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8)
    「我越想越清晰,而且無情地挖掘了自己思想的內核:留在省城,多半考慮的是一己的私利和安逸,其間潛藏著那種流行的可鄙的思想——安享照顧!想到這一點,我感到羞愧了,難道自己就這樣沒有出息嗎?在過去的日子裡,我能和困苦、疾病作鬥爭,頑強地站立起來,那麼今後,為什麼不能靠這種精神生活下去!美好的生活難道是應該繼承的嗎?假使安於這種照顧,則不僅背叛了過去的自我,而且是對父親亡靈的一種踐踏!一種褻瀆!是對父親二十多年沉冤的廉價拍賣!如果父親地下有知,他需要什麼補償的話,可以肯定地說,他最需要的補償是對他事業的繼承!當年,他因為在林業建設問題上向領導提出批評被打成右派,但直到下放後,他也沒有放棄自己的意見。在風沙滾滾的七百里黃河故道上,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在當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大搞植樹造林,直到累死,仍念念不忘他的林業!啊啊,父親!你原諒女兒一時的糊塗吧……

    「幾天以後,我就回來了。那天傍晚,當我捧著母親的骨灰匣走進這片林子的時候,真是百感交集呀!彷彿命運早已注定了我要在這裡生活一輩子,當我從林子縫隙中遠遠看到耿國臣大叔的小木屋時,立刻就產生了一種回到家的感覺,當時我覺得,這裡才是我真正的歸宿!我懷著遊子復歸的心情,慌不擇路,在林間急匆匆地走著,直奔那一片光亮。可是當我來到小院的木柵欄前面時,卻突然收住了腳步。我的心怦怦狂跳著,我的一切都要在這一晚決定了!他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拒絕我呢?小木屋裡亮著昏黃的燈,門大敞開,耿國臣大叔就坐在屋當門。

    他懷裡攬著枴杖,手裡拿著一根煙斗,一邊拚命吸,一邊鎖眉注視著外面。我心裡一動,他二十多年不抽煙,現在怎麼又抽起煙來了呢!他雖然凝神向外,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因為外面已經一片黑暗。而我卻能清楚地看到他。這一刻,他簡直像一尊雕像!鬍子蓬鬆著,面孔疲憊而憔悴,神態裡飽含著蒼涼和悲哀,啊!僅僅幾天的時間,他好像蒼老了好多。可以想見,自從我們母女走後,他一定經歷了巨大的精神痛苦。此時,天正下著小雨,腳下是一片泥濘,周圍是無邊的雨聲,樹葉子被打得沙沙作響;一時間秋風又起,從那無底的黑暗中傳來陣陣林濤聲,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風聲、雨聲充斥了!頓然,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和淒涼。

    「我撞開木柵欄的門,幾乎是小跑著穿過小院,一下子撲進屋子,渾身濕淋淋的,緊緊咬住嘴唇,強忍淚水,站住了。那一會兒,我心裡直勁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且,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傻子一樣看著他。

    「耿大叔見從門外撲進一個人,猝然一驚,伸手抓住枴杖站了起來。當他睜大了眼,終於辨出是我時,也一下子愣住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不敢相信似的說:

    「『你是……鹿榮——榮子?』

    「我使勁點了點頭。

    「『你、你咋又……回來了?』

    「我咬了咬嘴角,合上了眼皮。

    「『你母親呢!』

    「我心裡一酸,淚水刷地流出來。我一步步走過去,把母親的骨灰匣安放到桌子上。他轉身隨過來,兩眼緊盯著骨灰匣。他似乎才注意到它,而且終於明白了什麼。只見他臉上一陣痙攣,霎時間佈滿了陰雲。我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他懷裡,哇地哭出聲來。他趔趄著坐到板凳上,緊緊摟著我,任憑我在他懷裡顫抖、慟哭。我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了最親最親的人,盡情傾瀉著自己的感情。我哭得昏天黑地,喉嚨都嘶啞了。

    「他沒有急於勸阻我,只是不停地用雙手在我肩上撫弄、摩挲。我感覺到,他那雙握過機槍的粗糙的大手掌,此時變得異常溫柔,而且在微微發抖。顯然地,他也沉浸在悲痛中了。很久很久,他沒有說一句話。在那一陣,他都想了些什麼呢?肯定地,他會想到他的老朋友——我的父親,想到他坎坷的一生;想到我的母親——那個備嘗不幸卻在日子有了轉機時突然謝世的可憐的女人;也會想到我嗎?會的。從他愛撫的手掌裡,我感受到了他巨大的憐憫心。在他的眼裡,我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不過那仍然是一顆淳厚的長者的心。

