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一(3)
    老健朝他點頭:「就是,咱這是八百年老村!你翻翻家譜吧,不長不短八百年!這個村子如今要毀在咱手裡,祖宗不讓!咱這輩人沒別的本事,也用不著大富大貴,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窩兒,餓死不離土,就跟那些禍害人的東西賭上勁兒干,誰趴下誰不是人養的,誰低了頭誰就是狗雜碎——老荒你是一村的頭兒,你把大耳朵支稜起來聽好了,你獨蛋要做一個有種的人!」

    老荒看看我又看看葦子,嗓子有些變音:「這是說了些什麼話,這話連一點良心都沒有!我為這村子操碎了心跑斷了腿,有眼的都看見了,你瞎吹什麼!上一次記者溜溜來了,不是我鼓動他給咱做件大事?」

    葦子把煙蒂扔在地上:「那也不是個好物件,那傢伙從來就沒為咱村子做成一點好事,酒沒少喝東西沒少拿……」

    葦子問我認識溜溜吧?我搖搖頭。

    老荒嘴角翹起來:「你以為大事兒是一朝做起的?那得一點一點來!溜溜要不就不做,他要做,那一招下去才是狠的!」

    我有點好奇:「哪一招?」

    老荒故意把話吞進肚裡,瞥我一眼,好像示意我不能當眾亂問。

    老健說:「得了吧。溜溜得了吧。那小子長毛挓挲的,長得像個餓死鬼,見了女人兩眼直勾勾的,他能做成什麼大事!」

    老荒甩手罵著:「這是什麼道理,看人也不能光看長相吧。盯著女人?年輕人有這點毛病又算什麼!你們幾個誰沒打年輕時候過來?有的人……哼,不說也罷!」

    他的話立刻讓我想起葦子搶走老荒女兒的事。我知道他在指責女婿。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也不為誰白做事情。你這做村頭的可要明白,溜溜不是靠得住的人。我的話你就等著應驗吧。」老健嗓子低下來。

    老荒使勁搖頭:「這你就錯了,溜溜有的是錢,他才不是為了咱這幾個錢!」

    「那為了什麼?為了咱村大閨女?」老健嘲弄地盯著他。

    「溜溜是個仗義人!你不就是佩服仗義人嗎?」

    老健哈哈笑:「我就怕他不是那樣人哩!一把雞骨頭,尖頭鼠腦的,還仗義。這傢伙總有一天露出尾巴,讓咱葦子把他的頭擰下來。」

    葦子把手裡的一塊瓷片掰碎了,挑釁地看著岳父。

    這會兒女人捂著肚子蹲下來,葦子趕緊去扶她。「不要緊?快了嗎?」女人咬咬牙,搖頭。

    「你還是叫接生的來看看吧,也讓三先生來。」老荒沒好氣地沖女婿說。

    女人臉色好一點了,小聲對男人說:「不要緊,就這樣,一天兩日還不能生——不過你千萬別走遠了啊。」

    葦子點頭,然後對紅臉老健使個眼色:「你先回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我和老健一塊兒出來。路上他說:「我們正商議大事呢。葦子可是把好手,他一個人頂多少人哪。他說自己岳父靠不住,說他拿了人家的手短,平時跟集團的人過從不少,那些傢伙正經給了他一些甜頭。不過葦子說大的便宜也沒占,像私下給一輛小汽車這樣的事大約還沒有……怕就怕葦子老婆這幾天生,那樣葦子就給纏住了,他就沒有心思了。你瞧老荒這一家人吧,生孩子都不會挑個好日子!」

    老健淨說氣話。我問眼鏡小白哪去了?他說小白去別的村了。我知道小白是最忙的一個人:他整夜都在忙一份材料,它長長的有好幾頁,寫得蠻紮實,大部分都是他一個人搞成的,曾一句句讀給老健聽過。這份材料要做「萬民折」,除了那一天要用,還有別的用場。這些文字沒有誇張,僅以事實說話,數字鑿實有力。整篇的主題只有一個:生死存亡。

    「這一天早些來吧!事情一開了頭就不會停下,沒有結果就不會停下。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小白說得對:鍋快開了!」

