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一(4)
    老健瞇瞇眼,點上一支煙:「夥計呀,老夥計呀,誰不怕動刀動槍的?最厲害的家巴什兒咱可沒有,人家有哩!要不說如今難辦事嘛,不說別的,連個電話都不敢打,一打他們就聽了去,你說這事還怎麼辦?要不說這是個細發活兒嘛,心粗了不行,少了膽氣更不行。咱仔仔細細準備多一些人手,還不就為了防他們一下?到時候人家渾不講理,要往死裡辦,咱怎麼辦?咱就死挨死受?我這一說,你大概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吧!」

    我無話可說。我當然能聽懂他在說什麼,因此也越發擔心了。

    葦子來了,探頭看了看又縮回去,在門外對人說:「你們談去,我有事。」門再次打開,進來的是獨蛋老荒。

    他一進來滿屋寂靜。

    老健說:「來了?」

    老荒無語。老健捲好一支煙扔給他,他趕緊接了。

    「你女婿跟你說了什麼?」老健問。

    老荒像沒聽見,只甕聲甕氣說:「他們想給我絕後啊!傷天害理啊!咱莊裡人待他們不薄啊,就得了這報應——喝不上一口好水,喘不上一口好氣,先是河裡的水變了色,後來連井裡的水也完了。這是讓咱斷子絕孫哪!」

    老健蹦過來:「你算是說了句人話!就為了這句人話,我老健要好好待你!你女婿沒說完的,我來說吧:咱這幾個村子合計了不少日子,要弄出個大動靜來,逼著他們從根上服咱,給咱莊稼人留一條路——這條路不給,硬往絕路上堵和逼,那時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你是村頭兒,咱都在一條船上,你咬不緊牙關,咱全都完了!我今個就問你一句:敢不敢幹?」

    老荒哼哼著,像受傷的豬一樣,就這樣哼著站起,瞧著離得很近的老健:「我怎麼了?我怎麼不敢?」

    「你敢承著?」

    「我敢!」

    紅臉老健猛一拍他的肩:「我的老獨蛋,你這回算是像個人樣了!行,記住,咱從今以後合計的事兒,一個字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小白看著我。我心上有些發燙。

    溜溜

    01

    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說:「過去我是不跟你們說的,這一回說了吧,因為文墨事情還是你們雞雞分子最懂。是不是?」

    「到底什麼事啊?」小白問。

    「溜溜來了。」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了葦子的話,很煩這個人。小白大概與我的感覺一樣,說:「來就來唄,你還以為他算個人物啊。」

    「哦喲,」老荒像被火燙了一樣呼著氣叫道,「這可是個能人啊,要不是有人擋著路,他一個人就把咱這村裡——這十疃八鄉的事兒全辦了,還用得著咱們費那麼多心思、用得著紅臉老健整天吆五喝六的?溜溜可不是一般的人!」

    小白看著他:「他能幹什麼?你從頭說了我聽聽。」

    老荒真的盤腿坐下,捋了一下嘴巴:「他去的地方大了去了,南方北方,走哪兒都是當地最高首長陪著,大魚大肉一口不吃,因為吃膩了。人家為什麼這麼寵他?就看上了他包裡那兩件東西:紙和筆。什麼事經他一寫,報上一登就中,說你好你就好,說你不好你就算完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報,那報多少人看哩!」

    小白從桌上捏起幾張紙和一支筆:「就這東西呀,咱這裡不是也有嘛!」

    「你那個不行。你那個行嗎?」

    我說:「怎麼不行?溜溜的紙和筆又不是金子做的。」

    老荒寬寬的上唇像咬人的狗一樣翹起:「金子?那還真差不多!他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走得地方多了。他什麼沒見過呀!」

    「那他為什麼見了咱這兒的大閨女就兩眼直勾勾看啊?這可是葦子親眼看見的。」小白說。

    「我那女婿懂個狗蛋。那不過是個愛好,在這方面他偏重一些罷了。接上說正經的。他來咱這兒幾回,都是順路過來,每一回都必定找我,因為跟咱有了交情嘛。他看了咱這裡的地呀水呀,咱和礦上、集團那邊吵鬧的事呀,氣得拍腿捋胳膊的,說:『這還了得!這還了得!這得反映一下了……』然後就藏在一個小屋寫起來,告訴我:這些字歸總也不一定見報,倒是要印出不多幾份送給最管事的人,那些人啊,只要在上面隨便劃拉幾個字,你就等著看吧……我問會怎麼?他說:還怎麼?礦上、集團他們這一夥,這輩子就倒了血霉了!」

