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9)
    「『不不!還有……你不知道,我已經……我不能告訴你,你不知道……我不能……真的!榮子,你原諒我吧,你的心意我領了,日後你會……明白的!』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心中一沉,他果然有難言之隱!而且,我模模糊糊有點明白了,他所說的殘廢是指什麼!剎那間,我心裡一陣酸楚,只覺得天旋地轉,天哪,你可真會捉弄人呀!

    「第二天,他看我暫時沒地方落腳,就讓我在他這個小木屋裡住下了,自己執意搬到三里路外的一片林子裡,和一個看林的老人做伴去了。臨走前,他把門窗重新修理了一遍,弄得結結實實的。他還囑咐我:『榮子,你還是個姑娘家,千萬自重。』我央求他:『你也住這裡不行嗎?』他搖搖頭,堅決地走了。我知道,他不想玷污了我的名聲。後來,我就在這裡住下了。林場領導根據我的意願,批准我參加了耿國臣大叔領導的護林隊。我們雖然不住在一起,但還可以時常見面,並不覺得孤獨。

    「但時間不長,他病倒了。還是那顆子彈在搗鬼!這一次很厲害,送往縣醫院時,我跟去了。根據以往經驗,先採用了保守療法,打針、吃藥。可是幾天過去,一點不見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最後昏迷了。醫院拍片檢查,發現子彈周圍化了膿,已經直接威脅心臟。看來,是非動手術不可了。為了慎重起見,縣醫院還從省裡請來了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準備把子彈取出來,徹底解決問題。可是那位外科醫生看了片子後,輕輕搖搖頭。原來,那顆子彈本來在心臟上方的。由於大量化膿,已經下沉和心臟緊貼著了。手術固然非做不可,但成功的希望極小。這位外科醫生推說設備太差,做不了這個手術,走了。

    他怕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壞了自己的名聲。可耿大叔的病已經刻不容緩,不能再等了。於是縣醫院的醫生只好自己動手。開刀前,要親屬簽字。我毫不猶豫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醫生問我是他什麼人,我回答說:『是他妻子!』醫生們都吃了一驚。老耿是老病號,醫生都認識他,卻不知道還有我這個年輕的妻子。等把他推進手術室,陪同他來看病的林場民政助理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勸說:『你咋這樣傻!老耿怕是進得去,出不來了,你枉擔這個虛名幹啥?以後再找對象會受影響的!』我咬咬嘴唇,忍住淚水說:『我情願!』真的,我心甘情願。那一刻,我難過極了。他孤獨了一輩子,我不忍心讓他帶著生活的巨大缺憾死去。

    「耿大叔果然死在手術台上了。他的傷病太厲害。子彈周圍多次化膿、結痂,一大片都已壞死。當醫生打開他的胸腔時,大吃一驚!按照一般情況,他的生命早在十年前就該結束了,可他卻硬是頑強地多活了十年!真不知是什麼力量支撐著!

    「在為他盛殮穿衣服時,我終於發現了他的隱秘,當年一顆炮彈炸飛了他的右腿,同時也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這正是三十年來他一直拒絕成家的原因。他不願意以功臣自居,心安理得地耽誤任何一位姑娘。耿大叔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為能在他臨死前宣佈是他的妻子感到光榮。我就是要讓人們傳說:那個英雄、那個功臣、那個好人,最終是有了妻子的!這對他也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對我來說,卻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對於善良的人們,也是一點心靈的安慰。如果說這是一種犧牲,那是我寧願作出的。

    「耿大叔死後,被埋葬在我父親的墳塋旁邊。這是他早就留下的遺願。他要和他的老朋友做伴,和林子做伴。後來,我接替他的職務,做了護林隊長。方圓五六十里以內的林子都歸我管,手下有十幾個護林老人。在開始的一段日子裡,我常常為他的死悲傷,於是就拚命做事,以轉移自己的神思。日子久了,就漸漸好了一些。人死不能復生,重要的是繼承父親和耿大叔的遺志,把林子看護好。

