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4)
    兔子的後腿在中午時已被我啃光了,只剩下乾巴巴的前腿和一個齜牙扭嘴的頭,加上煙熏火燎,黑不拉嘰的,樣子實在醜陋。她忍不住「哧哧」地笑起來,又立即咬住右嘴角,控制著笑說:「這怎麼吃呀?你放著吧。我給你燒碗飯來!」說著,轉身去了,步子輕捷得像一隻鹿。我還看到,在她經過我面前時,又重新咬住了右嘴角,腮上現出一隻小酒窩來,真好看。她喜歡咬右嘴角。

    這個動作,怎麼有點熟悉呢?……誰喜歡咬右嘴角?我在哪兒見過這個動作?……沉澱的記憶被翻攪起來,一年、二年、三年、五年……我像翻閱編年史一樣,依次往前回憶,想找出這個動作的出處。我所熟悉的年輕女人紛紛前來亮相,不是,都不是……時間繼續往前推進……十年……十二年……十七年——時間已經退回到一九六六年,那是我的中學時期……啊?——啊!驀然間,我激動了!莫非是她,是她嗎?!……那習慣性的動作,那老是膽怯害羞的神態,那矯健的身影……啊啊,清晰了,清晰了……

    06

    一九六六年「五四」青年節到了。為了歡度青年們的節日,我們學校組織了一次籃球邀請賽。這次邀請賽規模很大,全專區八個縣的縣中學代表隊都來了!省電台、省報的記者也趕來採訪,更使比賽的份量大大加重。全校師生一片歡騰,學校決定放假三天,讓大家都能看上球賽。

    當時,我正上初三。我是我們學校女子代表隊的成員,打後衛。另一個打後衛的是高三學生鹿榮,她是我們球隊的隊長。經過兩天的緊張爭奪,我們奪得了甲組冠軍,獲小組出線權。球打得相當艱苦。因為歷次邀請賽,我們都是冠軍,無形中成了眾矢之的。據說其他七個縣已經達成默契,要把我們從寶座上拉下來,所以每贏一場球,都要消耗很大體力。

    第三天上午,我們隊和乙組第一名爭奪冠軍。這是關鍵性的一仗了!上千名師生把球場圍得水洩不通,有的坐在前邊,有的站在中間,最外圍的踩著凳子。一雙雙眼睛投向我們,熾熱,殷切,都盼望著我們能為學校爭得榮譽。那時候,同學們的集體榮譽感相當強。何況我們縣中又是全省重點中學,大家歷來就有一種優越感、自豪感。這場球似乎只能贏,不能輸了。我們隊員的壓力可想而知。

    可是不巧,隊長鹿榮頭天夜裡來了例假,很凶。天明時渾身酸軟。顯然,這時候讓她上場進行如此激烈的運動,是很不適宜的。我們的教練高老師決定讓她休息。這一下,我們幾個主力隊員都急壞了!

    鹿榮是我們隊主力中的主力。她個頭高,身材纖細,彈跳出眾,百米跑十二秒三,運動場上真像一頭小鹿,完全具有一個優秀籃球運動員的素質。再有兩個月,她就要參加高考了。她文理科成績都拔尖,原準備報考理科的,前幾天才改變決定,要考省體育學院。這決定和高老師有關。高老師有一位同學,在省體育學院當老師,他受省體委委託,下來選拔籃球隊員。高老師向他作了推薦,他一下就相中了鹿榮。高老師帶著那位體院老師先做她家長的工作。

    鹿榮的父親就是五七年打成右派,後來下放到這裡的那位林業專家。這時候已經死去一年了。鹿榮沒有兄弟姐妹,家中只有母親。母親是位小學教師,通情達理,一說就通了。鹿榮當然高興,她多麼喜歡籃球啊,一天不摸球,心裡就發癢。

    可現在,這樣一場重要的球賽卻不能上場,心裡多急呀!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為母校爭榮譽的機會了。但鹿榮性情文靜,心裡越激動越是咬住右嘴角不吭聲。我看到,她坐在場外指導高老師旁邊,滿面緋紅,一雙美麗的大眼忽閃忽閃的。那著急的樣子,真替她難受。

    比賽開始了。以往球賽,一向是我和鹿榮打後衛的。一般情況下,都是由我擔任後場防衛,由她組織前場進攻。她是場上的靈魂。現在,她不能上場了,只好上來一個替補隊員,接替我的位置,由我組織前場進攻了。儘管高老師在上場前作了詳盡安排,並鼓勵我們敢於勝利,可我們幾個姑娘還是心裡有點慌。我也心慌,但不能表現出來,於是向夥伴打氣說:「別怕!今天愣打愣沖,也要贏這場球!」