    我更正:「他是說到了『臨界點』。」

    「嗯,那意思也差不多。莊稼人的路四下裡全堵上了,他們總得給咱一條路啊!咱那一天沒有別的,只伸手跟他們要一條路……」

    「可是,」我琢磨著該怎樣說,「我想,我們主要是陳述道理,這可能也是小白的意思;因為任何暴力的結果都不會好的。我們要相信基本的道義,相信它的力量。簡單點說,我懷疑暴力,也反對任何人這樣嘗試……」

    老健的臉越來越紅。他沒有說話。

    03

    小白回來了,人很疲憊。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就提議說:是不是回我們的茅屋去待幾天?小白皺皺眉頭。我的建議可能讓他不高興了。但我只管說下去:「四哥和大老婆萬蕙的燒魚做得好極了,我們熱上一壺酒,在那兒歇上幾天吧。」

    「老寧,不是我指責你,」小白揚眉看著我,「你變得畏手畏腳的,不像以前了。其實你和村裡人一樣,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和我不一樣,你在這片平原上有自己的小窩,如今正和村裡人一樣掙扎呢!你該和周圍這些村裡的人擰成一股繩。我不知道你和四哥他們說了沒有?你該跟他們說,說說我這個意思!」

    我苦笑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們的真正意圖,你讓我說什麼?說你和紅臉老健幾個人要大鬧一場?如果它真的演變成一場暴力——或者和這差不多,你想沒想過它的後果?我一直擔憂的是這些,我不是畏手畏腳。」

    「算了,你心裡明白,我們不過是給逼的,不過是想大幅度提高聲音的分貝,如此而已!我們想讓那些人聽一聽這個世界上最危急的呼號,如此而已!」

    「可是這會惹起一場大火,到時候你和我想撲滅都來不及!這是大地上的野火,是不能嘗試的,老弟!」

    小白的拳頭撞到一起,又平端到胸前:「老兄,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顧慮成這樣!都像你,那就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們可以忍住,但對方就會越來越放手大幹,這樣整個平原就全完了,老百姓全完了。集團什麼時候讓過一步?我不過是這裡的一個過客,你知道我在這裡來來往往日子久了,實在是看不下去。這裡有紅臉老健和許多好朋友。而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這裡出生的人,別看在城裡安了家,根還留在這裡。那些人等於是在掘你的根哪!老寧,你聽見了嗎?」

    我的脖子發脹。我的眼睛也脹。我抬頭看他,看見小白的眼睛裡有淚絲絲的樣子。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小白,再也沒有比我更瞭解你的了。你從經歷了婚變以後,就恨起來,恨那些人,恨所有那些傢伙。我理解你……」

    「不,不是這樣!我在這裡待的時間久了,和大家成了多好的朋友,有了感情。我一想起這些村子,夜裡就睡不好。我老想著能為這裡做一些事、做成一些事,這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對我非常重要——我今年三十多歲了,想一想前些年都忙了些什麼,我簡直就沒有做成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只圍繞著一個人在活:老婆!一點不錯,就是她,我好像生下來就為了遇見她,然後是失去她、想她、找她、念她、讓她折磨。我就這樣一輩子?我總得幹點別的吧……」

    小白眼裡的淚水大概流下來了,我看見他轉身時似乎揩了一下。他回過身來時,我發現整個人臉色有些發青、身上有些抖。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想找到什麼話來安慰他。我為自己剛才的話後悔。我說:「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那麼你現在仍然還在圍繞著她生活。你現在這樣激烈,這樣奔波,還是沒有忘她——你一天都沒有忘她。」

    小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咂咂嘴:「沒什麼。嗯,不會流血的。你擔心的,我也同樣;我會記住的……哪一天我們先一起看看她的錄像吧……」

    這一夜開始沒有雨,只是霧更濃了;半夜裡小雨滴下來,然後越下越大。我和小白都是被雷聲驚醒的。雷好像貼著我們的窗戶炸響了,小白一個翻身爬起,馬上抓了眼鏡戴上。有人敲門,可能是老健,果然,他提著一大包冒熱氣的早餐進來了。我們吃飯時老健用心地捲一支煙,抿一抿點上火,大吸一口說:「生了。」

    小白抬起頭看他。

    「老荒的閨女昨個生了。」

    「男孩女孩?

