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3)
    黑小子跳了一下,就躥下沙崗去了。她也抬腳下崗,準備前頭帶路了。我忙說:「等等,我穿上鞋子。」弓腰爬上沙崗,藉著月光,我很快在草叢裡找到鞋,坐下穿著。黑小子剛跑下去,看我們沒走,又呼地躥上來,坐在我旁邊歪頭看我穿鞋:「呱!呱!」又叫了兩聲。我笑了,在它頭上拍了一巴掌:「調皮!」女主人收腳回轉頭,也忍不住笑了,抱歉地說:「你不知道,黑小子淘氣得很!」那口氣不是埋怨,倒像一個女人用這種方式誇獎自己的兒子。我猜想,這一定是個溫柔的女人,她會很疼愛孩子的。可惜她沒有。

    我們一前一後,穿過一座座沙崗的空隙,腳下是沒膝深的茅草,兩旁是帶刺的灌木,稍不留神,就會劃破人的臉。她熱情地在前頭帶路,不時用雙手撥開灌木的枝條,回頭招呼一聲:「別碰著臉!」「走這邊!」有時候,她伸出纖長柔軟的手臂牽住灌木枝條,側身讓我先過,然後再緊走幾步趕到前頭去。

    她想得真周到,帶著女性特有的細心。雖然步子有點急促,聲音有點慌亂,不過看得出,她對我這個「小伙子」一點兒也沒有戒備。她不怕我,不怕一個陌生的男人會起歹心。那麼,先前她只是怕我的槍了。我在心裡想,這女人長期生活在林子裡,看來,對外面人世的複雜還不甚瞭解。她就不怕我突然從背後抱住她嗎?她就不怕我到住處會威脅她嗎?這女人真是太善良,太純淨了!她把人心都看得這樣美好。

    也難怪,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溶溶的月光,幽幽的樹林,在林間汩汩流淌的清溪,明鏡一般的積水潭,水潭裡無拘無束的野魚,岸邊豐美的蘆草……哦,這裡遠離人塵,是大自然母親陶冶了她的性情,她才真正是大自然的女兒!一隻夜鶯在什麼地方叫起來,清脆圓潤,又戛然而止,但那餘音似乎還在朦朧的夜色中繚繞、擴散,愈益使整座林子顯得那麼空寂、恬靜,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我忽然想到文學創作中的移情。前不久,我還把這裡看做恐怖的地獄,而此刻,這裡的一切都叫我感到舒心、愉悅了。人的情緒也真是怪,我是不是把這裡又看得過於美好了呢?

    我們已經穿過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崗,相跟著進入林子。地面平坦了,眼前卻突然暗起來。濃密的枝條遮住了月光,我們重又被黑暗包圍。那座小木屋就在前頭不遠了。那裡依然亮著明亮的、柔和的燈光。

    她忽然猶豫著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有點慌亂地垂下頭,像有什麼心思。怎麼,她警醒了?後悔了?終於意識到不該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到家裡?還是——有更為複雜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覺起來,作出一種更壞的猜想——沒辦法,誰讓我是個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學的人總有點神經質,老愛從一個細小的動作中揣測人的心理。是不是有個圈套在等著我?萬一小木屋裡還有個男人,她是故意騙我去呢?不是沒有可能!憑她那個膽怯柔弱的樣子,在男人面前肯定是只小綿羊。妻子被逼著幫丈夫幹壞事的例子不是沒有,法院的佈告上就見過。那麼,她現在猶豫什麼呢?是不是良心發現,不忍心看著一個無辜的姑娘受害?這也有可能。我懷疑她已經認出了我是個女性。在我躺在沙崗上醒來之前,她已經仔細觀察過我。我跳起來之後,也一直在打量我。後來,我還和她說了幾句話,儘管當時曾故意把嗓子壓粗一些,怕露了馬腳。是的,肯定是這樣了。

    那麼,她說男人已經死去就是假的了!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驀地,我又想起昨天下午碰到的那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曾那樣異樣地盯住我看。是不是他呢?如果是,那就糟透了!也許,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暗中跟蹤我,早已發現了我是個姑娘,只是沒有機會下手。現在,我撞到他眼皮底下了,他會放過我嗎?說不定這女人就是被他逼著出來誘騙我的。而這樣的事,他們也許已經幹過多次。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幹這種壞事真是再相宜不過了。頓時,我感到一種防不勝防的恐懼。