    小白與我對視一下,哈哈大笑,問:「那他認識你這麼久了,寫出了多少?」

    「寫出了不少,最後送不出去啊!」

    「怎麼就送不出去?」

    「怎麼?就因為他的名聲太大了。人哪,名聲大也有名聲大的壞處。這不,哪一回都有那邊的人打聽了去——也可能是從京城一直跟著走下來,一路跟到這裡也說不定!反正他們隨後就纏上了他,用各種辦法擋住他這麼辦……」

    「怎麼辦?」我問。

    「把寫的字交上去啊!」

    「他就這麼聽那邊的話?」

    「他也不想聽,沒法子啊!你不知道那邊的人多麼有勢力,他們什麼辦法沒有?如果咬了牙就是不讓辦,軟的硬的都使上,你想溜溜又能怎麼?只好先依了他們。好在他幫咱的心不死,他對咱說了,這事兒歸總我還是聽你的,你要說一定要辦,我還是得辦!說實話我這人也是心太軟啊,集團的人回頭老要找我,說問題解決還不是早晚的事兒?你讓你的朋友溜溜先停下,別跟咱鬧玄,捅下大婁子可了不得!一切都好說好商量。我也就輕信了他們。加上溜溜也被他們纏得不輕,這事也就拖下來了。反正他辦是一定要辦的……」

    我說:「就怕是個白吃白喝的傢伙。這種騙子城裡很多,老荒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小白說:「辦是要辦的,可一辦辦了好幾年,就是這樣,是吧?他來你這兒都幹了些什麼?」

    「他嘛,忙著調查哩!找各方面人士談話,教師,會計,種地的做副業的;因為生怪胎的事,也找了女的去……」

    小白打斷他的話:「等等,女人的問題就出在這裡是吧?」

    老荒撓著脖子:「也不全是我那熊女婿說的那樣。事兒是有一些,不太嚴重的。因為要談話也只能一對一,保密嘛,少不了眉來眼去的,也就生出了火苗,結果動了一點手腳,女方事後反了目——你們不知道,咱這村裡的女人有個特點,就願事後反目——這就糟蹋了人家男方的名聲。這不,有的出來說:『人看上去瘦筋筋的,想不到手勁兒忒大,三兩下扭住了咱,掙也掙不開,咱也就被他摸了。』還有的說:『這人腰帶太鬆了,一出溜褲子就下來了,老天,嚇死個人!』聽聽,這些賤嘴娘兒們什麼難聽說什麼,她們出來瞎編派一通,溜溜的名聲就壞了。其實我背後問過他:你喜好娘兒們?他搖頭說:『沒那回事!娘兒們,娘兒們算什麼,我在新聞單位干,多少大姑娘想跟咱好,往黑影里拉咱,咱就是不應!這年頭有才的人吃香啊,誰讓咱有才呢!』這才是朋友之間實話實說,也放心多了。肯定是這樣,鄉下娘兒們沒見過什麼世面,別人一碰就窮咋呼……」

    小白吐了一口。

    我也覺得溜溜這傢伙夠噁心的了。我想起一個事,就對小白低聲說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記住老健對你叮囑的事兒?千萬別跟那個溜溜說什麼,千萬!」

    「這是嘴上掛鎖的事兒。這個你們一百個放心。不過我也勸你們好生待溜溜,他真能辦些事兒。他這回要出了真力,我們平時商量那些事兒也就簡單了,也許壓根就用不著咱動手了。」

