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一(5)
    「對,」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辦地。嗯,這是一點不差地。那些傢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霉地、我們就要勝利地、誰來講情也是沒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這傢伙一連用了許多「地」,讓我覺得起碼是蠻有趣。這是個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邊講了這句話。溜溜立刻對老荒說:

    「你得管管他們啊,他倆老要小聲嘀咕,這可不行!這不禮貓地!」

    老荒大聲衝我們叫起來:「大聲大聲,小聲嘀咕,這可不行!這不禮貓地!」

    我和小白都笑了。兩個人都把「禮貌」叫成了「禮貓」。

    溜溜想起了什麼,紅著眼圈對老荒說:「趕明天或者夜裡,我得跟你女兒拉一拉了——上次俺倆剛拉了幾句,就讓你那個不懂事的女婿攪了堂!你閨女倒是通情達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麼找了這麼個不像樣子的東西呢?嗯?」

    老荒咬著牙:「誰說不是呢!這小子正經欠揍了。不過你跟我閨女也就別拉了,她一個鄉下婆娘什麼見識也沒有,身子又不好,病著呢,三先生看著呢。」

    溜溜拍頭:「哦,病著呢,你看我就忘了這一截!行,還是找別人吧。不過我記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錯,她是個胖乎乎的姑娘,嘴頭子火辣辣的——村姑性格嘛!」

    「瞧你誇她,她聽了還不知要恣成什麼呢!」老荒瞇著眼看溜溜。

    「喂,該你倆好好說說了,你倆一直這麼聽著,酒也不喝——哪個單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著我們問。

    老荒接過他的話頭:「我早就介紹了嘛。他們都是雞雞分子,和你一樣,會弄這個,」他比劃了一下寫字的樣子,「他們聽說你來了,歡喜啊,這不,就跑著趕著來會你了。」

    「嗯,是這樣啊。知道我的大名嗎?」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劃他自己。

    小白說:「你是這一帶的名人嘛,怎麼能沒聽說?」

    「你呢?」溜溜又指著我。

    我說:「如雷貫耳。」

    03

    溜溜一直在這裡待了兩天,兩天裡並非總是待在村裡,而是四處轉悠,那輛高級轎車在街巷裡鑽進鑽出,不停地按著高音喇叭。他夜間不知在哪兒睡覺,半上午才開著車進村。在村頭巷尾都有人盯著他的車看。紅臉老健目送車子走遠,問村頭老荒:「這小兔崽子胡竄什麼?」老荒說:「他的事多了。他來一趟要辦多少事,上城下縣的,找多少人、調查多少事,能顧上咱村也就不錯了。」「可我見他在咱村小學校賴著不走,纏磨女教師呢!」老荒搖頭:「她們個個跟他都熟,有什麼好纏的?你是說那個新來的女教師?」

    他們說話時,葦子正和我們站在一旁,這會兒插嘴說:「他拉上人家出去兩回了,你沒看見?人家要在咱村裡出了事,你這個當村頭的吃不了兜著走。」

    老荒火暴暴地望過來:「我他媽管得了他們的事兒?教育界和新聞界的事兒,也是咱該管的?」

    「是你招來這麼個物件!人家會說是你和他打了勾聯手……」葦子說。

    小白想笑還沒笑出來,老荒就大怒起來:「我揍死你嘴上沒鎖!我能和他勾聯什麼?那種事也是我去勾聯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卡著腰,臉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惱怒成這樣,我們還是第一次見。葦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勁了,斜著膀子衝過去。我們幾個趕緊把他架住了。

    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葦子盯著岳父的背影說:「等著看吧,他早晚得被那個長毛鬼給禍害了。我集團裡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瞞不了他們——這傢伙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小白問:「怎麼回事?」

    「他那車子、錢,都是兩頭騙來的!」

    「兩頭騙?」

    葦子點頭:「就是。他聽說哪裡有村子鬧事就往哪裡跑,一頭紮到村子裡,吵吵嚷嚷的,說要從頭調查、寫內參。集團和礦上的人一聽就慌了,找到他說千萬不能這樣幹,他裝作不聽。他鑽進車裡走開的時候,這邊就專門派人跟上他,從半路、有時還要從京城攔住他哩,幹什麼?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給他!你想想他掙錢多容易,他每年裡都要來這一圍遭轉上兩趟,每一回口袋裡都鼓鼓的,車廂裡裝滿了東西!」

    小白點頭:「溜溜這種人可不少見。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真要為老百姓說話,那說就是了,幹嗎事情沒辦就喊得山響?就為了讓另一邊的人聽見,因為那些人有錢!溜溜這一夥發的是什麼財啊,他們幹的是天底下最傷天害理的事!」

    葦子說:「溜溜這個狗東西什麼都要,上一次他在老會計家裡看見了一個古物,是人家祖傳下來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幹,他就扔下了二百塊錢,等於明搶。還有一回半夜鑽到小學校裡,裝醉往女教師屋裡拱,人家屋裡兩個人,都看見他耷拉著褲子進來了……那一回我聽說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頭長毛往死裡打,被我岳父硬是攔住了。岳父後來問了他,他說哪裡呀,不過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燈瞎火的,摸錯了廁所。你倆聽聽,他以為人家大閨女宿舍是隨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這一套!」

    正說著一輛淺藍色轎車從不遠處開過去,是溜溜。我們都看清車裡還有一個人,是女的。車子在街上沒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學校那兒開去了。葦子盯住說:「錯不了,他又拉著人家進城了,其實沒安好心。這傢伙在鄉下什麼都不怕,他太小看咱這地方了。等著吧,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他。」

    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說人家記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們幾個座談座談哩,全面研究一下情況,也想聽聽我們的意見。我看看小白,小白說:「那當然好啊,那就座談吧。」

