔波過,沒有為一口水一口飯乞求過,是不會真正懂得憐惜的,無論他(她)有多麼好的心腸。改變人的心靈不能指望一個動人的故事,也不能指望寫在紙上的一些生存原理。人的心底世界是各自孤立的島嶼。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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