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七章 入獄 (3)
    我不知道林榕真是從什麼地方弄來這雙玉手,就像我不知道他每一次看到這隻手時是什麼感覺一樣,但有一點顯而易見,那就是,在他在槐城創業這些年,父親的理想一直珍藏在他心裡。這讓我本已五臟俱焚的心情更加的不堪,因為一雙年輕的手就要葬送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而他永遠也實現不了父親的理想了。

    在痛苦不堪把自己關在公司小屋的那幾天,我接到了幾個電話,頭一個,是公安局打來的,他們把我從小屋調出去,錄了一些口供,我們是什麼時間到一起的,在林榕真犯案前後我們都幹了什麼,哪些人跟林榕真常有聯繫,以及進入李華工地多長時間,等等等等。後來,我的三哥也來過電話,他因為早已把家族的理想寄托在我身上,第一反映不是林榕真怎麼殺了人,而是他殺了人我該怎麼辦,我的副總還能不能當下去,他說:「公司能不能讓公安局收回去?」後來,四哥舅哥也打來電話,他拔通電話,罵罵咧咧地:「操,林總怎麼搞的,耍流氓找小姐不就得了,怎麼敢招惹官太太!」不過說完之後還是安慰了一句:「你得穩住,哥們去給你問問,看看有沒有救。」最讓我生氣的是李國平,事發第三天,他把我約到一家小館,完全忘了電話裡曾經對我腦袋的威脅,神秘兮兮跟我說:「林老闆到底有多少錢,要是有一百萬拿出來,我去給你通絡,保證他沒事。黑牡丹嚴打時被抓,拿出十幾萬,殺人越禍,當然得十倍有餘。」

    儘管他的樣子讓我不舒服,讓我想到他是不是在黑牡丹事件上賺了一筆,現在又想來賺林榕真的,但他的話,和四哥舅哥電話裡的話一樣,還是讓我興奮了一下。我是說,就是這一天,我打起了精神,決心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到裝修的工程中,因為只有把工程做完,把錢要出來,才有為林榕真做些什麼的可能。

    季節已經是嚴冬了,寒風在樓群間的過道裡、馬路邊的枯枝上嗖嗖地刮著,因為入冬以來只下過一場小雪,風裡帶著絲絲干凜的土腥味,讓人渾身發緊。心裡的寒冷遭遇身外的寒冷,我感到骨頭的縫隙在涼絲絲地收縮,如同寒冬中收縮捲曲的枯葉。我第一個進入的是中山區華中路25號工地,這個工地已經臨近尾聲,只剩地板沒裝。也許林榕真出事之後,我一直恐懼,我因為恐懼放大了身邊世界的冷酷,與那個林榕真說的沒品味的女主人見面,居然覺得她挺不錯的,至少,她讓我體會到某些暖意。她有沒有品位我看不出來,她穿了一件駝色長絨大衣,燙著一頭披肩發,這是那個年代許多有錢女人的打扮。她耳朵上戴著大大的耳環,臉上知足者的光暈和耳環上金燦燦的光暈交相輝映,使她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然而當這個咄咄逼人的女人笑著跟你說話,並一再問:「林總哪去了,他怎麼手機也不開,是不是回老家啦?」我心裡不知怎麼就有一股暖絮絮的感覺。

    後來才明白,耳環女人給我帶來的溫暖感,實際上與這女人毫無關係,只與我自身有關,是我一直以為,所有的客戶都知道了林榕真出事,並清楚出的是什麼事,因而已經開始提防我害怕我,不願與我再度合作。也就是說,我的溫暖感實際上來自於恐懼的事情沒有發生,來自於客戶們還不知道林榕真出事,是他們不知道林榕真出事這種現象,讓我感到我和林榕真仍然在一起。

    感到與林榕真仍然在一起,這對我可是太重要了!這首先讓我有了底氣,讓我跟客戶打交道時敢說話了,比如商量採用哪種質地的地板時,我會毫不顧忌地說:「林總的意思是用最好的,只有用最好的,才能跟你的整個裝修材料配套。」

    這確實是林總說過的,他在信裡告訴過我,但我一遍遍這麼說著,一點點就真的不覺得林榕真犯了死罪,而只是回了一趟老家而已,不久的將來,他就會回來。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不久長,這種虛幻的嚮往就像雨過之後的一道彩虹,很快就消失在翻捲的雲朵裡。有一天,在我約見汪角區山東路12號工地女主人時,關於林榕真殺人的信息又回來了。不但如此,我還獲得更多不願意獲得的信息。

    那個日子,日光一整天都被陰霾籠罩,到了夜晚,空氣裡更是瀰漫著愛昧的、渾濁不清的氣息。林榕真出事後,無論多麼忙,到了晚上我都回到公司住,這裡似乎是凝聚意志生發能源的中心所在,當然也是我對工地之類地方心存恐懼,林榕真就是在區長家的工地殺了人。那天,我在公司裡等林榕真信上寫的那個女強人--我並沒有主動約那個女強人到公司來,她的工地正在進展中,我需要到工地看看,可是她電話裡口氣很硬:「不行,白天沒時間,把你公司地址告訴我,我晚上過去。」