    「林子實在是太可愛了,特別當我真正把自己的事業和林子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更感到它的可愛。最早栽植的一批樹木,經過二十多年的生長,已經成材。到處鬱鬱蒼蒼,遮天蔽日,各種各樣的鳥兒和小動物在裡頭棲息、繁衍,有幾百種之多。凡是這一帶地區應有的鳥類和動物,這裡幾乎都有。這裡成了它們的保護區。同時,由於故道兩岸樹木繁茂,還有效地保護了水土,調節了氣候,對於實現生態平衡起了重大促進作用。林業所帶來的巨大好處隨時可見。我雖然只是護林隊長,但我並不甘願僅僅守護上輩人留下的林子,我要為林業的發展作出自己的貢獻!我買了許多有關林業方面的書籍,整理父親過去留下的工作筆記。在有關理論指導下,我每天到處跑,調查水土資源,統計成材樹木,計算各種樹木的生長速度,積累氣象資料,觀察鳥類和小動物的繁衍情況……總之,我希望有一天能拿出一份有價值的資料,為林子的更新、發展做必要的準備。

    當年林場初創,缺少苗木,大多是就地取材,因此樹種雜亂,生長既不快,也不整齊。我想,最近幾年林子更新,根據水土,氣候情況,可以大批栽植泡桐。這種樹質料好,生長迅速,七八年就能成材。我簡直是雄心勃勃!什麼力量也不能讓我離開林子了。我越干越有味,越體會到林業的重要。中學時代,我曾抱怨父親為什麼那麼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那麼大聲疾呼地向領導提出:在荒山禿嶺、在廢舊河灘,甚至在良田的間隔間,大量栽植樹木!不要急功近利、僅僅看到糧食!是的,現在我理解了,父親是位有遠見的林業家!保持生態平衡是人類永遠的幸福,失去生態平衡是人類的災難!如今,世界上有遠見的人們都在呼籲和致力於這項偉大事業,而我們有些人卻仍然麻木不仁!歷史上,黃河數次決口改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中上游植被被破壞才造成的。這裡的人民吃盡了苦頭,歷史的災難不能再重複了!……前幾年,還有人居然叫喊『以糧為綱、毀林開荒』!實在太無知了!這一帶只能以林為綱,否則,樹木一旦砍伐掉,風沙馬上又會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裡,鹿榮激動得兩頰緋紅,彷彿在和誰爭辯問題。我暗暗佩服,想不到她幽居深林,卻有這麼現代、這麼宏觀的知識!

    12

    我們兩個人只顧說話,黑小子被冷落了。忽然,它從哪裡躥出來,「吱吱」叫著撲到鹿榮身上,撒起嬌來。鹿榮伸手牽住它一條前腿,黑小子後腿直立,蹣跚挪步。鹿榮像牽著小孩的手,在林間草地上款款行走。黑小子高興極了,又「呱呱」地叫起來。看樣子,他們經常這樣結伴散步的。

    我忽然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方長期居住,鹿榮就不覺得孤獨嗎?於是問道:

    「鹿榮姐,你再沒有考慮過結婚的事?」

    「怎麼會不考慮?」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撒開黑小子的手,任它一路歡跳著跑遠了,這才又說,「忙碌過後,我時常會感到寂寞。年齡這麼大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這個問題並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我生活在這個地方,不大和外界接觸,很多人把我遺忘了。我們這個林場只有一百多人,該結婚的男子都結婚了,別的林場相距太遠,人也不熟悉,別說互相瞭解,連認識的機會都沒有。後來,領導幫我介紹了兩個人,都是縣城裡的機關幹部,其中一個還是局長,都是中年喪妻的。但他們的條件是讓我搬到縣城去做家屬,其實是當保姆!我不同意。我不能離開林子,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要結婚,就到林子裡來,不來就散,於是散了。

    「有些人不理解我,一個老姑娘了,守著這片林子幹什麼,說我怪僻,說我是冷血動物,說我要和林子結婚。其實,我才不是冷血動物。你看得到,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健壯了,我時時覺得有一種東西在週身萌動,它使我煩躁不安,使我激動不已,使我熱血沸騰。我似乎感到,在備嘗精神的、肉體的磨難之後,我的真正的青春期才剛剛到來,就像林間的一切,充滿了蓬勃的生機。我渴望著愛情,渴望著男人的擁抱,渴望著有一個孩子,我對生活充滿了熱愛。我一點兒也不怪僻,一點兒也不頹喪,我只是感到奔放的感情無處宣洩,我時時感到一種被壓抑的痛苦。在寂寞得受不了時,真想在林子裡大聲地喊叫,使整座林子都迴盪著我的呼喚:人們哪,愛林子吧!愛我吧!來吧來吧,林子會給你歡樂,我會給你幸福的!……可是,我心中的呼喚始終沒有回聲,我仍然是寂寞的,只有黑小子和我做伴……」

