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一(2)
    眼鏡小白大口呼氣,緩緩搖頭:「真的,我這一輩子就是被那個雨夜一分為二的。在我這兒愛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內容,一切都是愛情——只不過它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而已。一個人失戀了也就失去了一切,不過這常常是他不願承認的。我倒要直接把話說出來。」

    我在想他的話。他卻在黑影裡緊緊盯過來:「你也是一個失戀者,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是這樣的人——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想說。你可能不相信我這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失沒失戀。因為這是藏不住的!也有人想偽裝成失戀的人,可惜那也裝不像。他們心裡從來就沒有銘心刻骨、痛不欲生的愛,又怎麼會失戀?我和你,還有武早,咱們是為了愛一直走到死的那種人……」

    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不,我和梅子,我們感情深篤……」

    他閉上了眼睛。他大概不想多看我一眼。這樣許久,他站起來搬弄酒壺,輕輕呷著。他喝得太多了。

    「今夜武早會在哪裡?」我像自語一樣。

    「不知道——他的那個瘋浪娘兒們叫什麼?」

    「像蘭。」

    「哦,書上叫她們這一類人為『尤物』……」

    雨又變得大了。我們都知道它不會停。

    04

    天剛剛亮,有人彭彭砸門。是紅臉老健,他一進門就衝著小白說:「昨夜我沒睡,穿著蓑衣串了一夜。那些傢伙都被我一個個揪著耳朵拉起來。都什麼時候啦,還是死睡。咱得把那些王八羔子收拾了才睡得香甜。這會兒是拼著老命護窩的時候。咱不能讓老輩留下的好窩被土狼就這麼連根掘了!」

    他們兩人湊近了小聲說著什麼,剛說了幾句老健就大聲嚷道:「這到最後是保不住的密——那麼多人一齊干,那幫人還能嗅不到一點味兒?」

    小白耐心勸導:「我是說盡可能人多一點才行——我們不過是要個說法,並不想動武動粗。關鍵是到時候幾個村的人全要出來,那樣力量就大了。人數才是關鍵。」

    紅臉老健咬著嘴唇:「嗯,我琢磨這幾個村子想的都一樣,怕的是到了節骨眼上人心不齊——狗上狼不上,什麼事都辦不成。這和打日本時村裡總出漢奸是一個理兒,那些暗中得了集團好處的人個個都是孬貨。他們表面上隨你罵娘,暗地裡卻給人家送信。有的村頭兒最壞,他們私下裡得了不乾不淨的錢,嘴巴全是歪的。我知道一個村頭一年裡換了兩輛小汽車,都是集團白給的,條件就是把那個村裡的地拿走。你遇上這樣的村頭兒,最後只剩下了一個辦法,就是讓那些有血性的小伙子把他掐死!就這樣。」他說著兩手合著一對,做了個掐人的姿勢。

    「獨蛋老荒還不至於吧?」我問了一句。

    「他嘛,」老健看了小白一眼,「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白說:「老荒不至於走得太遠。他當然也佔了集團的便宜,再加上膽子小……」

    「他女婿葦子不錯。這小伙子別看長得像根葦子,可就是有根強筋哪!有一回我和他掰腕子,結果被他勝了。嘿,想不到。你猜怎麼?我把他的袖擼開一看,老天,全身都是筋疙瘩襻著!葦子心性艮呢,他跟我說,總有一天把那些糟蹋莊稼人的畜牲脖子全擰斷,一個也不留!當年他和獨蛋老荒的閨女好上了,獨蛋不幹,他喝了一瓶白酒,進門扛起人就跑。這一跑就是整整兩年,一口氣讓她懷上了孩子,這才回到村裡,把剛生下的孩子噗啦一聲放到獨蛋老荒的炕頭上……」

    老健說著哈哈大笑。

    小白聽得神往。過一會兒他才皺起眉頭,問:「你估計到時候能出來多少人?」

    「嗯,少說一千吧!」

    小白拍手:「成,只要有一千人,那就成!現在剩下的問題是把各村領頭的找準,關鍵還是保密,不然那些混蛋會用各種法兒把事情擺平,一切又得從頭來過……」

    老健想起了什麼,恨得咬牙切齒:「我有一個朋友夜裡遭了惡手,就是前幾天的事。那些人真狠,他們進門後二話不說,先把他的嘴堵上,然後硬揍,一口氣打斷了三根肋骨。我那朋友氣盛啊,他躺在炕上,說只要有一口氣就得拚命!他說要自制一桿土槍,再把刀子磨快。另一個朋友老冬子……」

