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2)
    走出幾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樹後頭回頭看看,他仍在那裡盯住我,樣子愣愣的。糟了!說不定那一笑,不自覺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兒來。我心慌地低下頭——這胸脯也不對,儘管我在乳罩外面又勒了一條綢帶,都有些疼了,還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麼裝扮,也不管性格怎麼野,總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這是天性。還好,他好像沒有追上來的意思。

    這些天是夠苦的。餓了就燒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討點水喝,我不怕護林老人們看出我是個姑娘,反正一天換一個地方。有時渴得狠了,就捧幾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體結實,水也乾淨,沒有生病。當年那個土匪穴居古墓,出入於沙丘之中,連這種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堅持住在林子裡,為的是體驗一下風餐露宿的苦頭。當然,這並沒有絕對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裡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夠的警惕,還是離男人遠一點好。不過,也不能太遠。我選擇露宿的地點,大多離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著他們,還依靠他們。萬一有事,總還有點指望。

    現在,我就躺在這樣一個地方。北邊雜木林的小木屋裡,依然透著明亮的、柔和的光。那裡的人是陌生的,那燈光卻叫人感到親切、溫馨。

    這一刻,我腦子裡靜極了,完全擺脫了那種職業性的沒完沒了的思考,一點事情的顆粒也沒有,似乎連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腦海裡只是朦朦朧朧一團清霧。彷彿,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時期,那是一個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的世界……怎麼,好像有什麼念頭闖進腦海,企圖使我的思想明晰起來。我輕輕揮揮手,把鴨舌帽往下拉了拉,蓋住臉,於是,一切又歸於迷茫。

    我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懶得想,我倦慵慵地躺著,漸漸失去了思想,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

    03

    我正在大街上行走,急急忙忙地要去辦什麼事情,忽然聽到背後有「呱呱」的叫聲。我扭轉頭,是一隻鴨子,正一搖一擺地走來,車輛行人都給它讓路。我有點奇怪,鴨子怎麼跑到大街上來了呢?管它去,我有我的事情。於是扭轉頭繼續趕路。可是沒走幾步,那只鴨子追上來了,「呱呱」地大叫著,呷住了我的褲管,使勁往後拉,居然使我不能邁步。討厭!猛地一伸腿,想把鴨子踢開。「呱呱呱!……」一陣急叫,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微微睜開眼,依然睡在林子裡,並沒有在大街上。那麼,剛才只是幻覺。我正想重新閉上眼,忽然覺得鞋子被什麼咬住了,正使勁往外拖,還有一種輕輕的鳴叫聲,是一條狗!但我並沒有感到腳上疼痛,那畜生似乎只是為了弄醒我。

    我激靈地睜大眼,正要翻身躍起,忽又意識到,如果是遇上了歹徒,這麼匆忙行動是要吃虧的!我努力控制住緊跳的心,把眼微微瞇起來,不動聲色地左右瞄視。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皎潔的光穿過雜木林的梢頭,把這一片林間空地整個兒照得清清楚楚。我被月光出賣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細長的人。他就站在我東邊,約有兩三步遠,正低頭注視著我,偶爾向左右環顧一下,一副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樣子。月光從他背後照來,黑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臉,使我能夠比較從容地觀察他。因為背光,他的臉也不容易看清。但從那身材上可以斷定,此人至多不過三十幾歲,也許只有二十多歲。反正不是白鬍子老頭,他的身材相當挺拔。就是說,我已經處在一個強有力的男人控制之中了。

    我心裡慌得厲害,也激動得厲害。來之前,我曾經幻想經歷一次凶險和搏鬥。當年那個土匪不就常有拚殺搏鬥嗎?自己真能體驗一次倒有趣。但我又從心裡害怕,希望那樣的險境不要出現,因為結果是毫無把握的。現在凶險真的來了,心情的複雜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膽怯沒有用處,那麼,就只有拼一場了!一旦下了決心,心裡反倒安定了許多。拼吧,拼就拼了!阿Q教導我們:媽媽的!

    那條狗仍在「嗚嗚」地叫著,一撲一撲地跳躍著咬我的鞋子。我把腳腕放鬆了一下,任它把鞋子咬下來。它發出一聲歡叫,又去咬另一隻鞋,小東西,它在開我的玩笑!身邊的那個人一會兒看看狗,一會兒看看我,似乎在猜測,這人咋睡得這樣死?……這是個什麼人呢?偶然經過的夜行人?歹徒?還是北面雜木林那個小木屋的主人?看來,很可能是後者。這條狗不也像鴨子一樣叫喚嗎?很像傍晚聽到的狗叫,「呱呱」的。他要幹什麼?黃昏那陣,他是不是在暗中發現了我?或者,已經看出我是個姑娘,故意藏起來,以便穩住我呢?看來是。這麼說,他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心理。不然,咋會到這時才露面?狡猾的傢伙!管他呢,反正不能讓他捉住!看樣子,他仍在猶豫,並沒有馬上撲過來的意思,我還有一點時間。