    這場球打得是有些愣,和我這個組織者的性格有關。場上指揮決定全場的球風。平日,我就喜歡沖衝撞撞,今天更是豁出去了!我莫名其妙地憋著一肚子氣,好像鹿榮不能上場,都是對方隊員的過錯。上千名同學(還有一千多同學看男子球賽去了)看鹿榮沒有上場,不知道什麼原因,只好為我們加油,喊叫聲一陣接一陣,如浪潮一樣衝進球場,我覺得熱血都沸騰了!

    開場十分鐘,我們猛打猛衝,一路領先,始終保持三四個球的優勢。我心裡很得意,不時插空向場外的鹿榮看一眼,意思說:「你別擔心,我們會贏的!」她也不時衝我點點頭,示意不要驕傲。

    可是情況漸漸有點不妙。對方看到我們少了場上靈魂,估計到了我們可能會沉不住氣。因此前十分鐘採取以逸待勞的策略,只是頂住,任我們在場上龍騰虎躍,消耗體力。

    現在,她們開始****了。一改二三聯防,採用人盯人、全場緊逼的打法。我們體力不夠,常常回防不及,給對方造成空當。她們一個長傳,就把球送到後場,不時出現兩打一的局面。代替鹿榮上場的那個替補隊員又缺乏場上經驗,對方連連得分,不一會兒就反超兩個球。我急得渾身冒火,粗暴地訓了那個替補隊員幾次,她幾乎要哭了。

    而我卻眼紅了!球一到手就往前場沖。我怕失球,就常常一個人控制球,斬關奪隘,雖然連得兩球,追成平局,但卻潛伏著更大的危機。因為我幾乎是孤軍奮戰,缺少長傳配合,打得完全沒有章法。對方派出兩個隊員盯住我,我就拚命衝撞,硬是帶球上籃,接連幾次撞倒了對方隊員,被判為犯規。高老師看我情緒不對,叫了兩次暫停,讓我冷靜下來。可我冷不下來,比分又被拉開了,落後四五個球。我心裡像火燒一樣,再上場仍沒有多大改變。

    場上氣氛相當緊張。同學們不斷為我們鼓掌加油,也為對方喝彩。不管為誰鼓掌,對我都是個刺激。我不時煩躁地向場外一瞥。同學們那焦灼的目光,我真受不了!我看到鹿榮一直咬住自己的右嘴角,臉上紅紅的,不時擦一把汗,她快要急死了。許多同學向她投去質問的目光。高老師也飛快地看了她幾次。我理解高老師的心情,他多麼希望鹿榮能上場啊!但他不能說這個話。他不能為了一場球毀了她的身體,她的事業早著哪!鹿榮快要哭了。忽然,她使勁咬咬嘴角,站起來擠出人群,走了。有幾個男生在她背後吹起了口哨:逃兵!

    我心裡更慌了,完全失去了指揮能力。其他隊員嫌我個人英雄主義,不能發揮她們的作用,不時怨恨地盯我一眼。唉!哪是什麼個人英雄主義?我把命都拼上了,是怕輸球哇!隊友之間失去情感上的協調,是相當危險的。球越打越糟。上半場結束,我們隊落後六個球!我本人犯規四次,再有一次,就要罰下場了。

    比賽結果幾乎已成定局,要挽回失敗局面相當困難了。可敗得這樣慘,又實在不甘心。姑娘們有的在偷偷抹淚了。我氣得直想找人打一架。但這是打球。要靠技術、靠意志,再有力氣也無用。而且明擺著,下半場我如果再犯規一次,就要失去比賽的資格了。那時全隊將更加被動。儘管我不是帥才,可畢竟也是一員虎將呀!總之,下半場靠我指揮是不行了,我已經束手無策。

    高老師也沒想到,我們會敗得這麼慘重。他雖然是全專區八個縣中最有經驗的教練,場外指導也非常及時,但真正要打好,主要還得靠場上指揮。球場上千變萬化,要善於體會教練意圖,隨機應變。而我既缺少這種應變本領,又缺乏組織者應有的理智。場間休息時,高老師一個勁地囑咐我們,要絕對冷靜下來,力爭打出水平。即使不能贏球,也要打出風格,不能胡來。看樣子,他對贏球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一聲哨響:「——!」下半場又要開始了。我們幾個隊員心中惴惴不安地正要上場時,鹿榮突然出現了!她剛從外面擠進來,滿頭大汗:「高老師,我上!」