    小白不語。我看小白一眼,轉向老健:「你得勸勸他啊,這事不能衝動……」

    「都說不能衝動,可那邊全是一夥兒;咱們呢,死不了又活不成。這就指望老天爺發個滾雷把他們劈了——可這樣的滾雷又沒有!」老健甩著巴掌,眼白上充滿血絲。

    小白:「一切都按計劃來吧。只有這樣了。我們只能以人數來取勝。在最吵的年頭,一般的大聲他們是聽不到的,一千個嗓子一齊大喊,大概他們總能聽得到吧!我們現在不過是在找這一千個嗓子!」

    老健往小白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說:「我們村應該是領頭的。我如果是獨蛋老荒就好了,可不到最後一刻是不能跟他說的。我原想讓葦子找他,誰知葦子一提岳父就罵。他們合不到一塊兒。我們村最少也得出來四百!這裡才是集團的對頭冤家,死的人最多,被糟蹋的地也最多……我今夜再串通一些人吧,找靠得住的做牽頭人!」

    小白說這樣最好,並一再叮囑老健。

    老健走了。我看著小白:這人在我眼裡突然高大起來。他本來是個文弱書生,一口京腔細聲細氣的,可這些天裡一直像在部署一個戰役。我還是提醒他:無論如何要想得周到一些,悠著點兒,因為事態一旦哄起來是無法控制的,老百姓也難以承受。

    小白眼角似乎有什麼東西,因為他擦了一下才轉過臉來。奇怪的是他並不接答我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別的:「你不想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嗎?」

    「誰的情況?」

    「《鎖麟囊》的錄像就在我包裡,你不想看看嗎?」

    「當然。這得有錄像機才行。等等吧。」

    「我想看了,」小白抿抿嘴,「就像跟她在一塊兒似的,就像她剛剛出門去了——不同的是再也等不回這個人了。」

    我想說一句:快把她忘掉算了。說不出口。我問:「你們後來聯繫過嗎?」

    「哦,怎麼能不聯繫。那個混蛋並沒有跟她結婚,理由是他已經『沒有結婚的習慣』——她一直被他帶在身邊,已經不怎麼演出了。」

    獨蛋老荒

    01

    獨蛋老荒六十來歲,剃了板寸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一雙眼睛虎氣生生。他的嘴巴有點歪,所以用力閉合時顯得十分拗氣。但只要一開口就顯得和藹多了:「你們雞雞分子啊,常來咱鄉里鄉間吧。前一段有個雞雞分子是個記者,京城來的,一來就在咱家喝酒哩。他的名兒特怪:溜溜!還有這麼怪的名兒,我也不好意思問他。」我告訴他那可能是一個筆名。

    老荒說到溜溜就笑,搓著手。

    這個人有點咬字不清,所以我對「雞雞分子」的叫法也沒法過分挑剔。說到集團對村子的禍害、村民的情緒,他立刻板起臉,像害冷一樣絲絲吸氣,一下下搖頭:「木(沒)有辦法,什麼辦法也木有!上級說得明明白白,要發展就得這樣哩,前些年水好田好,可就是窮得要死。現在錢就是多了嘛,看看四周有多少汽車吧。這要在過去,誰家裡養得起汽車啊!那還不是大地主嗎?可地主也不過是幾輛老馬車是吧……」

    我打斷他的話:「要發展就一定得搞成這樣?民不聊生?壞人橫行?你們村裡連一口乾淨水都喝不上,有地沒法種,不止一戶人家生出了畸形兒……這不是窮和富的問題,這是生死存亡的問題!」

    老荒瞥瞥我:「那是!那當然是哩!我操他祖宗,不過凡是禍害咱莊稼人的,我敢說沒一個有好下場!不信就等著看吧,有他們的好!我這頭兒只要當上一天,就不能眼瞅著不管。不過,不過這事也得一步一步來呀,像紅臉老健那樣窮****發蠻也不行哩!他這個人,天老爺老大,他老二。他眼裡除了他爹,誰的話都不聽。」

    「他聽爹的話?」

    「這倒是,他是個孝子。不過他爹前兩年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沒人管得了他啦。我?我就算是他爺吧,也早被他氣死了。他一開口就叫我外號,一口一個『獨蛋』,這也是他叫的?我總比他大兩歲吧,總還算一村的領導吧?」