    鹿榮好像是疲憊了。她咬住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眼裡又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前面有一棵歪倒的柳樹,橫躺在地上,半面根裸露著已經枯死,但下面的根還紮在土壤裡,吮吸著水分和營養,撲倒在地的樹枝依然頑強地活著,只是不得不改變原先的生長方向,轉而彎過來向上生長。生命永遠向著陽光,它時時在尋找新的生存空間。我們都有些累了,就勢坐在樹身上。我對鹿榮姐的境遇同情極了,卻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她,我又能怎樣安慰她呢?

    她掏出手帕擦擦淚水,衝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摟住我的肩,衝動地說:「你不要以為我消沉了,不!我不消沉,也不後悔,我決不改變自己的初衷,永遠不離開林子!至於愛情,我想,這也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與其違背自己的意願,走出林子做一個保姆,向生活和命運投降,還不如主動進擊,找一個野男人!……當然,必須是自己中意的。我不要和他結婚,也不需問他姓名。他也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大家同意就行了,我不要他承擔責任,只希望他能和我生個孩子!……這樣,我會感激他一輩子的。好妹妹……你不笑話……我嗎?我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

    突然,鹿榮雙頰紅得像火燒的晚霞,摀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一下躺倒在我懷裡。她哭得好厲害喲!雙肩、胸脯都在劇烈地顫抖,她以全身心宣洩著被長期壓抑著的感情。我大把大把地為她抹著淚水,心靈被強烈地震撼了!我不再像昨晚那樣,覺得她是一個有趣的謎,不!她異常清晰,一點兒也不撲朔迷離,她是一個血肉豐滿的活生生的女人!她有執著的追求,她有健全的豐富的感情世界!她的近乎荒唐的想法,其實一點兒也不荒唐,因為她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我沒有覺得她有什麼值得笑話的。相反,自己卻感到了慚愧和一絲兒不安。因為在這一剎那間,她像一道扭曲的耀眼的閃電,把我整個兒照亮了,照出了我殘缺的——起碼是粗疏的——感情;她像一聲驚雷,喚醒了我尚在沉睡的那一片情感的處女地!我緊緊摟著激動不已的鹿榮,像摟著出峽的大江,心窩裡奔突著洶湧的浪潮,我的思想走了神。我突然冒出一個無比強烈的念頭:我應該結婚了!回去就結!我讓他——那個已經三十四歲的癡情的傻瓜——等得太久了!應該讓他、讓我,也讓所有的人們,都有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生活!

    13

    當天下午,我辭別鹿榮,離開了那個浩浩瀚瀚的林海。她一直送出我十幾里遠,哭了。我也哭了。我安慰她說:「鹿榮姐,我會來看你的!你的婚事,我也會盡力幫助解決。只是,你暫時不要……亂找。我的話,你明白嗎?」她紅著臉點點頭,眼裡閃著淚花。我相信,她是明白了。因為,我理解她,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她,尤其是那些男人!他們會把她看成一個墮落的女人的。

    回城沒幾天,我就結婚了,並開始了計劃中的那部長篇小說的創作,很順手。關於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要說的是鹿榮。我答應過不把她的事寫進小說的,但我又實在牽掛著她的事。正好,你來了,我講給你聽。我們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寫出來。我不是出賣素材,只要求兩個條件,一是不要再虛構什麼,就按這個真實的故事寫;二是在結尾處加上這麼一段話:

    「親愛的讀者,當你讀完這篇作品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在七百里黃河故道綿延不絕的密林裡,住著一位三十六歲的可愛的老姑娘——不要以為老姑娘都可怕!她真的非常可愛。她還像少女一樣漂亮、溫柔、靦腆,只是由於醉心於自己的事業,不願走出那片林子罷了。有志於林業建設的小伙子們,我希望你們中有人能成為她的知音和伴侶。愛她吧,愛她癡愛的林子吧!你們會幸福的!那裡是大有作為的!我盼望著不久的一天,能重返那片林子,為你們祝賀!」

    1984年8月20日

    於五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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