    我在等待中做足了謙恭和藹的準備,林榕真說女強人一般都吃軟不吃硬,我甚至還對著櫃子上的鏡片笑了笑。我很少照鏡子,我發現我笑時還不算太難看,嘴咧開是有些大了,但男人嘴大顯得大氣,我的上眼皮是有些厚了,但這格外顯得質樸忠厚。應該說,從那個晚上,我第一次開始關注自己,關注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也是第一次對自己擁有了自信。所謂自信,不過是說,林榕真被抓之前,所有的外交都是他,現在,外交的事責無旁貸地落到我肩上,我並沒感到有多慌恐。然而,無論我怎麼想,都不能想到,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沒讓自己笑出來。因為來敲門的不是女強人,而是一個彪形大漢。

    他走進屋,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我,之後把目光轉到別處,摸底的警察似的警覺地看這看那,看了一圈,轉向我說:「這就是容真公司?」

    我說:「是。你是……」

    他於是淺笑了一下,嘴角現出兩道輕蔑的印跡。「我是於總的助手,她讓我跟你談。」

    她怎麼突然又變了卦?我覺得有點奇怪。

    「聽說你的林總被公安局逮捕了?」大漢漫不經心地說。

    我的心猛地緊一下,我說:「是。」

    他說:「殺人啦?」

    我的心又緊一下,說:「不……是……是失手。」

    「聽說是跟區長女人鬼混被發現的?」

    「不,這我不知道。」

    大漢臉上現出了大面積的輕蔑,粗悍的腰身輕輕地顫了一下,好像不這麼顫一下,不足以表達他的輕蔑。「這也叫公司,也就是個民工工棚。還林總。」

    我謙和地看著他,想跟他笑一笑,我想我得顧全大局,不管他說什麼,把活幹完,把工錢要到手才是大局。可是正在我想和他笑一下時,他輕蔑的目光裡突然現出一絲狡詰,探測儀似的掃瞄著我的臉:「長得倒是沒有你們林總好看,但想騙人也夠用,憨厚就夠用。」

    走在半道的笑凝固在臉皮裡層,它的表面卻是火辣辣的熱,像有人狠狠煽我巴掌,我默默地看著他,沒說什麼。

    誰知他得寸進尺:「可別學你林總,到處勾引女人,最後幹出這等下流勾當,告訴你吧,沒有人再會相信你容真公司,看透你容真的真面貌,活就不會再用容真干了,我來的意思是想告訴你,於總的活不想讓你干了。」

    「話不能這麼說大哥,」我稱他大哥,但我已經無法做到像林榕真囑咐的那樣,我語氣很硬。「我們已經幹了一半,料錢公司已經付了。」

    見我這麼說,這男人突然笑了,笑得很險惡:「呵呵,都殺了人還想要那一半,少見呵。」

    話音剛落,只聽門呼啦一聲響了,隨後一團巨大的陰影湧進來。他們湧進來,分明是人,可是在我看來卻像蝴蝶,因為他們給我的感覺很輕盈,飛過來一般。他們看上去很輕盈,可是觸角觸到我的身上,尖銳又深刻,如遭到電擊。是怎麼樣被放倒的,被什麼樣的面孔放倒的,我全然不知,我甚至沒有疼痛的感覺,只是當我倒在地上,胳膊和腿被踩在鞋底下揉搓的時候,隱隱的聽到一個人說:「等的就是你主動上門,你還真就上了門,你以為你主子殺了人你就沒事了,蠢貨!我要為我姐夫報仇。」

    在那個明暗不清的瞬間,我以為我死定了,我都看到二哥和父親的背影了,只是他們並不歡迎我,一直沒有轉過臉來,我在後邊跟著他們,往一個很深很模糊的地方走去,可是走著走著,二哥在前邊突然喊:「滾回去,你快給我滾回去--」

    真正從那個世界滾回來,大概是後半夜,因為窗外已經很少有車輛的轟鳴聲了。我慢慢睜開眼睛,先是看到了亂糟糟的周圍,之後看到了已經不屬於自己似的血肉模糊的胳膊和腿,於是我開始回憶,回憶到底發生了什麼。當發生的事情一幕幕閃現眼前,我終於明白,是我給女強人的電話暴露了目標,讓他們找上門來,女強人和被殺的區長,一定是親屬或朋友關係。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從幻覺中走了出來:看來林榕真真的出事了,他不但出事了,他的事在外面已經傳開,這事一經傳開,容真公司也就徹底完蛋了。容真公司徹底完蛋了,救林榕真的事也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我躺在地上,如同一隻被險些揉碎的屎克螂,寫字檯和高聳的櫃子靜靜地看著我,櫃子上那隻玉手靜靜地看著我。因為恢復了知覺,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襲上心來,那疼不是局部的疼,而是由外向內連成一體的疼,似乎疼是一支千萬支隊伍的大軍,正沿著神經,從身體的草原向心臟攻去。它們這一支隊伍和那一支隊伍彼此聯絡,疼和疼彼此呼應,使你覺得你就是一隻由疼織成的網,牽一髮而動全身。我靜靜地躺著,任疼一抖一抖的在身體裡爬行,有一個時辰,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血肉模糊的胳膊,我似乎在那裡看到了一個場景,一個當初一無所有時,睡在馬路上被派出所當成垃圾收進去的場景,看到這個場景,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因為這讓我清醒了一個現實,我,又要回到最初一無所有的我了,我一無所有地躺在這裡,再也沒有能救林榕真的可能了。獨對寒夜,身體的疼連著心裡的疼,整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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