    「終於,我平靜下來。他扶我坐到一隻板凳上,遞過一條毛巾。我擦擦淚水,哽咽著把母親去世的經過說了一遍。他的眼圈紅紅的,大聲地咳嗽了幾次。我聽得出來。他是故意抑制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此刻在我面前,他必須保持住一個依托者的堅強。之後,我們又沉默了。他抖著手摸出煙斗,一連劃了三根火柴才把煙點著,接著便瞇起眼抽起來,眉心一蕩一蕩的。他心裡並不平靜,而且比先前翻騰得還厲害。因為下一步要說到我的事了。

    「『往下,你打算……咋……辦呢?』終於,他說話了。雖然板著臉,但掩飾不住內心的慌張。看樣子,他怕我重提那件事。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撩了一把額際的亂頭髮,直直地盯住他說:『我不走了。我要……嫁給你!』我還繞什麼彎子呢?

    『嗨——!』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臉又漲紅了,『榮子……我一直是把你當孩子看的呀!』

    「『我也像尊敬長輩一樣尊敬你。』

    「『那你為啥還提……這碼子事?』

    「『因為你需要照顧。』

    「『還像以往那樣不好嗎?為啥……一定要……這樣呢?』

    「我有點窘迫了,這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事,我該怎麼說呢?

    「他看我咬住了嘴唇,又說:『你是不是還記著那筆……錢的事?要是那樣……』

    「我忽然來了火:『錢!錢!我那次就說過,這和錢沒關係!我欠你的錢,一分不少!……』我忽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打開母親的骨灰匣,一把抓出一大沓十元一張的票子,往桌上一甩,『這是八千塊!夠還你的債了吧?!』從省城回來,我怕路上出事,把這筆巨款都裝在母親的骨灰匣裡了。

    「他轉身看著這一堆票子,一下子驚呆了,面色十分尷尬。他張皇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錢,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嘴唇發紫,直勁哆嗦,兩眼暗淡無光,像在發一場惡性瘧疾。我這一手,確實把他置於一個相當難堪的境地。

    「看著他卑怯萎縮的樣子,我又心軟了。要知道,他在人前向來是理直氣壯、豪氣沖天的呀!因為他向來不做虧心事。而那一刻,卻失去了英雄氣概,彷彿真的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我有點可憐他了。但我的氣還沒有消,而且我必須趁熱打鐵,一舉把他攻垮。不知怎麼搞的,我當時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數落他:『你呀,真叫人沒法說!你自以為是個強者,只懂得關心、憐憫別人,就不允許被人關心、憐憫。可這樣的關心,我不能接受!這是恩賜,是居高臨下的恩賜!是不公平的!我報答你,你怕人家說你當初就存心不良,可我知恩不報,人家又會怎樣議論我呢?說我忘恩負義,說我搾乾了一個殘廢軍人的血,卻拍拍屁股走了!說我是個騙子!你……你為啥就不為我著想呢?——何況,你現在看到了吧?我要嫁給你,和錢沒關係,我不是賣給你身子。

    這不是前些年我剛出院那陣子了,那時我想賣自己,可我賣不出去。現在,我不願意賣了!我們在經濟上已經是平等的了,我不欠你的錢啦!我欠的只是情義債,欠情義債就得允許我用情義來報答!……再說,你是功臣。在戰場上,你是個英雄,從不可惜自己的血汗;在生活上,你是個強者,從不吝惜自己的錢財。