    我們幾個隊員一下子愣住了,高老師也愣了,全場同學都在一剎那間靜下來。鹿榮不是偷偷走了嗎?怎麼又去而復返?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回宿舍整理下身去了!我們幾個隊員都是短衫短褲,而她卻換了一身長衫長球褲,球褲是玫瑰紅色的。她正用火一樣灼熱的眼睛看著高老師,右嘴角依然咬得緊緊的。

    高老師也明白了,掃了她一眼:「不行!你還是休息吧!」

    我們幾個一起向鹿榮努嘴,鼓勵她上場。我們多麼希望鹿榮能上場啊!我們此刻只想著贏球,此外一切都不管了。

    鹿榮沒有用言辭爭辯,只伸手拉住那個替補隊員,輕聲說:「你先休息,我打一會兒!」然後在原地跳躍了幾下。就是說,她決心要上場了。鹿榮平日少言寡語,不大和人爭辯什麼,一旦要做什麼,只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意見。顯然,在這種情況下,攔阻她上場,已經不可能了。

    高老師激動了,湊近一步小聲問:「你——行嗎?」

    鹿榮點點頭,一邊活動著胳膊往場上走。我又偎近了,看看她的下身,擔心地說:「鹿榮,別出了洋相!」

    她的臉紅了,悄悄和我耳語道:「不礙事,我穿著長褲呢。」

    鹿榮上場,我們幾個姑娘立刻精神大振,場外同學們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對方球隊有點慌,教練和五個隊員全都看著我們,露出狐疑的目光。嘻嘻,說不定對方以為我們是故設伏兵呢。只見對方教練又緊張地交代了幾句,然後使勁揮了幾下拳頭,他的隊員也上場了。看樣子,要有一場好拼了!

    現在,仍由我和鹿榮打後衛,那個替補隊員下去了。

    比賽一開始,就十分激烈。我在後場守衛,鹿榮組織進攻,一開頭,她利用對方對自己的注意,較多地利用個人技巧運球過人,造成對方的密集防守,然後假裝上籃,對方幾個人撲上去堵截,她卻突然把球傳出來,我方隊員接住球一個從容跳投:刷——兩分!真利索啊,全場喝起彩來!

    這種戰術一連打了三次,連得三球。對方發覺上當,不再集中那麼多人堵她了。鹿榮卻又乘虛而入,直逼籃下,輕捷地跳起來,把球送進籃圈。

    這種打法虛虛實實,神出鬼沒。比分很快拉平。對方亂了陣腳。場上多了鹿榮一個人,我們整場球打活了!對方暫停兩次,調整打法,也無濟於事。鹿榮時而左傳右傳,時而中間高吊,時而單槍匹馬,時而前衝回傳,五個隊員如走馬燈一樣,活而不亂,人人發揮了作用。我們隊已開始領先了。場外的掌聲一陣接一陣,我們也越打越高興。

    鹿榮一直咬住右嘴角,我真擔心會咬出血來。她面色蠟黃,汗如水潑,偶爾把腳步停一下,長吁一口氣,又咬住嘴角奔跑起來。我知道,她的身體一定是很痛苦的。在後場發球時,我發現,她的白回力球鞋的鞋帶,有幾處已被血染成了殷紅色。但她堅持著一聲不吭。有幾次,我小聲說:「鹿榮,你下去吧!」她搖搖頭,一咬牙又衝上去了。我知道,對方在拚命****,鹿榮如果一下去,我們隊微小的勝利還會失去。

    那時候,我才十六歲,而她也只有十八九歲,哪懂得這種事情的厲害呢?我們都被強烈的好勝心和集體榮譽感燃燒了,燃燒得渾身起火。那是一把多麼崇高、多麼純淨的青春之火啊!

    球賽結束,我們以三分的優勢戰勝了對方,終於衛冕成功。省報、省電台都以通訊的形式,報道了這次大型業餘球賽。而鹿榮卻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想不到她此後十七年的不幸也就由此開始了。

    唉!人的一生喲……

    07

    飯做好了。是蘑菇面,上面漂一層素油花兒,香噴噴的。她放下碗,沒敢看我,說了一聲:「你要不要洗個澡,我去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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