    村委辦公室的幾張白木桌上擺了些桃子,還有茶。一個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著擦桌子、倒茶。溜溜跟這個女人很熟了,叫著她的小名開玩笑:「『蔫兒』,想叔叔不?」對方紅著臉擦桌子:「俺不想!」「這麼長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轉向我們:「鄉下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說。咱們座談吧。」

    我不知跟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說的,瞧他裝模作樣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這會兒開口就問:「你在這兒很熟了,比我們熟得多。你答應老鄉的事幾年都沒有做成,村子已經變成了這樣,你大概是在逗他們玩吧?」

    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團的人嚇得屁滾尿流,這也是逗玩?」

    小白哼一聲:「屁滾尿流以後呢?」

    「以後,以後就是……」溜溜舌頭開始打結。

    「以後就是集團的人塞給你錢,把你買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

    「嗯?什麼意思?」溜溜回頭看老荒。

    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腦門:「你是兩頭通吃的那種人!你要小心!」

    溜溜拍桌子,跺腳,看著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著你的面子,我饒得了他們?他們敢對我這樣說話,真是欺人太甚……」

    「兩個雞雞分子,好生說話啊!都是雞雞分子,怎麼不能好生說話呢?」老荒站起來規勸,很為難的樣子。

    我告訴老荒:「你的心太軟太實了。他這樣的騙術其實並不高明,卻能讓你一再上當。從今以後就讓他遠離這個村子吧——也順便告訴周圍的村子,要像養雞戶提防黃鼠狼一樣提防他這一類人!」

    「你是黃鼠狼!你是黃鼠狼!」溜溜叫著,身子往上一躥一躥。

    老荒嘴裡發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這樣,座什麼談哪!好生生的事兒就這麼給攪了席,完了,完了,這事兒今後看麻煩了……」

    04

    我和小白都以為經過了一場座談,溜溜會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車子還是在村子裡出現過兩次。「這個人的臉皮可真厚!這個人根本就不要臉!」小白生氣了。我說:「他們有什麼自尊?騙子嘛,還講什麼臉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車再次從小學校那兒拐出來,這讓我們明白他留戀的是什麼。我們都替那個新來的女教師擔心了。

    老荒找到我們說:「這一下壞了,溜溜火氣大了!」

    「他有什麼火氣?」我問。

    「他說如果村子不把你倆趕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過。我們那天不是說了嘛,讓他快些滾蛋。那最好不過。」

    老荒歎氣:「唉,他要使上反勁怎麼辦?」

    「什麼反勁?」

    「他要站到集團一邊,咱不就更沒好日子過了嗎?」

    小白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老寧,咱讓老荒這麼犯愁,還不如自己走開得了。人家溜溜不來村裡了,村頭作大難了,咱還是知趣些更好,咱們走開吧?」

    老荒一個勁兒擺手:「別價別價,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你們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們趕開,老健還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說怎麼辦?」小白問。

    「我的意思嘛,是說……嗯,這麼著,你們別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這樣總行了吧?」

    「這樣不行,」小白皺著眉頭,「這樣非壞事不可——想想吧,我們正合計大事兒,有個賊頭鼠腦的傢伙在村裡村外亂竄,最後咱們非得遭殃不可。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們是認真說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這人是個大禍害!你聽明白了沒有?」

    老荒低頭沉思,咬咬嘴唇,搖搖頭,走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說:「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著看吧。」

    「我明白。這村裡不止一個人能趕走溜溜。」

    「誰?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對,葦子最合適。」

    「不把他趕走,到了那一天一准壞事。這得跟葦子說說了。」

    我們兩人正想著怎麼跟葦子說,沒想到兩天後葦子自己就把事情辦好了。

    那天葦子正在芋頭地裡澆水,一抬頭看見汽車從村口拐進來了。這車子開得不穩,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霧,汽車裡的人顯然沒看見這邊的人,車子開到很近處竟停了下來。葦子倚在柳樹上看著停下的汽車,認出是溜溜。他捲了支煙點上,慢慢看。好像車裡有兩個人在折騰,但看不清。葦子蹲下來吸煙。這樣過去大約有十來分鐘,車門彭一下頂開了。

    衝下一個女的,葦子一看就認出是小學校新來的女教師,她頭髮顯然被抓亂了,脖子上的圍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車就大口喘氣。她回頭看看車裡的人,氣沖沖往前走去。車上很快下來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正是溜溜。溜溜這會兒眼珠快瞪出來了,踉踉蹌蹌往前跟,嘴裡說:「我就要離開了,就這一天半天的事兒了,你回頭再想找我也找不見!」

    女教師一聲不應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攔住了她。她繞開他。他再次攔住她。

    女教師憤憤的目光盯住溜溜時,葦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鐵掀往地上一插,煙蒂一拋,幾步跨了過去。

    溜溜聽到聲音,一回身看見葦子,對他說:「還不快些迴避!」

    葦子不吱聲,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師之間,面對著溜溜。

    「還不快些迴避……」

    葦子咬了一會兒牙關,突然飛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葦子好像再也不想鬆手了。

    女教師哭了:「您大哥饒了他吧,快啊,他臉都白了……」

    葦子又用了幾下力,這才鬆開。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滿了土末。這樣躺了足有十幾分鐘,一雙凹眼慢慢睜開了。他一個一個瞄著,看過了葦子又看女教師,最後死盯住葦子不放。

    葦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嚇得兩手一舉,腿也拳了。女教師按住了葦子的手。

    溜溜爬進車裡。車子艱難喘息著。

    葦子想起了什麼,從乾涸的水道邊撿起一塊大石頭,費力地舉過頭頂,然後轟通一聲砸在了車上。

    魂魄收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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