    是的,我把生活看得太簡單了,把這次旅行也看得太浪漫了。這簡直是一種兒戲!在縣城時,我的那一位是那樣激烈地反對。在他的房間裡,他激怒得像一頭豹子,「砰」的一聲關上門,壓低了嗓子指斥我:「你們這些搞文學的,都是些神經病!心血來潮,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手頭還缺什麼?人物、故事全都有,寫就是了!還去搞什麼鬼體驗?感受、感受,感受是個什麼東西?什麼都不是!故弄玄虛罷了!」

    他氣得在屋裡直轉圈子,高大的身軀碰得桌椅乒乓亂響。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沿上,任他發脾氣。我知道他愛我愛得多麼深,他是生怕我出事。平時,他還是很理解我的。為了支持我搞創作,他答應了我一次次推遲婚期的要求。現在,我已經三十三歲,他三十四歲了,我們還沒有結婚。憑良心說,他是全力支持我的。但對於文學創作中某些微妙的東西,他並不太懂。他以為有了人物、故事,就可以坐下來寫小說了。其實並不那樣簡單。首先,沒有對人物的深刻理解,就無法下筆。而理解一個人物,就要熟悉他的經歷、他生活的環境,對人物原型作一番深入的調查,然後才好歸納、提煉、改造,寫出所謂「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外,還有許多許多。總之,這是一個複雜的精神生產過程,複雜到有時說不清楚。在這個精神生產過程中,還包含著艱苦的體力勞動。作為一個文學新手,我對這方面的理解還不深,但體會到了它的重要。這些苦楚,他懂嗎?他不懂,因為他不搞創作。我不想刺傷他,也沒有道理去刺傷他、挖苦他。作為一個癡情的戀人,他完全有理由發脾氣。我想,他發一陣脾氣就會好的。以往每次推遲婚期,他都要發脾氣,過後不也好了嗎?

    可這一次不同往常,他那麼固執,說出了非常難聽的話:「寫土匪就去過土匪樣的生活,寫妓女呢?難道……」

    我氣壞了!沒等他說完,衝上去打了一個嘴巴,「叭!」好響哪。他愣了,我也愣了。只一瞬間,我撲到他懷裡,嗚嗚地哭起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重了,緊緊摟住我,兩人好一陣沒有動彈。終於,他還是妥協了,眼上掛著淚花。我為他抹去淚,使勁吻了他一下,勸慰說:「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好好兒回來的,完璧歸趙,還不行嗎?」……

    可現在,我面臨著嚴重的威脅,落入一個陷阱,不敢說真的能完璧歸趙了。

    我想立刻逃離,然而來不及了。

    05

    我覺得眼前金星直冒,腿軟得不聽使喚。幾天來積攢的疲勞又重新向我襲來。而且,經過先前那一陣極度的緊張和虛驚,我的精神已完全崩潰了。我感到四兩力氣也沒有了,小口徑步槍從手裡滑脫到地上。

    那女人發現我有些異樣,先是呆看著我,有點遲疑,後來忽然衝過來,張開雙手。我趁勢整個身子倒到她懷裡。我完全不由自主了,像是已經昏過去。

    「小兄弟,小兄弟!你這是……怎麼啦?」那女人抱住我,急切地呼喚。我耳鬢感到了她唇邊的熱氣。

    什麼,小兄弟?她怎麼改了稱呼。先前不是叫我大哥的嗎?我知道,當地風俗,女人和陌生的男人說話,哪怕對方比自己小幾歲,也要稱呼大哥,那是一種尊重和客套,其實含著生疏在裡頭。一旦稱呼兄弟,就有親切和隨便的成分了。事實上,我比她小幾歲,姑娘打扮成小伙子,就更顯得年輕俊氣了。剛才在月光下,她肯定看出了我比她小一些。但不管怎麼說,她仍是把我當成男人的,這一點並沒有變!而這一點又非常重要。因為它可以推翻我剛才一系列的猜想。我是自己嚇自己!嗨,女人啊,可憐!