    我說:「但願吧。不過天上不會掉餡餅,免費的午餐早就停了。」

    老荒沒聽明白,大聲問:「什麼餐?什麼時候停的?」

    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應了。」

    02

    儘管村頭老荒這些天心情極其惡劣,但因為溜溜來了,他還是照例為這個京城客人準備了大宴。村裡的人一看街上駛來了一輛淺藍色高級轎車,就知道是溜溜來了。「聽說這人從京城一路開車出來,走哪兒都是一站,都有老荒這樣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兒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別看長得不怎麼樣,一輩子就這麼吃香喝辣的過來了,活兒也不累。」「不累?幹什麼都不容易啊,聽說他半夜裡寫稿,寫不出來,讓一個詞兒憋住了,就使勁擠自己的腦門——咱有一回看見他腦門那兒紅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議論不休,抄著手看光景。

    我和小白破例被請來陪宴。我們都有興趣看看這個奇人,還提議他請請紅臉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絕:「他算了吧,他沒有文化,與溜溜說不到一起,到時候淨給咱村丟人。」

    淺藍色轎車真沒說的,小白湊近了看看,說起碼也值個一百幾十萬。車裡裝了各種東西,花花玩藝兒真不少。聽人說他從來不喝村裡的水,都是自己帶水,車子後備廂裡裝了不少高級礦泉水。還有一個簡易帳篷,深棕色,帶充氣墊的那種,這會兒就折起放在後座那兒,讓我好好看了一會兒。

    我們進屋時溜溜已經大模大樣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們嚇了一跳:瘦臉發青,滿是疙瘩,稀疏的頭髮披在了兩肩,眼眍眍著,眼珠蠟黃,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水氣。我對小白小聲說:「真像一個餓鬼啊。」小白不吭一聲看著這個人。對方在老荒介紹之後伸出了手。這手又涼又黏,讓人想起蜥蜴。沒辦法,要一起吃飯就得握一下這隻手。

    這傢伙吃相壞極了,旁若無人地大嚼大咽,偶爾打一個響嗝。我和小白都沒怎麼吃,只看著他和老荒對飲。老荒看來與他真是相處很久的朋友了,兩人一喝起來就顧不得其他,一段時間裡好像沒有我和小白在場一樣。他們比比劃劃吵吵嚷嚷,聲音震得滿屋子響。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幾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這使老荒一會兒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來。「你這是怎麼回事?」溜溜問他,見他不應,就托起他的下巴。「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溜溜問著、拍打著,他還是不應。「肯定是你兩個欺負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們,沒等回應,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臉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著說起女兒生怪胎的事,「我,我這把年紀就盼一個外孫啊!」

    溜溜在哭聲裡一聲不吭,低著頭。他這樣悶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揚著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這必須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氣無恥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這個問題,瞭解事實真相然後,」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長髮:「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沒有王法了,沒有了,一切那就從頭開始……問題的關鍵在於內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門,領導,以及,非常可怕的現實是,是這些一系列的種種問題!當然,關鍵還在於落實——你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我一句都沒聽明白。可是老荒竟然連連點頭,對方剛落下話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

    溜溜站起來大喊大叫:「我們必須從頭開始了,難道今天的一切和……我們的事業、計劃,上次會議精神落實起來!什麼也別想難住我嚇住我,我這人就是有這麼一股強勁兒,不信咱們就從頭較量較量,比比看誰更有韌勁兒狠勁兒艮勁兒。妥協?妥協的永遠不是我們,無產階級最後失去的只能是鎖鏈!是吧,只能是鎖鏈!」

    他這樣呼喊了一會兒,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齊流下來,他的手還在猛力揮動,衣衫不整,褲子耷拉下半截,以至於端菜的女人進來瞥了一眼,慌得手一鬆砸碎了一個碟子。「少見多怪!」溜溜恨恨地盯著女人的背影。

    我似乎想起了類似的一個熟人——這人就像他一樣,總是突如其來地激動起來,全然沒有預熱和鋪墊,這人就是我初中時候的一個同學,外號叫斗眼小煥。像他一樣,他們都善於背書,是頗能唬人的,不少人總要把他們當成天才,願意原諒他們的一切,這真是沒有辦法。眼前的溜溜顯然就用這種辦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與之過往的人。

    「你可得管一管了,你這回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你再不辦,我們村裡的人也只好跟他們拚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個女人。

    「這話我信。這話你說了至少也有個七八十來次了吧?不過這回我是要辦的。我是要辦的。」

    小白隨溜溜說了一句:「你是要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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