    老健哼一聲:「不知道。連接生的人也不知道。」

    我愣了:「這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怪胎唄。模樣嚇人……沒有活下來。葦子瘋了一樣,他老婆哭得昏過去了。」

    我和小白要去看葦子,老健阻止說:「先別去了,這事兒還沒有多少人知道。獨蛋老荒愛面子,他不讓接生的人張揚出去。」

    「那你怎麼知道的?」

    「葦子告訴我的——他什麼事都不瞞我。」

    小白看看窗外的雨,咕噥著:「四周村子裡這樣的事多了,已經想不起是第幾個了……這都是喝的水、是四周的毒氣搞成的,已經沒法過下去了……」

    「我想不到這樣的事能攤到獨蛋家裡,」老健拍腿,「這一下還有什麼可說的,這不是刀架上了你獨蛋的脖子上嗎?」

    04

    因為葦子堅持要為媳婦看病,老荒擋不住。三先生被請來了,他讓我和小白吃了一驚。沒見過這樣的人:七十來歲,瘦,全身像有一層螢光,嘴唇翻得十分厲害,眼皮雙了好幾層;他的鬍子全白了,目光迷離,給人一種茫然四顧的感覺,見了生人十分平靜,只微微點頭而已。我和小白坐在外間等葦子出來,因為老荒把門將軍一樣怒沖沖守在一個地方。葦子叫我們進去,他的嗓子沙沙的。

    三先生正給炕上的女人號脈,頭使勁低下,像是十分疲倦的樣子。他號過了右手又號左手,讓女人伸出舌頭看了,然後轉臉,像是以側目觀察女人。他閉上眼,下巴扣在自己的胸骨上,同時一雙手大伸十指——我們都發現了這雙手的特異,手指特長,軟弱無力,此刻在一絲絲翹動……「嗯,著。」他咕噥,打開隨身帶來的布褡子,從中抽出一張黃紙寫起來。

    老荒捏著黃紙跑走了,跑在三先生前邊。

    外間屋裡只剩下我們三人時,葦子咬牙咯咯響,舉了舉拳頭。小白安慰他,說讓事情快些過去吧,但願家人快些好起來,別落下病根。葦子對這個倒不擔心,說:「沒事,這也就是三兩天的事,她沒事,三先生看過了嘛。」

    葦子的前一個孩子是女孩,老荒特別掛記的就是生個男孩。老荒失望至極。葦子埋了一會兒頭,抬頭時讓我們大吃一驚:臉色變得發青,下巴骨好像歪到了一邊,一隻耳朵也比平時大了許多,像折斷了一樣耷拉著;一雙眼睛往上眥著,只把那耷拉的耳朵衝向我們;他的鼻孔張大,一動一動像是要代替嘴巴說話……「老天這是怎麼了?老天你可別嚇人。」我心裡嘀咕一聲,去看小白。小白臉上也有驚慌之色,但他敢於上前去撫摸對方的脊背,去拍他。這樣一會兒,葦子喘氣均勻了,正眼對著我們,可是一口大牙齜著嘴巴翕動著,像是要咬人。這模樣馬上讓我想起了老健的話,他說葦子可不是一般的人,這傢伙惱怒起來一人能抵一群——這一圍遭的厲害傢伙不少,最厲害的有兩個,一是葦子,二是那個給嚇走了魂的老冬子,他們兩人合在一起,再難對付的主兒都得認輸——當年大葦塘那一仗,主要就是他們兩人配合了紅臉老健。

    「她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們回去跟老健說吧。」

    小白說:「你先照看媳婦吧,別的事等等再說。」

    「我要等、等,我……我……」葦子的嘴巴又歪到一邊去了,耳朵又耷拉下來。

    小白趕忙說:「那好吧,讓你岳父趕空兒去我們那兒,這邊不方便。我也叫上老健。」

    直到臨走葦子還在叮囑:「該怎麼還怎麼,按著原來的日期來吧,別管我,我誤不了事。」

    我們回到住處時老健也回來了,他說又去看過老冬子,說那傢伙一時半會兒恐怕還不行。「也忒狠了!老冬子是誰呀?他這輩子怕過誰呀?他都整成了這樣,你哥倆想想那些東西使了什麼絕法兒?再加上葦子家裡出了這事兒,看來日期不得不往後拖一拖了。嗯?」他仰臉看小白。

    小白不語。

    我忍不住問:「既然不想和對方衝突,那為什麼非得等他們不可啊?我們要的是和平的方式嘛。」

    老健不理我的茬兒,只對小白一人說話:「聽聽吧,他讀的書大半比你多,正經是個書獃子。」

    小白笑。

    「你笑什麼?你頭腦可要清醒啊!」我不太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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