    月亮換了一個角度,透過樹梢的縫隙,重新把光亮投向我們,只是有些兒斑駁、迷離。我的意識仍是清醒的。樹影下,她緊緊摟住我,渾身都在顫抖,一邊著急地自語:「天爺,這可怎麼辦好……」她以為我真的昏迷過去了,我也就索性處在「昏迷」狀態,輕輕地靠在她肩上,感受著溫存和撫愛。我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是個「小伙子」了,這麼死乞白賴地躺在一個女人懷裡,不會引起人家的反感嗎?不過看起來,她似乎並不介意,那麼頑強地撐住我的身體。有幾次,我身體的重壓逼得她後退半步,但她也只是調整一下姿勢,又重新把我摟得更緊。從她緊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中,不僅感到了她心中的焦灼,而且感到了一種烈火樣的衝動,那裡頭似乎還有一層被長期壓抑著的隱秘的感情。她這種複雜的感情的表露,不僅使我為她的善良感動,而且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我還不急於暴露自己的身份,還要繼續裝成小伙子,探究一下她心中的秘密。說不定,我會碰上一個很好的小說素材。

    大概,她覺得這麼支撐著不是辦法,開始倒退著步子,往院裡拖我。我一米六八的個頭,很結實,當年上中學時,曾是學校女子籃球隊的後衛。這幾年又胖了一點,體重約有一百二十斤。她拖起來很吃力,還要一手拿著我的槍。她拖了十幾步,氣喘得更厲害了。我實在不忍心再「昏迷」下去了,忽然站住,從她手裡抓過槍:「大嫂,讓我自己走!」

    她被嚇了一跳,猛然鬆開手。就像練武功的人身上纏繞的鐵絲,一運氣突然崩斷一樣,纏繞在我腰間的雙手突然飛走了。一抹月光照在她張皇失措的臉上,她女性的本能又一次顯露出來。

    我試探著說:「大嫂,我剛才有點頭暈,這會兒好多啦。你這兒要是不方便。我還是走吧?」

    「不不!沒啥不方便的……咱們到家去吧,睡在地裡要受涼的。走吧走吧。」不容我再推辭,她已轉身緊走幾步,打開了小院的木柵門,又回頭重複了一句,「在外面要受涼的。」

    事情越來越明顯了:她很怕我走開。或者說,她很怕失去我。現在可以說,我已經看透她的意思了。

    這真是一場有趣的戲!我決心繼續演下去。

    我隨她一路走進院子,黑小子「吱吱」地轉著圈子,又撲又跳,歡快地迎接我。那女人推開屋門,往裡讓我:「進去吧。」

    我站在門檻上,稍稍停了一下,腦子裡還有潛在的警惕。屋門很厚,很重。如果在裡頭閂上,從外面是很難打開的。屋子很小,只有鄉下一般屋子的一間半那麼大。當門一張粗木桌,幾個高矮不同的板凳,放在靠牆的地方,看得出很少使用。屋子東間一張大木床,青緞被子整齊地疊放在一頭,床上吊著白尼龍蚊帳。橫樑下掛一幅黑底碎黃花布幔,把屋子隔成裡外間。此外,還有幾個木製箱櫃。整個屋子乾淨、利落,有一種出家人的淡雅和年輕女人的居室常有的氣息。我裡外掃瞄了幾遍,確信沒有埋伏,殘存的一點戒備完全消失了,這才放心走進屋子。

    我把槍倚在當門的桌上,帆布包從身上摘下,放到桌面上,裡頭還有半隻燒熟的兔子。她很麻利地端過一張高腳木凳,我大大咧咧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女人正在桌子對面倒茶。燈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約有三十六歲,個頭有一米七二左右,很挺拔秀氣。一張瓜子臉,被一縷柔軟的黑髮遮住半邊,皮膚很白,也許和長期生活在密林間,不大曬到太陽有關。我突發奇想,憑她這副身材,在年輕時肯定是個運動員的好材料。可惜生活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被埋沒了。

    她抬起睫毛,看我在打量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紅了,簡直還像個少女一樣羞澀。她不敢再看我,用雙手送過一隻細瓷碗,幾乎用呻吟樣的聲音說:「你……你喝茶吧。」茶是黑紅色的。放紅糖太多了。

    我越發覺得有趣,也為了讓氣氛活躍一點,故意逗她說:「大嫂,我還沒吃飯呢!」她「哦」了一聲,一下子揚起眉毛,似乎有點歉意地望著我。我從帆布包裡掏出那半隻燒兔子:「請你給動動刀,加工一下,行嗎?」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兩眼灼熱灼熱地正盯住我,可一碰上我的目光,立刻又害羞地躲閃開了。我覺得這女人有點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我認識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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