    我點頭稱是。

    「你們雞雞分子喜歡他這樣的,那個眼鏡小白跟他穿一條褲子還嫌肥哩,這我看出來了。不過你可得勸勸小白,別誰的嗓門大聽誰的,我在這村裡才是做主的人。」

    我想到了什麼,這會兒故意為小白開脫:「不,小白是我的朋友,他只聽我的;他與紅臉老健來往,那是為了喝他的酒。」

    「要說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個記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這些酒滿村裡只我才有——那些廠長礦長不送我酒,我就給他們拉長了臉看……」他說到這裡覺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們躲著我哩。」

    「為什麼要躲?」

    「為什麼,嗯,因為我見面就跟他們要錢、跟他們算賬呀!咱是一村的頭兒,要代表村子討個公道!唉,這年頭村頭兒最難干了,咱就是累死氣死,也還是兩邊都不賺好。村裡人埋怨咱不出力,嫌咱沒替他們撞個頭破血流;那一邊呢,硬把咱當成了眼中釘,恨不得從根上除了。你知道如今過日子了得?凶險哩,咱村裡就有人夜裡被一夥蒙面人打傷了,還有的被打掉了魂兒,到現在臥床不起……」

    「兇手是誰?受害者心裡有數吧?」

    「那是自然。他得罪了誰自己知道,不過咬住牙不說罷了。我請三先生給他看了幾回,沒用。三先生是這三疃五鄉里最有名的藥匠了,藥到病除,百發百中啊,這回也是乾瞪眼——就因為缺兩味大藥啊!」

    「什麼藥?」

    「是人身上的什麼東西,我說不明白。反正那物件難求哩。唉,打走了魂的人叫老冬子,從年輕時候就生猛啊!這會兒跟我年紀差不多了,平時像頭老豹,這不,老豹得罪了人,人家給他下了套兒……」

    「他得罪的是集團那一夥吧?」

    「八成。這我可不敢亂說。我又沒有逮住人家。如今這平原上不比過去,什麼人什麼事都有,開礦的,城裡來雇工的,政府的,集團的,還有藍眼珠的外國人——有一天,一個大鼻子胳膊挎著咱當地小妞兒從莊稼地裡躥過去了,這可是我親眼見的!你不想想,如今要是出了什麼事兒,咱找誰去?這是個豬欄裡趴鬼的年頭啊,我不是說這樣的盛世不好,我可沒那樣說啊;我是說這樣的年頭不好琢磨不好對付哩,出了事誰也找不到主兒。這不,那天老冬子給砸個半死,直到現在還找不到兇手!」

    「那麼公安呢?不是有個叫老疙的破案能手嗎?他們不管?」

    「呸!那是胡吹!老疙他們那一套對付燒香的行,見了扛槍的就尿褲子!老百姓怕他們,強盜不怕他們,有時他們還得看人家的臉色行事——哦喲老天,這話權當我沒說,你可不要說是我說的啊……」

    正說著門響了,進來一個肚子高挺的孕婦。老荒看看她,耷拉著眼皮說:「你叔在這兒。」「叔好,」她說了一聲,馬上轉向老荒:

    「爸,你快去看看吧,老健又找葦子了,兩人喝酒呢,葦子一火就把桌子掀了。」

    「他們打起來了?」

    「不知在合計什麼事兒,說著說著就火了人……」

    02

    我隨老荒父女一起趕到時,葦子和老健還在吵吵嚷嚷。老荒劈頭就問:「老健,你又在這兒鼓搗什麼?閒了沒事出去打工多好!我撥給你三百人,你領他們進城不行嗎?看看鄰村,地不能種了就進城,哪月裡不是成千上萬往回捎票子!」

    老健蹲在一個小方凳上,笑嘻嘻看一眼葦子:「你岳父又往城裡趕咱了,咱倆明兒真的動身?」

    女人帶著哭腔:「孩子就要生了,他可不能去。你快領別人走吧。」

    老健衝著老荒說:「聽聽,誰都不讓自己男人出門,不是這樣事就是那樣事,這叫故土難離。我進城打過工,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夜夜掛記田里的莊稼圈裡的豬,還有老婆——老婆這東西離得近了要挨我的皮錘,離遠了呢又想得慌。莊稼人的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樣一樣都得看住,不遠不近地看住才行。」

    葦子看一眼老健,咬著牙。

    老荒厭惡地盯著女婿,一會兒扭著頭像是說給我聽:「真是怪啊,咱這片村子地不成地,水也喝不得了,頭頂上煙乎淋拉的,有人就是不願挪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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