    我在心裡飛快地盤算著,怎麼採取步驟。我很快就盤算好了。他在我東面,我應當猛地往西打個滾,滾到沙丘底下。在滾動的同時,一手抓住右邊的小口徑步槍,一手從腰間拔出匕首。這三個動作要在一秒鐘之內完成。假使他在這時撲過來,就先給他一刀子,再贏得一秒的時間就夠了。這時,我可以滾到四五步遠的地方,翻身躍起,把槍端起來。子彈是上了膛的。他只要敢動一動,我就朝他腿上開一槍。我不能打死他。我還沒有打死過人。起碼現在,我還沒有這種打算。打死人是需要仇恨的,而目前還談不上仇恨。但如果他繼續向我撲來,以為我是個姑娘而可以任意欺負,就不能客氣了。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還掌握著主動,只要能贏得兩個一秒。而這是沒問題的。我已看清楚,他手裡沒什麼東西(真是個自信的男人)!我卻有一長一短兩件武器。我感到我的心臟在突突蹦跳,血在週身旋流,每一個細胞都進入了一級戰備。我已由最初的驚慌、害怕,轉而有點按捺不住的興奮了。那是廝殺前的衝動!也許,只是一種孩子樣的行將冒險時的喜悅。誰知道呢?反正我不害怕了,只是心裡有點緊張。

    我一秒鐘也不敢停了,必須盡快採取行動。說不定他隨時會撲到我身上。

    我瞄了他一眼,他仍在那裡站著,只是身子有點前傾。好!他轉過臉去了,正向那條狗揮手,示意它停下來。大概,他要下手了。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我熱血沸騰,突然一個翻身,準確地抓住了小口徑步槍,同時間,匕首也從腰間抽了出來,第一輪動作完成了!他並沒有撲上來。我又一個翻滾,滾到沙丘底下,然後騰地躍起來,用槍一指,猛然一聲變了嗓子的斷喝:「不許動!」

    哈!我完全成功了。知青下放時,幾年的民兵沒有白當。四五步遠的地方,那人往前趔趄了一下,那不是撲躍的姿勢,而是沒有反應過來的那種失措的一栽,又立即收回腳,摀住頭發出一聲恐怖的銳叫:「啊——呀——!」那是一聲怎樣的叫喲,把我也嚇壞了!隨著那一聲叫,我渾身爆起一層雞皮疙瘩——活見鬼,怎麼像個女人!我退後一步,抖抖槍又一聲喝問:「你、你是誰?……誰!」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也走了調。

    「我……我……你別,別,別開槍。我是……哎!黑小子,回來!」

    誰是黑小子,是說我?——噢,是那條小黑狗。它見我威脅主人,正要向我撲來。聽到主人呵斥,立即站住了,就在我們兩人中間。看看我,又看看主人,它也糊塗了。

    月光下,兩個人,一條狗,在七步之內,都愣住了。

    我站在沙崗底下,端著槍指住上邊,像個行刑的劊子手,一副虛張聲勢的樣子。那人居高臨下,站在沙崗半坎上,像個要被槍決的犯人。月光還是那般皎潔,流水一樣泛動著粼粼的清輝,顯出她頎長的身材,像一幅墨色的剪影。現在,我完全看清了,這是個女人!看體態,聽聲音,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被我嚇壞了。兩肩抖抖地顫動,雙手護在胸前,膝蓋搖晃著,眼看要癱倒地上。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人被嚇成這模樣,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立刻可憐起她來了。於是放下槍,好奇地問:「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那女人看我收了槍,聲音也不那麼惡聲惡氣了,似乎緩過一口氣來,急促地解釋說:「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邊。」她側身一指北面的雜木林,那裡依舊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的,沒想到……有人在這裡睡著。我以為……是過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點……害怕……真對不起。大哥,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當成男人了。

    「你屋裡還有什麼人嗎?」

    「沒有。沒有人。就我自己。」

    「怎麼,就你一個人?」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後來……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噢——是這樣。我一時找不到話說。她以為我不信,又補充道:「不騙你,就我一個人,還有黑小子。喏,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們中間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個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聽懂了在說它,「吱吱」地叫了幾聲,跑到主人身邊去了,在她腿襠下鑽來鑽去,撒嬌。我默默地看著,有點走神,只覺心頭蕩漾著一股溫情。

    「大哥,你……你……」她想說什麼,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侷促地低下頭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只是頓然感到身上軟得厲害。這是高度緊張之後的精神疲勞。我緊繃的心完全鬆弛下來了。失去了一次搏鬥的機會,我並沒有感到掃興。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個歹徒拚鬥,畢竟不是好耍的。現在我才發現,我從心底是並不希望有什麼凶險出現,而且對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樣的生活,深深地後怕起來。當初那個土匪卻在比這險惡得多的環境裡,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哪,不得了!現在可以說,我知道怎麼把握和描寫他當時的心理了。甚至也為他解放後為什麼那麼虔誠地贖罪,那麼害怕孤獨,找到了思想依據。真的,我體驗了那種完全陌生的感情:一個人長期獨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僅要活著,而且需要感情的排遣和交流。僅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種隔世之感,彷彿離開人類已經很久了。只是被事業心支撐著,才咬牙堅持下來。

    面前這個女人的出現,使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也打亂了我的思想。本來,我可以再堅持兩天的。現在,我一天也堅持不下去了!我那麼渴望溫情。我真想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他——我的那位老實而癡情的傻瓜!如果這時他在面前,我一定會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親上幾口,說不定還要躺在他懷裡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這麼想著,我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我沒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時候。

    04

    沙崗半坎上站著的那個女人,一直呆呆地望著我,似乎在等待什麼,樣子還是有點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這個「小伙子」面前,她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顧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個床鋪——哪怕簡陋的床鋪也好——睡一個晚上。準確地說,我想立即恢復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我試探著問:「大嫂,我想……去你那裡借個宿,行嗎?」

    「啊——行!行、行。咱們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嘍。」她只有片刻的慌亂,立即就爽快地答應了。好像,她站立那麼久,盼望的就是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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