    你為別人有獻身精神,為啥就不理解別人的獻身精神?我就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獻給你!你是個孤獨而可憐的人,別以為你總是個強者!你騙不了我!你也有脆弱的一面!當你生病需要人照料的時候,當你在寒冷的夜晚一個人縮進冰涼的被窩的時候,當你看到別人有家有小的時候,當你忙碌過後突然意識到只有你一個人生活在這座寂靜的林子的時候,你都曾感到過孤獨和淒涼,渴望過體貼和溫情,想到過自己應當成個家!在我們母女離開這裡去省城的這些日子裡,你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只好靠吸煙排遣愁悶和煩惱,你甚至還偷偷地哭過……這些,你不要不承認,你騙不了我!……你為啥要故意掩蓋自己的內心感情?為啥要折磨自己!你完全沒有必要做清教徒!你需要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你需要培養一個健全人的感情,你應該得到一個女人的溫存,你應該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要嫁給你!我千里迢迢又跑回來,不是小孩子的任性和胡鬧。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經過了反覆考慮!我回來,一半是因為父親,一半是為了你!你為啥這樣不理解人?為啥硬充坐懷不亂的好漢?你以英雄自居,可這不是在朝鮮戰場上!這是在日常生活中,英雄也是人!你懂嗎?你不懂!你只記得你是個英雄,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一人有血肉之軀的人!或者,你不承認自己是人!只在暗地裡一個人的時候承認。你這也是一種變態心理!一種盲目的可憐的虛榮!一種自欺欺人的英雄行為!……我就是要揭穿你!我就是要嫁給你!……』

    「當時,我衝動極了,一口氣竟說了那麼多!有委屈,有怨艾,還有對他隱秘感情的推想和揭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強詞奪理,是不是在胡攪蠻纏。反正,他被我打垮了!開始,他張口結舌地看著我;漸漸地,臉部痙攣起來,幾塊殷紅的傷痕一跳一跳的,頭也慢慢垂下去;最後,他突然雙手捧住頭,『嗚嗚』地哭起來,哭得渾身抖動,淚水順指縫往外流!他構築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堤防被我無情地扒開了,他被我戳到了痛處,他恢復了一個孤獨人的真面目!……在我面前,他再也不能掩飾自己,再也不願意掩飾自己了。他像個大孩子一樣哭著……

    「我不願意勸他,讓他哭吧,哭個夠!我要睡覺了。我徑直走進裡間,脫去濕漉漉的外衣,只穿一件背心和褲衩,扯開被子,就躺到了他的床上。那一會兒,我心裡怦怦亂跳,有點發慌。畢竟,這是第一次呀。我心想,來吧,來吧,我等著你哪!我側耳傾聽,他仍在外間低聲抽泣。唉!我有些心煩了。連日奔波,疲倦襲上來,不知不覺,我入了夢鄉……」

    11

    我和鹿榮離開積水潭,走進一片柳樹林。這片林子也很大,樹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面幾乎都有疙瘩。看得出,這些柳樹都栽植好多年了,說不定還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這樣,生長並不快。也許因為沙灘太貧瘠了吧!

    我們並肩走著。看得出,鹿榮很激動。我不願再催促她了,讓她自己慢慢說吧。她彎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裡,咬一截吐一截,兩眼噙著淚,如此走了幾十步遠,她仍沒有說。是不願說了嗎?我又沉不住氣了,偏轉頭問她:

    「那天晚上,你們就……」

    鹿榮搖搖頭:「沒有。……睡到大半夜時,我醒了,他仍沒有來。我喊了幾聲,不見應答,屏氣細聽,外間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來,外間果然沒有人。他到哪裡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這深更半夜的,讓我到哪裡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著一條腿,到處溝溝窪窪,可別摔倒了。

    「我拉開屋門,院子裡沒有他。雨已經停了,地上積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我打開小院的木柵門,借助天光,盡力在林子裡搜索。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就在前邊十幾步遠的林子裡,正拄著拐棍來回踱步,枴杖敲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他走得很急促,在兩棵樹之間不停地走來走去,時而背靠樹身,仰面喘息一陣。看樣子,他痛苦極了,似乎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沒想到,作出這個選擇,他會這麼作難。他痛哭了那麼久,肯定被我說動了心,但為什麼又這樣缺乏決斷呢?是不是還有另外的難言之隱?

    「我疾步走過去,一把扶住他說:『到屋裡去吧,別受了涼。』他知道是我,把頭慢慢轉過來,兩個人幾乎臉貼著臉。我雖然看不清,仍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這樣對峙了好久,他到底說話了,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榮子,過去,是我……委屈了你!』

    「『你同意啦?』我驚喜地搖了搖他。

    「『不!我感謝你,你是個好姑娘。可我不能讓你……幸福!』

    「『為什麼?』我吃了一驚。

    「『因為,我是個……殘廢人!』

    「『這我知道!你少了一條腿,臉上有七塊傷疤,心臟旁邊還埋著一顆子彈,我都知道。正因為這,我才要來照顧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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